第43章做功课
那天,唐宁手上的事情实在很多,下班离开事务所的时候,天早已经黑了,街头霓虹闪烁,马路上只见一片红色的刹车灯。余白还是当车夫,赶着时间把他送回家。
车开到他家楼下,她照旧全套服务,下来替他拉车门,递上肘拐,又跑去刷底楼的门禁,挡着玻璃门让他进去,最后把叫好的外卖塞到他手里,关照他到家之后放在蒸箱里加热十分钟。
“走了啊。”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要下台阶。
“这么着急去哪儿啊?”唐宁拉住她。
余白回头给他一个假笑,答得冠冕堂皇:“回去做功课啊,沙伊菲这个案子你是替我接的,我不能辜负你一片苦心。”
“现在走了,明天早上还得来,多麻烦。”他还是拉着她,加上一个理由。
余白却答:“你忘了吗?明早我跟沙伊菲约了去警署,没办法来接你上班了。到时候给你定辆专车吧,还是老时间等在楼下。”说完便抽手出来,等等等下了三级台阶,坐进车里,关上门开走了。
楼门口只剩下唐宁一个人,拄着肘拐,歪着头,好像还叹了口气。
余白在后视镜里都看见了,轻轻笑了一声,心情倒是挺好,赶着回家做功课去了。
临别时说的是沙伊菲,但那天晚上她其实还是在那个死刑复核的案子上花了更多时间。白天在事务所就已经仔细看过一遍案卷,笔记本上记下了不少要点。
被告乔成,东北人,在A市落网,被缴获海洛因四公斤,当时与他一起被捕的还有另外十五个人。因为是大案,案情复杂,涉案人员众多,一审二审总共历时三年。两次审判中,乔成都被定为主犯,最后的判决也都是死刑。
看完一遍案卷,余白其实有点小失望,因为这个案子几乎没有任何反转的可能。
乔成在贩毒圈子里辈分挺高,有个外号叫“乔爷”,这一行已经干了好多年,一开始是自己运毒,后来充当中间人的角色,从俄罗斯毒贩手中购进毒品,再组织别人运到南方贩售。
所有这些都是乔成自己的交代,以及同案犯在笔录中的供述。其余十五个人之间都是单线联系,但他们都知道乔成,乔成也认识他们中的每一个,这个主犯的身份也就是这么定下的。
除了笔录之外,地点与物证的指认也都很周全,全景与特写的现场照片规范得可以进教科书。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乔成都是一个24K纯金的大坏蛋。
哪怕没做过实务,余白当然也知道,那种冲向法场大喊刀下留人的场景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现实中枪决当天喊停的案子也十年难得一见。如今这个年代,一桩刑事案件到了庭审阶段,百分之九十的功夫其实都已经做完了,最后会判几年,是生是死,律师上庭辩护之前心里已经有数。
而在死刑复核阶段,想要得到一个不核准的结果,更是小概率事件。作为这一阶段的代理律师,通常所能做的只是按照规定走完这个程序而已。所以才常有那样一种说法,“有经验”的刑辩律师会在二审之后全身而退,不再代理死刑复核。
但唐宁这个人她是了解的,既然案子他接了,那他要做的一定不止是听天命尽人事而已。她倒是有些好奇,拭目以待。
看完乔成的案子,余白又想起沙伊菲,把强奸案件相关的法条与警署执法程序、执勤规章都找出来看了一遍。
虽说还没正式接受委托,明天也只是约了去警署了解情况,但有句话真让唐宁说着了,她这个刑法方向的法硕在这方面的见识少得可怜。派出所这种地方,她只有办身份证的时候去过,一次拍照、采指纹,一次领证,没了。说实话,哪怕理论知识准备充分,她心里还是有点没底。
恰在这时,手机响起提示音,唐宁发信息过来问:“功课做完没?”
“没。”她就答了一个字。
那边又回过来:“我就说还不如留在我这儿吧,有些资料你可以看一看,我们还能讨论下案情。”
余白呵呵一声:“嗯,就像白天那样讨论对吧?”
那边继续激她:“你这人就是这么输不起,说好了就是试试的。”
余白还是不接招,只是说:“我其实觉得试得挺好的,有些事我从前没想到,现在总算知道了,得好好想一想。”
“什么事?”唐宁似乎预感到一丝不祥。
“我发现自己还真打不过你。”余白回复。
她不是输不起,而是幻灭。直到今天,才知道过去那些势均力敌的三百回合大战其实都是假的,简直已经下决心要开始举铁。
唐宁看到这句话却是笑了,问:“你为什么非要打得过我?”
“能不能跟做不做是两回事。”余白回答。
唐宁又开始给她上课:“这问题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要是带着恶意,谁都防不住谁。但对于我这种君子,你根本不需要做这种假设。”
余白信他,但嘴上不饶,一声冷嗤翻起旧帐来:“就你?君子?在我背后拍视频那回事你忘了?”
不想唐宁却没有丝毫的尴尬,反而回复道:“那件事不提倒也罢了,既然你主动提起来,我还真要跟你讲讲道理。”
“讲什么道理?前一阵H市那几个卖小视频的黄网大神抓起来判了半年,你总不会不知道吧?”余白不信这事还能让他翻过案来,偷拍实在是太渣了,以至于她到现在还时常怀疑,自己别是跟了个真流氓。
“那时候谁知道做了一次下一次要等多久?我二十几岁一个男的,我容易吗我?”唐宁却是委屈上了,说得好像替她守节似的。
余白想象了一下,好像是挺惨的。她对着手机屏幕笑出来,一擡头在玻璃窗的镜像中看到自己的表情,才觉得情绪有点不对,这么下流有什么好笑的?
唐宁那边却还没完,又追来一条:“而且,我就拍了你一个,留着自己不时之需,既没传播,更没牟利,扫黄要是扫到我头上简直就是千古奇冤。”
余白终于绷住不笑了,给他盖棺定论:“总之你拍了,搁97年前就是发配青海劳教的罪名。”
唐宁即刻回复:“你也说是97年前,那时候我未满十四周岁。”
余白可以想象他此刻正嘿嘿一声,面露逍遥法外的得意之色,忍不住冲了一句:“看见你,我就觉得流氓罪跟寻衅滋事一样还是有必要保留的。”
可这人却又认真起来,端好师父的架子教育她:“余白,你身为一名新时代的法律工作者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余白简直无语,心想这架没法吵了。
唐宁那边继续补充:“而且,要是真判我流氓罪发配青海,我肯定每天干完活儿就打报告。”
余白不屑,问:“喊冤?”
唐宁回复:“喊什么冤啊?当然是申请去看你啦。”
余白不懂:“什么意思?”
唐宁等的就是她这个反应,一通长篇大论的解释:“就凭你在那个视频里的表现,这流氓罪也跑不了。到时候我在东川,你在西川。你知道吗?西川是唯一一个有女犯人的劳改农场,所以你肯定就在那儿了。我们在两个农场之间约个地方,路上说不定还有狼,不过你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余白看着这一大段,有点想骂人,可最后还是忍住了。不光因为他现在是她师父,而且她知道自己越生气,这人就越来劲,跟写小说似的编下去,说不定能编出一个长篇。
她索性给了个不想再聊的标准回答:“哦,我洗澡去了。”
然后关机,专心看书。
直到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她重新开机,才看到他后来发的消息:
那一起啊。
还在吗?
洗完了没?
歪?
明天第一次去警署,不要为师指点一二?
她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笑出来,直看到最后一句,才拨了电话过去。
铃声响了几下,那边才接起来,应该也是才醒。
“师父有什么建议啊?”她虚心求教。
“要是遇到问题,别跟警察叔叔正面硬杠,”唐宁也是睡眼惺忪躺在床上,一本正经地说了第一条,“凡事易地而处地想一想,人家可能没告诉你原因,但肯定会有原因。”
“好。”余白点头记下。
“别动不动背法条,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经过事的雏儿。”唐宁继续,开始有点不正经,但还算听得下去。
“嗯。”余白还是点头。
“还有……”
余白等着听。
“别给我丢脸。”唐宁一笑,果然没有好话。
余白冷面,按键挂断,只怪自己不长记性。
等到洗漱完毕,她随便吃了点东西,换了衣服出门,开车去大学城。
路上有点堵车,走走停停。她手把着方向盘,等在车阵里。这一天的天气不错,阳光透过车窗玻璃照进来,轻撒在她身上,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右腕上的一道淤痕,是昨天“讨论案情”留下的纪念。原本只是红印子,隔了一夜暗下来,青了,反倒更显眼。
起初,她还只是在心里骂着唐宁,随即却又想到沙伊菲给他们看过的那两份检查报告。
昨天他们只是闹着玩,她就已经这样了。沙伊菲说董宇航强奸了她,身上却连一点禁锢伤都没有。
我就知道你不信——唐宁说过的那句话,又在她脑中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