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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番外︰Inception

    唐宁觉得热。

    她看他的眼神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就好像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把他看清楚似的。

    雨夜的水汽从四面八方渗入这个狭小的空间,车窗上起了一层雾,两个人交缠的手指按上去,留下一个又一个形状难辨的印子,水珠从指尖滑落。

    他看到她身上湿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雨,借着窗外的一点微亮,仿佛撒上了一把细碎的闪粉,包裹着温柔的光芒。他吻上去,爱抚着,一寸都舍不得错过,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炸裂,一次一次,一波一波。

    他想说:余白,我爱你。

    感觉是不是太快了?

    还想说:我们再做一次。

    又怀疑会不会太猥琐?

    结果,还真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送她到女生宿舍门口,临别时拉着她的手,以为她肯定可以感觉到他满手的依依不舍。

    回到家已是第二天凌晨,他身体倦极了,脑子却特别清醒。回忆再加上憧憬,反反复复。他在床上翻来翻去,一直挨到天亮。

    “起来了吗?”他给她发去一条短信,一瞬不眨地看着屏幕,等着她回复。

    ……

    唐宁觉得冷。

    紧裹着被子躺在急诊室的床上,蚕蛹似的。

    “醒了?”眼前出现一张脸,从模糊到清晰,是跟他合用一个办公室的陈锐。

    他说不出话,只是腹诽,都看见我睁眼了,可不就是醒了么。

    “我帮你打电话给你家里人吧?”陈锐把手机拿到他眼前。

    他摇头,不用。

    “那叫你女朋友来?”陈锐又问。

    他还是摇头,没有。

    “就上次来所里找你那个。”陈锐补充。

    他知道这是在说林飞扬。

    自从知道他是怎么进的至呈,又看到林飞扬开着一辆豪车来找他,陈锐就在办公室里阴阳怪气地感叹:现在这个社会,都是强强联合,有钱人终成眷属!

    “分手了?”此刻这家伙却是笑了,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唐宁不予置评,仍旧紧裹被子躺着,丝毫不打算破茧而出。

    进至呈是唐律师的意思,去相亲也是唐律师的意思,那个时候如果有人叫他在雪地里脱光了裸奔,他大概也会照做。反正做与不做又有什么区别呢?

    回想毕业之前,他去法院实习,在一次公开庭审中看到了一场堪称完美的辩护,甚至连律师那一口不太标准的浙普都无损于这种完美,反而更增加过耳难忘的个人风格。

    那个律师就是钟占飞。

    钟占飞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喜欢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走路,目不斜视,神抖抖,一米六五的身高能走出一米八五的气场来。

    结束法院的实习之后,他就去钟教授那里应聘,进了一家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小事务所,在那里正式开始了他的实习期。

    钟占飞答应收他为徒,标志着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已经开始。

    余白对他说,我喜欢你好久了,你喜不喜欢我?这份快乐便攀上了顶峰。

    又在第二天一早他收到她的回复之后,从顶峰自由坠落。

    但这事又没法说理,他是男,她是女,难道控诉她欺负了他还不负责?

    十四块三毛七,他气得两夜没睡着。

    不止两夜。

    那段时间,他总是跟着钟占飞全国跑。火车上,小旅馆里,半夜睡下去,或者凌晨突然醒来,他总是会想起那个雨夜,被催眠了似地,捕捉到其中越来越多的细节。

    突然有一天,他就想通了。

    依靠朴素的推理判断,余白分明就是喜欢他的,所以才会那样看着他,那么主动地吻他,她的身体为他打开得那么好。

    至于她第二天为什么要那么说,为什么给他十四块三毛七,他觉得这事也怨他。他不是也没对她说过什么吗?

    那时,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他东拉西拉地策划了那次同学聚会,又在席散之后一路跟着她走。她果然攒了好多话跟他说,就像他一样。都是工作上的事,跟他做的案子太不一样,而且他的神经元全都忙着盘算一会儿怎么跟她开口,一句话都接不上,只记得她好几次提到同一个名字——吴东元。他没在意,要是换了他说起那段时间做的案子,钟占飞的名字出现的频率只会更高。

    Nowornever!走出那个公园之前,他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

    “好想你啊,你想不想我?”暗夜中,他总算说出来。

    而她果然点了头。

    松了口气似的,他只觉这一段时间积聚的郁闷和阴霾统统一扫而空。

    他吻了她,她也回吻了他,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又有点失控。

    谁能料到她这样一个好学生,不怎么会打扮,嘴还不饶人,在那回事上居然会这么野,动不动就劈头盖脸地亲人呢?!

    总算这一次他早有准备,理论上的,工具上的。

    事后,他觉得他们简直就是天生一对。而她只是感谢他的倾情演出,给了他十五块,说不用找了。

    他又气得两夜没睡着,直到想明白问题就出在“工具”上。他去找她解释,她看起来不怎么相信,但又好像没所谓。

    你不认真,我也不认真——于是,他也这么恶狠狠地想。她要炮友,他奉陪就好了。这种事要是换了别人可能巴不得是这样,他觉得自己没理由不接受。而且,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一直存着一种幻想,总有一天事情会有一点不一样。

    后来那段时间,他们擡杠,上床,在床上擡杠,简直百玩不厌。

    可是每次看到她在他面前解开发绳,长发散落在肩上,便会让他联想到海的波光,一颗心也跟着涌动起来,根本无法控制似的。

    还有每次做到最后,她微微睁开的双眼,脸上带着那种沉迷似的表情,在他耳边轻轻地叫出他的名字,他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也就纷纷碎成了渣渣。

    他觉得自己准是没救了。

    那时,他已经过了实习期,开始独立做案子。从前拿不准,不敢做,或者做不好的事,他现在都能做了,甚至还被钟占飞批评过在法庭上太凶,可他偏偏就是拿她没辙。

    有时候,他会冷她一阵,甚至存心做些恶心她的事,一点也不温柔。

    但等到她主动来找他,笑起来现出左边嘴角的那一个梨涡。他又只剩下满心的委屈,想起他们多久没在一起了。

    我多好啊,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有无数次,他都想这么问。

    转念又觉得这句话毫无根基,自己也想对自己说:你好像也没有多好,人家凭什么喜欢你?

    而她也真的对他说过:唐宁,我搞不太懂你这个人究竟怎么回事。

    不止说过一次。

    每一次,他都没能给她一个解释。

    他这个人,说了太多的话,但就是不太爱讲心事。

    其实,他是想跟她好好谈谈的,对她说:余白,我不想再那样了。要么我们别再做了,不对,也不是说永远不做了,就是暂时不做了。好好地约会,从吃饭看电影,过马路拉个手开始。

    他不知道这番话说出口会得到她怎样的反应,但无非就是如下几个结果:

    Scenario1.她也喜欢他,他们从此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Scenario2.她不喜欢他,跟他说对不起,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他了。

    Scenario3.她不喜欢他,但是色令智昏,还是打算继续欺负他。

    从过去一段时间的行为模式来分析,“她不喜欢他,跟他说对不起”的可能性好像更高一点。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想继续给她欺负的。他不想冒这个不再被她欺负的险,一点都不想。

    话他没说出口,但计划是实施了的。

    他请她去吃饭,她倒是去了,坐在餐桌边接到老板的电话,当即拿出电脑来,一边打着concall,一边改底稿。他又一次听到“吴东元”这个名字。

    他请她去看电影,她倒是也去了,看到一半睡着了。仰着头张着嘴的那种睡法,甚至都没靠在他肩上。

    他放弃了,又回到擡杠加上床的模式上,把原因归结于两个人都太忙,男女之间这种事似乎也没有倒带键。彼此高潮什么样都见过了,还怎么在吃饭看电影过马路的时候维持羞涩的形象?

    而且,也是他不争气。他甚至不太了解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又到底想要做什么。放在古时候,这已经是个成家立业的年纪,但他却什么都没想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又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钟占飞接了生物研究所的案子。他担任第二辩护人,再加上手上其他的案子,一时间又忙得不见人。

    等到再收到她的消息,她告诉他打算去美国读书了。

    “什么时候走?”他问。

    “明天。”她回答。

    只是一瞬,他就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空气。

    也是在同一天,钟占飞告诉他,已经准备注销执业证,不再做律师了。散伙分行李一般,师父给他推荐了几个去处,让他自己选择。

    那天晚上,他去Showbox找她,是想要她留下,或者干脆他跟她一起走。她要是抱抱他,他说不定会趴在她肩膀上哭出来。

    然而,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他却看到舞台灯光下的她正欠身与吴东元拥抱。男人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笑起来,现出左边嘴角的那一个梨涡。

    就是在那一秒,他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那个雨夜里那样看着他,那么主动地吻他,身体为什么打开得那么好。

    是因为,她有她喜欢的人。

    继十三岁那一次之后,世界又崩塌了一遍。

    他自觉跌到谷底,也许这还不是底,只是他已经闷得透不过气了。

    她走的时候,他没有去送机。

    钟占飞隐退,他便从了唐律师,去至呈工作。

    那段日子,他只是每天按部就班地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挪去上班。工作到深更半夜摸回家,瘫倒在沙发上打candycrush,直到实在累极了,眼睛一闭就睡过去。第二天天亮,起来冲个澡,又开始一天的轮回。

    就连难得一见的唐律师都看出来他不对劲,让他加了一个微信,叫他去相亲。

    对方就是林飞扬,正被家里催着结婚。

    那个时候,他还真这么自暴自弃地想过,要么就结婚算了。只可惜那时的他就连自暴自弃都没资格。

    林飞扬说几句,他嗯一声。

    直到人家忍无可忍,直接问他:“你要不要去看看病?”

    “嗯,好。”他回答。

    “我说你要不要去看看病!”林飞扬重复。

    他这才回过神,却没有吵架的心思,只说了声:“对不起。”

    “唐宁,”林飞扬看着他,倒是推心置腹,“我们也算是从小就认识的,你要是不想敷衍我,不来就是了,没必要这样。”

    “不是你,是我的问题。”他实话实说。

    “你别是刚失恋吧?”林飞扬笑了。

    他也笑,答:“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失恋。”

    “暗恋啊?”林飞扬又问。

    他又笑,在心里说,他跟余白之间的那种关系,算不算得上暗恋都不一定。

    林飞扬睨他一眼,说:“没想到你这种人还会玩暗恋这一套。”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么纯情的人。”他笨重地开着玩笑。

    “你?”林飞扬却是真的觉得好笑,“中学里撩了多少女同学你忘了?”

    他看着林飞扬,像是忽然明白了余白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这件事他也有责任,他从来没有好好地追求过她,不敢站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情窦初开一般赤诚的内心,怕她又像他们初见时那样一笑而过。

    但等到他再一次说服自己,又发信息过去找她,却发现对话框旁边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惊叹号。

    她已经把他拉黑了。

    这一次,是跌到底了。

    所幸,唐律师听说相亲没有结果,又送给他一个案子——中央批示、公安部督办的大案,跟着朱丰然做。

    合用一间办公室的陈锐因此百般看他不顺眼,他知道,却根本无意辩解。

    送他案子显然比介绍相亲对象更加适合。那段日子,他沉迷工作,无法自拔。

    十一名被告人,再加上涉案的两家银行,遍布三个省市,横跨全国。

    案卷总共一百多本,光是在法院阅卷,拍照复印就用去好几天。

    在至呈,这种庶务大多由律师助理代劳,但唐宁还记得钟占飞对他说过的话——作为律师,亲眼看到、亲手摸到案卷,和坐在办公室里浏览电子文档是不一样的。整个案子的关键很有可能就藏在某一张散落的内页上,或是角落里的一个铅笔批注,甚至笔录签字旁边几点干涸的水迹。

    于是,他每天都守在阅卷室里,看着四台复印机一同工作,浑身抖动发出轰然的声响,好像马上就要变身的机器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硒鼓的味道。

    随后做阅卷笔录,组织专家论证研讨,又是一整个月的通宵达旦。他家都不回,连朱丰然都看不下去,打发他回去睡觉。但他只是洗个澡换身衣服,又出现在办公室里。

    直到这一天,他被救护车从办公室送进医院急诊室。

    “医生说是急性会厌炎,再晚来一会儿,你这条命就交代了。”陈锐解释。

    他听着,没太明白。发病的时候,他只是觉得窒息。那种感觉如此熟悉,就像余白跟他说她明天就要走了一样。

    “你这个人吧,其实也挺拼的。”陈锐又道。

    他轻笑一声,心里说:也就一般吧。

    此刻打了针,他又能喘气了,但高烧还是没退,他还是觉得冷。

    余白,他闭上眼自言自语,我这么惨,你心里会不会有点痛啊?

    再睁开眼,一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照进来,落在床上。

    唐宁是被冻醒的,被子被身边一个人抢走了,紧裹在身上,像一条蚕宝宝。

    那人睡得好香,梦中抿抿嘴,现出左边嘴角的那一个梨涡。

    他看得笑出来,轻轻起身去拉窗帘,想让她再睡一会儿。

    可他一动,她倒是醒了,睁眼看着他,眼神尚有些懵懂,却已经松开被子,把他包进去,伸手搂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胸前。

    他闻到她头发上的淡香,又联想到海的波光,心像是跟着涌动起来。

    “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一直在想事。”她贴着他说,气息扫过他胸口。

    “想什么事啊?”他暗自好笑,心想这人昨晚明明沾枕头就着。

    她撑起脑袋看着他道:“我打算工作到生之前,等孩子生下来,我也是要继续工作的。”

    这下轮到他懵懂点头,这人还真是考虑了一晚上。

    “还有,”她继续,“孩子我们得自己养。”

    “那当然。”他给她说得也认真起来。

    她觉得他没懂,补充:“我是说我妈肯定会提出来帮我们带孩子,我不想那样。”

    “好……啊……”这个他倒是没想到,赶紧又解释,“我不是不想自己带,但是你看过小孩儿吗?刚生出来的那种,就那么一点大,像脱了机甲的外星生物,我怕给我弄坏了。”

    脱了机甲的外星生物?她无语,是亲生的吗?

    他涎脸笑,真的觉得有点像。

    她不跟他计较,言归正传:“我妈也就弄过我一个,而且三十几年没弄了,你觉得她会比我们俩好多少?而且她洗澡特别疼,我到现在还记得,搓萝卜似的。”

    “我以为你会想让你妈帮着带。”他实话实说。

    “我妈来了,我爸肯定也会来,我不希望你每天下了班宁愿坐在车里听歌不想回家。”

    “我不会坐在车里听歌的。”他保证。

    她看着他,等着他下半句。

    果然是有的:“最多深呼吸一次再进来。”

    她摊手,你看是吧。

    “所以你说怎么办?我想了一晚上没睡着。”她一头栽下去,又投入他的怀抱,继续烦躁。

    而他只是抱着她,轻轻顺着她的头发,笑得心满意足。

    这个梦,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