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雪崩
两人回到事务所,唐宁便开始安排其他的工作,准备第二天出差。因为这件突然插进来的案子,他那天在事务所留到很晚。余白尽量帮忙,但最后有些事实在插不上手,只能在隔间外面等他结束,正好上网查了查相关的资料。
丁浩算是圈内小有名气的运动员,名字百度一下,出来的条目不少。虽然已经在视频里见过他的脸,余白此时再看到他的照片,却还是觉得十分陌生。那些照片里的丁浩,年轻,俊美,有时笑得爽朗,有时耍宝搞怪,总之与视频画面中切断绳索的那个人太不同了。
看过照片,余白又查了去年仙居的那场攀岩比赛。果不其然,那一次比赛男子组的冠军是尹盛,获奖名单里没有出现丁浩的名字。除此之外,女子组第三名是一个名叫戴羽薇的中国选手,看资料只有二十岁,常年在新西兰训练。
小薇——余白想到了罗楠提起的那个名字,以及视频里一闪而过的那个背影。
尽管前几天删视频的时候,一些博文和评论也一起被删除了,但关于这件事的话题还是铺天盖地。余白这一搜索,自然又看到许多。本来还像是大海捞针,但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仙居的那件事,再看网友争论,又别有一番意味。
有懂点法学的发表意见:“法不强人所难,这种紧急情况,随便换了谁都只能这么做,就应该算紧急避险,判无罪。”
支持分析实证派的法学咖却说:“法律有明确规定的就该严格遵守,在法律之内考虑其他因素,说白了就是对法律的漠视。”
又有自然派法学咖表示反对:“尊重法律的精神比死扣文字更重要。刑法的立法目的是阻止犯罪,当一个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自我保护的本能是不应该受到法律威慑的。”
中间插进一条路人留言:“玩这个的本来就是玩命,或早或晚总得出事,没办法避免。”
这句话被岩友看见,当即反驳:“不好意思,我们玩的是攀岩,又不是玩命。麻烦你去看看尹盛的微博,正式Freesolo之前,他们已经带着保护绳在那道岩壁上反复爬过几遍,除了熟悉线路,最后才定下的方案。视频里也可以看出来,他每个抓手的岩缝都留着白粉的痕迹。而且,他是5.14级别的老岩棍,那道岩壁上好多树,难度定下来只有5.12b,妥妥的好吧。”
路人又回来反问:“既然妥妥的,怎么就失手了呢?”
岩友知道些内情,欲言又止:“这两位一个是高山仰止,另一个是后起之秀,一个常年压着另一个一头。而且,还有去年仙居那件事,不好说,不评价……”
键盘侦探开始工作:“上面那位说他们俩是一起清理线路的?有没有可能丁浩在那岩壁上做过什么手脚,所以尹盛才会失手?”
小说家也即刻跟进:“你们注意到视频里丁浩的神态和动作了吗?那冷酷的眼神,果决的动作,手起刀落,一点犹豫都没有。”
然后,又来了更多的路人,观点都差不多:“要是这也能判无罪,那以后看谁不顺眼,可就简单了。”
…………
等到唐宁忙完,时间已经不早,两人还要赶着回去收拾行李,即刻离开了事务所。一直走到停车场上了车,余白才把手机给唐宁,让他看她摘出的几条评论。
唐宁翻了翻,神色难得的冷峻。
那时,余白已经开车上路,只觉得车里静得反常,转头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没什么,”唐宁放下手机,摇头笑了,“就是觉得眼熟,每次有这种网红案子,都会是这样。”
“你是说你师父的最后一个案子?”余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唐宁点头,但还是没有说下去。
余白便也只是开着车,并不催促。她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她愿意等待,等他觉得合适的时候再告诉她。
次日一早,他们赶到机场,与罗楠碰了头。
三个人过了安检,坐下来等待登机,唐宁把那些网评拿给罗楠看。罗楠沉默,低头对着手机,但目光凝滞,显然并没有细读。余白猜得到,她一定早就看过了。
唐宁看着罗楠,把前一天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如果知道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们。”
罗楠擡起头,神色变了变,解释道:“昨天我没说,是因为真的觉得那件事跟这次意外没多大关系。”
“有没有关系,或者重要或者不重要,都得由我们来做判断。”唐宁语气郑重,“现在案子还在侦查阶段,如果走错了方向,我们做的所有工作就可能全都白费了。”
罗楠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去年仙居那场比赛之前,浩浩的确因伤退赛了。他之所以受伤,也是因为尹盛带他出去看抱石线路,又没有做好保护。但那次的伤其实并不严重,他看了医生,休息了一周就正常训练了。那种程度的伤病,要是换了是尹盛,肯定还是会坚持参赛的。但是我对浩浩一直比较当心,他还年轻,来日方长,从事攀岩更多的也是出于爱好。我不希望他太在意输赢,而是享受运动的快乐。从他小时候开始,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他也一直这么想。所以当时是他自己选择退赛的,情绪也很正常。”
说完这番话,罗楠又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往前翻了许久,递到唐宁面前:“这是浩浩那几天发的朋友圈,你们可以看看。”
唐宁接过去,与余白一起看了。
那是几张风景照,日期是去年自然岩壁赛开赛前一天,下面配文:跟尹盛大哥去山里探新线。
同一天晚些时候,又发了一条,没有图片,只有文字:
Flash[注:闪攀,抱石项目术语,意思是第一次尝试就成功]失败,把自己摔进医院了[流泪][流泪][流泪]。
下面跟着一长串评论,自然都是关心他的伤情。
他便统一回复了一句:不严重,大家不要担心,手肘擦伤,屁股肿了半边[允悲][允悲][允悲]。
再往后两天,比赛收官,他又发了一张获奖选手的照片,配文:恭喜尹大哥,恭喜小薇。
仅从这几条图文来看,罗楠的说法还是比较客观的。但这些显然够不上证据的标准。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人之间又究竟是什么关系?恐怕只有见到本人才能揭晓了。
起飞三个小时之后,三个人到达桂林,在机场租了辆车又往阳朔去。
车是罗楠开的,阳朔是个攀岩胜地,她常来常往,对当地比较熟悉,刑警队也已经去过一次,进了县城,便先把车开到那里。
唐宁带着余白进去了解情况,要求开具《安排会见通知书》。等了很久,办案的警员才到,对他们说丁浩正在讯问中。
“这都是第五天了,人还没送看守所?”唐宁问了一句。刑事拘传一般不超过十二小时,之后就得送交看守所羁押,讯问也得在那里进行,以保证嫌疑人的休息和饮食。
“在看守所呢,”警员解释,“这案子特殊,你也理解一下我们的压力。”
唐宁自然懂这言下之意,全网直播的谋杀,视频点击量破千万,各种评论沸沸扬扬。官方通报一日不出,路边社消息便纷涌而起,警方也是争分夺秒。
但作为律师,他有律师的立场。几经交涉,《会见通知书》还是拿到了。一行人再赶到看守所,把会见函、执业证和委托书一并交进去,申请会见。可惜会见时间已过,当天是肯定见不上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县城一家宾馆住下。
余白和唐宁两人挤一张写字台,并排摆开电脑,把白天耽误的工作补上,等到全部结束已是深夜。大约是累过了头,洗漱完睡下去,余白反而了无睡意。她知道唐宁也醒着,就在黑暗中静静抱着她。
“那件事你肯定也听说过。”他忽然开口。
话说的没头没尾,但余白却知道他在说什么,是导致他师父隐退的那个案子。
“就是生物制品研究所投毒案,”唐宁说下去,“当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余白听得一震,那件事她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个案子的辩护律师就是唐宁的师父。
那个时候,她正准备出国,跟唐宁也在冷淡期。不过,这件事影响实在太大,想不知道都不行。
被害人和嫌疑人是A市生物制品研究所的两个博士,都是名校毕业,都只有二十几岁,因为一点琐事,一个下毒杀害了另一个,用的就是实验室里正在研究的药物。
从案发到庭审,不管是主流媒体,还是社交网站的大V们齐齐发声,或调侃、或扼腕、或反思。期间甚至还有颇有影响的大报,写了传播最广却又最不靠谱的报道,诸如“当天多云,阳光被云层遮蔽”,“他取出试剂瓶”,“注入写字台上的保温瓶”,满篇言之凿凿的描写,那个记者宛如就在现场。
就这样,众多网民也跟着宣泄情绪,有的联名求死刑,有的联名求免死,直闹到沸沸扬扬,好似一场雪崩。以至于到了最后,法庭的判决还没下来,被告已经被民意判了死刑。而作为被告的辩护律师,身上的压力也可想而知。
“后来呢?”余白问。
“后来,”唐宁继续说下去,“师父解除了委托,然后就不做律师了,连执业证都注销了。”
余白听着,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贴上去在他耳边道:“现在跟那个时候不一样了,不管遇到什么,还有我跟你在一起。”
黑暗中,他轻轻笑了,把她拥进怀中。
第二天一早,唐宁和余白再去看守所。到大厅办好手续,领到提押票,排完队也快中午了。
总算过了ab门,交了提押票,两人坐在会见室里等着。
这已经不是余白第一次进看守所,要见的也不是什么死囚,而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半大孩子。但她却还是有些紧张,因为来之前唐宁就对她说过,今天要由她来提问。
外面门禁一响,丁浩被管教带了进来。
仅仅几天功夫,整个人像是又变了一变,既不是视频里的样子,更不像从前那些照片。面目疲惫凄惶,像个小孩子,更好似迷了路,一见余白他们,就等不及地问:“我妈妈来了吗?”
余白对他点点头,等到管教离开,方才开口:“你认识罗楠吗?”
丁浩疑惑,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管教就告诉过他这是律师会见,他有点奇怪她会这么问。
“她是你什么人?”余白又问。
丁浩答:“她是我妈。”
余白这才继续,指指唐宁介绍:“这位是A市立木律师事务所的唐宁律师,我是他的助理余白。这次来是受你母亲罗楠的委托,事务所指派我们作为你的律师,对你进行会见,提供法律帮助,你同意吗?”
“同意,我同意。”丁浩点头。
这一套是规定程序,未必要这么小心,但这一次余白格外遵守,就是因为这案子是“奇途”的法务介绍过来的,而唐宁之前疑心过里面或许有利益冲突。
脑洞可能大了点,但有时候现实还真会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就好像陈锐给他们敲过的那些警钟——有女朋友冒充姐姐签署委托的,只这么一句核实,委托关系直接违法,下一步便只能停止会见了。甚至还有更夸张的情况,同案两个嫌疑人,一个人的老婆做了假结婚证,委托律师进去套另一个的口供。
好在,类似的事故并没有出现。
余白接着问下去:“你是怎么到案的?”
“什么?”丁浩一怔。
余白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像在背书,不像说人话,只得又解释一句:“怎么被抓进来的?”
“那天我从山上下来,身上有伤,”丁浩回忆,“救护车把我们……把我送到县医院,还在缝针的时候警察就来了,等医生处理完伤口,就把我带回去问话了。”
余白低头记录,这不是一个对丁浩有利的细节。自他从山上下来到他被警方带走,始终没有出于本人意志置于司法控制之下的行为,只是消极地不逃脱,是不会被认定为自首的。而且,更关键的是,他当时已经离开了事发现场。
“以前有没有受过刑事处罚,行政拘留,强制戒毒?”余白问下去。
“没有。”丁浩即刻否认,像是自证清白。
没有前科,如果被认定为误杀,取保还是有希望的。余白点点头,又道:“说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这一段丁浩应该已经说了许多遍了:“当时,我们爬到一个外悬的部分。尹盛已经上去了,我在他侧下方三米左右。他停下来,像是要休息一下。我就打算收起摄像机,爬到他上面找个合适的位置继续拍摄。但就是这个时候出事了,他脚踩错了一个点,一下子摔下来,带到了我的保护绳。我们两个一起往下掉,绳子上三个岩塞,掉了一个,又掉了一个,只剩最后一个还卡在那里……”
“你一个人爬,就用的岩塞?岩壁上没有挂片吗?”余白打断。挂片是用膨胀螺栓固定在岩壁上的不锈钢件,稳定性比一次性可移除的岩塞要好得多。
丁浩有点意外她居然懂这些,看着她愣了愣才答:“那不是一条既有的线路,没有预先打好的挂片。但Freesolo之前我们也做过准备的,尹盛做先锋攀,我在后面做确保,一起爬了好几遍,把沿线容易松动的石头,青苔和积水都清理掉了,还留了一些岩塞在上面。”
“为什么不装挂片,或者选其他有挂片的路线呢?”余白追问。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虽然丁浩是带着保护绳上去的,但没有其他队友帮他做确保,而且还带着一台摄像机,不光要攀岩,还得完成拍摄任务。
“尹大哥要破纪录,阳朔这边山不高,只有这一条线最合适。他说没问题,难度也不是很高……”丁浩解释。
结果,还是出事了,余白腹诽。
丁浩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又添上一句:“要是正常情况下,就算是遇到冲坠,就算只剩一个岩塞挂着,我跟他也是可以等到别人上来救援的,或者就用我身上的装备降下去的,但是……”
“正常情况?”余白注意到他的这个表达,“当时有什么异常?”
“我不知道,”丁浩低头,十指插进头发里,“我觉得他状态不太对,我也不知道……都慌了,我跟他都慌了……”
“能描述得具体一点吗?”余白蹙眉。
丁浩努力回忆,又或者是在找一种合适的表达,但最终只说出简单的一句话:“我看着他那个样子,觉得自己要是不做那个决定,就得跟他一起死了……”
余白自然知道,他说的“那个决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