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囚徒困境的解法
余白那句话不是随便说的,只要给她案子做,她真的就不会瞎想了。
从新区看守所开车回立木的一路上,她连莫扎特都没顾得上听,一直在想刚在和谭畅的那番对话。
“你觉得谭畅和孙莉莉、陈群,还有李洪庆是提早商量好的吗?”她问唐宁。
同案四个人交代的都一样,没有争着立功,没有抖出更多老底,难免让人有这种猜测。
“你猜他们怎么商量的?”唐宁却反过来问她。
余白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肯定老早就开始琢磨这件事了。
1950年,美国战略研究机构兰德公司提出了一种理论,后来又被形象地用一个故事阐述出来,那就是尽人皆知的“囚徒困境”。
在那个故事中,有两个人入室盗窃杀人,被捕之后分开关押,互相之间不能沟通。
检方给了他们三个选择:
第一种,如果两个人都不招供,由于证据不足,每人被判有期徒刑一年。
第二种,一个人招供,另一个不招。招的人算立功,判刑半年,不招的判二十年。
第三种,两个人都招供,案子证据确凿,每人判八年徒刑。
从两名囚徒的主观角度出发,我招,你不招,结果显然最优。
但在实践中,无论是真实场景,还是模拟游戏,最常见的结果却是两人都招供。
目的不是追求最优结果,而是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我不招,你却招了。
所谓“囚徒困境”,虽然举的是一个司法届的例子,但更多的却是经济学、管理学上的运用,在公司培训、团建游戏里简直要被玩坏了。
此类团建workshop,余白在BK的时候当然也参加过。培训师把一众同事分成两组,做出选择之前,双方有一次谈判的机会。
参加游戏的人都学过博弈论,也当然知道囚徒困境,但最终的结果还是陷入老掉牙的猜疑链陷阱。大家互相挖坑,落井下石,只为了能在游戏里多得几分,也方便培训师端上那碗早就炖好了的心灵鸡汤——从团队角度来看待问题,在非零和博弈中主动放弃个人最优策略,选择合作。培训的终极目的就这样达到了,同事之间加强了解和信任,增进了团队精神。
余白积极参与,但也偷偷觉得,好假。
此时,她把这游戏告诉唐宁,唐宁不屑一笑,问:“参加你们那个培训的都是做非诉的吧?”
“是啊,”余白回答,“怎么了?”
唐宁说:“要是换成一帮刑辩律师,这游戏两分钟就结束了。”
“怎么个结束法?”余白好奇,又觉得他吹牛。
“打个比方吧,”唐宁饶有兴味地开了头,“我们俩合伙干坏事了,进看守所之前有一次谈判的机会,你会跟我说什么?”
“豹哥你相信我,我肯定不说,你也别说。只要咱俩都不招,条子就拿咱们没办法。”余白配合他,自觉演技还挺不错。
“好兄弟讲义气。”唐宁一秒入戏,腾出一只把方向盘的手摸摸她的头。
这细节就有点过了,余白打掉他的手催促:“然后你怎么说?”
唐宁沉痛作答:“豹哥对不起你,我肯定会招。”
“死叛徒!那还玩什么?”余白骂他。
“我还没说完呢!”唐宁喊冤。
“行,你接着说。”她就等着看他怎么翻盘。
“但你不能招。”他转过头来看她一眼,添上这么一句。
“凭什么啊?”她不服。
“只要你要不招,等到你刑满释放的那一天来找豹哥,豹哥给你两个亿。”他邪佞一笑。
两亿?余白突然联想到一些奇怪的东西,赶紧继续专心扮演她的囚徒:“你招了,我不招,我得关二十年呢。只要我脑子正常,肯定还是选择招啊。”
唐宁也跟着往下演:“你要是招了,我手下兄弟今晚就杀到余家村去。”
“怎么说话的啊?!”余白又骂。
“打个比方嘛,”唐宁马上讨饶,“你可别告诉咱爸。”
“然后呢?”余白让他演,使劲演。
唐宁却说:“好,现在谈判结束了。你进了号子之后,会怎么选?”
“我不招了。”余白设身处地想了想,决定接受豹哥的威逼和利诱。
而豹哥本人只管望着前路开车,口中缓缓道:“我也不招。”
余白看着他,明白了。
他不像一般人那样许诺,反而先锁定个人最优选择,逼她不得不退一步,然后自己也退一步,从而实现两个人的利益最大化。Winwin!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这人方才笑起来,得意地比了个V字,“两分钟结束游戏。”
豹哥就是豹哥,余白心里有点佩服,嘴上却说:“刑辩律师也不都像你这么流氓吧。”
“这怎么是流氓呢?”唐宁正色反驳,绷着脸不笑了,“虽然我的谈判策略灵感的确来自于黑社会,但是从学术的角度一样可以做出解读啊。”
听起来有点荒诞,余白倒是也已经想到了。
所谓“囚徒困境”,玩儿的就是人性。在单次博弈里,局中人为了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不得不放弃最优解,选择次优解。而要破解这种困局,并非没有办法。
“二次博弈?”她开口问。
唐宁看她一眼,表示十分欣慰,点头说:“黑社会报复就是典型的二次博弈,只要在审判之后,两个人还会继续发生关系,单次博弈变成了重复博弈,囚徒困境就不成立了。”
余白听着他说,突然又联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她觉得自己这一阵思路有点不正常,赶紧想点正经的。
严密的有组织犯罪可以攻克人性,破解囚徒困境,那眼下的这个案子呢?
职务犯罪属于典型的whitecollarcrime,与黑社会风马牛不相及。
而在涉案的四个人中,谭畅是交易中心总经理,孙莉莉是集团公司的财务经理,陈群是交易中心的交易员,李洪庆是贸易公司的法人,从念大学到工作,很可能就是听着非零和博弈、纳什均衡和帕累托最优长大的。
他们是不是早已经预见到了现在这样的情况?就好像谭畅如此熟稔地说出那句话——货币是一般物,不是特殊物。
在案发之前,他们是不是也有过一场引入二次博弈的谈判?就像刚才她和唐宁一样。
当天晚上,邵杰请立木全体同仁吃日料放题,庆祝理博开张。
理博,LegalBOT,就是由至呈投资的那家法律科技公司。
因为有大律所作为后盾,产品成型,商业模式也很清晰,一上手就快速跳过了初创期,直接开始A轮融资,目标是直奔着上市去的。
邵杰在其中负责法律内容,作为元老,自然有期权到手。
开席干了杯,陈锐手里端着酒,嘴上酸起来,说:“我们这种服务行业的人,再怎么混也就是替别人操着卖白粉的心,挣点卖白菜的钱。邵杰这下可就不一样了,自己开张卖粉了。”
邵杰憨厚一笑,也不假谦虚了。
陈锐又半真半假地关照周晓萨:什么时候打算辞职,务必提早跟他说一声。
晓萨也只是笑,不予置评,那样子看起来像是不好意思。
但余白却觉得这不只是不好意思,在这个问题上,周晓萨一定会有自己的选择。
这一阵,她签下的刑事合规和企业常年,都是带着周晓萨一起做的。
此举出于两方面的考量。
一是因为几个月之后,她很可能要休产假,需要有人做她的后备,把这部分客户接手过去。
另一个原因,是唐宁那次“染色行动”之后,邵杰曾经说过的那番话。
虽然后来他跟唐宁很快言归于好,但那次的事余白一直都没忘,尤其是晓萨家里的情况,以及唐宁作为师父的疏忽。唐宁不靠谱的地方,她也可以弥补。
而在旁人看来,她现在还这么想可能有点多此一举,因为邵杰今非昔比,前途可期。
要不是因为小事务所缺人,邵杰可能直接就不做专职律师了,再奋斗个三五年,理博做大上市,实现财务自由,都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撇去这些酸气和小心思不提,一帮人坐在一桌吃得挺开心。
陈主任一边吃饭一边给王清歌洗脑。
自从王清歌换了红本正式执业,陈锐觉得不能只让她跟着自己做事,号称要锻炼她独立办案的能力,但为求保险,又不能拿花钱的客户当做试验品,就得从不挣钱的那一类开始做起,于是顺理成章地把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给立木的公益案件都丢给她办了。
其他人觉得陈锐欺负自家徒弟,可又不好明说,只能暗示。
陈锐不理他们,只对王清歌道:“你本来也没案源,法律援助虽然钱少,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啊!做一件补贴一千五,你要是一个月做十件,不也月入过万了么?”
王清歌点头,觉得师父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啊。
“收入算过了,不扣除一下成本?”唐宁在旁边找茬。
“你以为我是你啊?成本怎么可以不考虑?”陈锐表示当然也算过,“法援的刑事案件无非那几样,盗窃,伤害,危险驾驶。绝大多数案情简单,也就是跑一趟看守所,写一份法律意见,一份辩护词,再加一次出庭。年轻律师做这点事,给一千五,挺可以的啦。”
“看守所那么远,跑一趟也不容易啊。”唐宁继续挑拨离间。
陈锐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直接跟王清歌说:“现在市郊都通地铁了,你就坐地铁去,带点吃的,再带瓶水。一次多接几件案子,同一个看守所的当事人尽量约在同一天,见完一个出来,直接再取号见下一个,一点都不麻烦。”
王清歌又点头,觉得师父说得挺对啊。
唐宁没话了,瞧一眼余白,意思:人家徒弟多听话啊,你再看看你。
余白埋头吃,不理他。
不料王清歌想了想,终于还是没忍住要拆师父的台:“可是这盗窃案,好像也没那么简单吧……”
“哪里不简单了?”陈锐让她尽管说出来,一副现场答疑的架势。
“就你昨天给我那个案子啊,”王清歌开始倒苦水,“一个女的在便利店里偷零食,十几家连锁店的监控视频,几百张收银条,光核对证据,没一个礼拜就下不来啊。”
这种琐碎案子,饶是陈锐也没辙,除非存心不好好做,随便混过去。他只能安抚王清歌:“这个问题你得统筹着看,讲究一个规模效应,说不定下次就给你遇上一个十七岁偷电瓶车的,你只用说一句初犯从犯请求轻判就完了呢?”
唐宁也跟着哈哈哈,岔开话题说:“这什么女的啊?这么能吃!”
王清歌接口道:“就是啊,光巧克力就几百条,我生怕那些店长把当月盘损都算在她头上,拉着视频记录一条条地核对,结果还真的都是她拿的!”
余白在旁边听着有些奇怪,心想唐宁这人怎么这会儿又帮陈锐解围呢?一擡眼,就见他正笑嘻嘻地看着她面前一摞三个盘子。
嗯,这女的吃的是有点多。
孕七周,将近八周了,余白仍旧处于吃什么都特别香的状态。
而按照书上和网上的说法,人家正常孕妇五六周就开始晨吐了。
她本来还觉得,别人都吐,她不吐,真幸运!
直到上次去医院做了检查,才算知道了真正的原因,HCG水平低,所以她才没有晨吐的感觉。
这一天过得挺充实,此时她才又开始瞎想,身体深处那个三厘米的胚胎有没有长大一点?会不会有一颗初初长成的小小的心脏,已经悄悄开始搏动了呢?
正想着,桌面传来轻微的震动,是唐宁的手机在响。
周围太吵,他起身揉了一把余白的肩膀,走远了几步,找个背静的地方听。
余白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转过头去张望,只见他脸上的神色从微笑到凝重。
电话挂断,他朝她走过来,附身在她耳边轻声道:“谭畅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