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马蹄莲
这一年,唐宁母亲的生日正好碰上一个周六,他带着余白去了海湾墓园。
两人一早开车出小区,先在附近的花店停了停,想要买束花带过去。季节已是暮春,正是一年中鲜切花品种最齐全的时候,店里光是白色黄色的也有好几种。
余白不知道该怎么选,便问唐宁:“买哪种好?”
“马蹄莲吧。”唐宁已经附身从花桶里抽出几支,叫店员用白色宽缎带扎起来,拿在手上细细长长的一束,不像寻常带去祭扫的黄白菊花那样热闹。
车开到海湾,两人在墓园停车场泊了车,一路走进去。这天虽然是休息日,但清明早已经过了,里面几乎没有人,只听见远近鸟鸣的声音。前一天夜里才刚下过雨,此时放了晴,草木却还是湿润的,洗过似的,带着春天才有的葱茏的绿意。
一直走到壁葬区,找到那一排,一整面墙上小小的那一格。如今墓园里已经不能点香烧纸,余白只拿出湿纸巾把那个格子擦了一遍,尤其是上面嵌着的那张椭圆形瓷像。瓷像中的人一头短发,眉目秀丽,笑容却是爽朗明快的那一种,看起来很见年轻,好像才二十几岁,根本不像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母亲。
唐宁俯身放下手中的花束,解释了一句,又好像是在回忆:“刚进医院检查就已经是多处转移,才几个月就走了,什么都来不及准备,连照片都是用从前的。”
余白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她回头,看见有个人朝这里走过来,手里也拿着一把白色马蹄莲。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唐嘉恒。
唐宁自然也看见了,顿了顿,开口叫了声:“爸爸。”
尽管已经见过唐嘉恒好几次了,但这的确是余白头一回听见唐宁这么叫,“爸爸”,而不是“唐律师”。她知道这一声是叫给他母亲听的,就好像在说他们俩很好,父慈子孝。
唐嘉恒也好像也不习惯,怔了怔才点点头,走到他们面前,俯身放下手中的马蹄莲。
两束花靠在一处,父子俩也在格子前面默默站了许久。余白在旁边静静等着,猜想他们大约都有许多话要跟瓷像中的女人讲。而女人看着他们笑,那张不会再衰老的脸上,还是多年前爽朗明快的表情。
一直到要走的时候,唐嘉恒才擡腕看了看手表,终于开口道:“也快中午了,一起吃个饭吧。”
唐宁不语,目光望向别处。余白悄悄摇了摇他的手,他这才点了头,大约还是做给母亲看的。
出了墓园,三人走到停车场,这才发现唐嘉恒不是自己开车来的,有个司机侯在那里。两辆车一前一后,去了附近一个古镇旅游区。应该是唐嘉恒打了电话过去,下了车已经有人侯在门口,把他们带进区内的一家酒店,一直送到餐厅包厢里,就连菜色也都安排好了。三个人才刚坐下,酒店总经理又带着餐饮总监过来握手,与唐嘉恒好一通寒暄。
唐宁也应了几句,早看出端倪,等他们走后,便问:“这地方是乐欧开发的吧?”
唐嘉恒点头,淡淡道:“不过,乐欧独立董事的位子我已经辞了。”
“怎么辞了啊?”唐宁问。
“主要是因为至呈,精力搭不够。还有,所里一个高级合伙人做了乐欧的法律顾问,我这个独董再做下去也不合规了。”唐嘉恒简单回答。
“这不是损失大了嘛?”唐宁又问,带着些调侃的语气。
唐嘉恒但笑不答,斟了茶,拿起筷子,却也没见真的吃什么,只是换了话题,对唐宁道:“你最近做的几件案子,我都听说了。”
“您这又是从哪儿听说的呀?”唐宁笑问。
余白算了算,这句话她已经是第三次听见了,或者说每次唐嘉恒问起什么来,唐宁都会这样反问。
而唐嘉恒还是淡淡回答:“网上不是都有么?”
这下轮到唐宁不语。余白想起上一次在唐教授家的书房里,唐嘉恒就提醒过他们选案子要小心,不要忘记他师父的教训,但唐宁显然没有听进去。
不过,这一次,唐嘉恒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一一历数起来:“一件死刑复核,‘不核准’改判无期。一件走私毒品罪,一审有期徒刑十五年,二审改判无罪。还有一件故意杀人,也奔着正当防卫检察院不诉的结果去了,做得不错啊。”
唐宁看着父亲,还是没说话,像是不清楚这背后的路数,只等着听下文。
“到至呈来吧,”唐嘉恒也看着他,终于开口,“刑事诉讼部高级合伙人,怎么样?”
唐宁听见,却是笑了:“我早说过了,我不能在您手下工作。”
“不是在我手下,”唐嘉恒纠正,“你要是回至呈,我们就是合伙人了。”
“我不想当您的合伙人。”唐宁拒绝。
“为什么?”唐嘉恒要一个理由。
“我们合不来。”唐宁还是笑着,答得并不认真。
唐嘉恒也笑,反问:“至呈两千多个律师,几百个合伙人,怎么可能都合得来呢?”
唐宁却道:“这话我不是作为律师说的,而是作为儿子。如果只是从律师的角度讲,那就是我想做的案子您不喜欢,您喜欢的我又不想做。”
“作为一个律师,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呢?”唐嘉恒又反问,“你判断想不想做的依据又到底是什么呢?”
余白一听,就想起自己曾经总结出来的那条选案逻辑:唐宁这人想要做的案子,就是那种到网上一说,委托人和律师都会被骂成翔的那种。
当然,此人很可能没有这个自觉,而且就算有,也不会告诉唐嘉恒。
“没什么依据,就是凭高兴。”果然,唐宁这样回答,一副爱谁谁的样子。
唐嘉恒倒也不跟他计较,说的话不一样了,但意思还是那个意思:“你不愿意来至呈也可以,但自己在外面案子做多做少都不要紧,一定要选择当事人,私下不要有太多的接触,签委托协议之前,所有风险都要说清楚……”
余白以为,唐宁又会像从前那样打断父亲,甚至干脆站起来一走了之。她伸手过去拉住他的手,已经准备要劝了,但结果却与她预想的不一样。
那一刻,唐宁只是看着唐嘉恒,听着那一番老生常谈,既没有应下,也没有回嘴,只是看着听着。余白觉得有些异样,着意看了他一眼。他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又斟了茶,拿起筷子吃菜。
一顿饭吃完,三人出了酒店,还是两辆车一前一后离开古镇。
余白在后视镜中看了一眼,唐嘉恒坐的那辆车已经混进车流看不见了。
“唐律师身体还好吧?”她小心猜测,几次看见唐嘉恒,都觉得好像瘦了些,面色有些疲惫,胃口也不大好。
唐宁却是笑了,道:“你放心,他那个人,千年不老万年不灭的。”
“怎么说话的?!”余白骂他。
他这才闭了嘴,转过脸去望着窗外。
回市区的一路上,余白都觉得有些他有些不对劲,安静得反常,但细想方才饭桌上父子俩的对话,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不快。她以为还是因为他母亲,便给他这份安静,由着他去缅怀。
那天晚上,两人在余白家里过夜。
临睡之前,唐宁去浴室洗漱。余白收拾写字台的时候,看到他电脑上的一条搜索记录——乐欧集团法律顾问变更,由着名律师吴东元出任。
那只是一则短讯,寥寥几句话。除了发现乐欧的实际控制人姓林,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原来就是吴东元的岳家之外,实在也看不出什么别的花样,却使她对白天的事有了新一重的理解。她又一次觉得,唐宁对父亲其实还是关心的。但后来她对他说,是不是要去看看唐律师?他又笑起来,好像很荒谬似的。余白也是无语了,随便他去作。
直到那个周末过去,两人回到立木上班。
余白先后接到大叔检察官和罗楠的电话,又在网上看到了检察院的情况通报,认定丁浩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做出不起诉决定。
欣喜之余,余白才忽然想明白了唐宁那天的异样。
上一次,他们在阳朔见了尹盛的父亲,双方提出的补偿金额差异太大,协商没有结果。但后来那边又突然让了步,同意了罗楠开出的数字。余白当时还挺意外,因为那个田律师一看就是跟尹盛的父亲签了风险代理的。尹父最终能拿到多少补偿,也决定了他能收多少律师费。而检察院也是确认了被害人方面不会再提出申诉,才做出了不起诉的决定。
总之,在他们与唐嘉恒吃饭的那个时候,这些都还未曾公开。网上能找到的,只有丁浩因故意杀人被批捕的警方通报。但唐嘉恒却好像已经知道了,他们以正当防卫为辩护理由,并且有很有可能成功。
那个时候,知道这些的,除了案子相关的双方之外,还有立木的几个人。唐宁忽然的沉默与思索,其实是因为这个。
他曾经几次问唐嘉恒:我什么时候跟您说过?您哪儿听说的啊?您这又是从哪儿听说的?很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曾几何时,那只是一种猜想,直到那一刻,他确定了。
立木事务所里有一个唐律师的人,一直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