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孤独行星
当天下午,余白就跟着王清歌去了“孤独行星”。
那是天通观附近的一座老房子,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成的筒子楼,曾经是船厂的单身宿舍。九几年船厂搬迁之后渐渐闲置,一直到十多年前,被改建成了这座特殊学校。
接待她们的是学校的负责人景老师,也是从前带柯允的特教。
听景老师介绍,因为“孤独行星”是民办机构,一开始条件十分艰苦,缺钱,缺人,缺场地。后来,就是因为翟立制作的那部纪录片,获得了不少关注。有人出钱,有人出力,房子内部也经由专业设计,重新装修,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虽然建筑老旧,但各处都有特殊保护设施,就餐、学习、休息区用不同颜色做区分,也尽量没有多余的东西影响孩子们的注意力。
最显眼的是大厅里的一面深蓝色墙壁,墙上嵌着一个铜色的编码:2MASSJ1119–1137,编码下方有两行字的说明——
它是一颗年轻的行星,形成于1000万年以前,距离地球95光年。
它不环绕任何恒星运行,是人类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孤独的行星”。
这显然就是学校名字的出处了。
景老师带她们去看了出事的办公室。三个人沿着回廊一路走过去,一侧对着天井,另一侧是一间间小教室,里面有一对一的,一对三的,也有六七个孩子在一起上大课。
尽管墙壁和门窗都做过加强隔音,但还是能听到从某一间里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哪怕是对此地一无所知的人,也可以分辨出这叫声里的异样,不是愉悦,不是惊恐,更不是愤怒,只是机械的重复,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停下来的似的。
“自闭症孩子就是这样,”景老师回头解释了一句,“在屋里走来走去,跺地板、踢家具、拍墙,有时候能闹上一夜。”
王清歌接口问:“我前一阵在居委会做法律咨询,听说有不少居民去反映租客扰民,是不是就是你们这里的学员?”
景老师叹了口气,答:“也不一定,我们学位紧张,报名之后至少排一年半的队。也有可能是等学位的,很多从外地慕名而来,就租房子住在附近。天通观这一带的老房子隔音差,邻居意见都很大,动不动就吵到居委会,要他们搬走。也是翟老师想办法,在学校旁边整体租赁了一排两个门洞的公房,只要是我们这里的学员,就尽量安排他们住进去。”
王清歌又问:“我看柯允妈妈给我的地址是’行星之家402室’,您说的就是在那里吧?”
“对,”景老师点头,“柯允跟他妈妈在住那儿住了有快十年了,他是我们最早的几批学生之一,也是干预结果很好的孩子,几年前就进入普通学校就读,早已经不是我们这里的学员了。我们也是好意,想让他休息天来这里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对他融入社会自食其力有帮助。其他学员家长看到他,也可以有个正面的榜样,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呢……”
景老师说了不少,余白自然听得出这言下之意。尽管柯允的情况特殊,但旁观者还是觉得这件事有点恩将仇报的味道,哪怕是带过他许多年的特教老师也觉得寒心。
案发的办公室至今还拉着刑警队设置的黄线,余白和王清歌只能隔着门上的玻璃往里看了一眼。里面地方很小,只放着几张写字台,几把椅子,墙上贴着各种排课表。
景老师又在旁边解释:说:“我们这里每个房间都有监控,办公室里也一样。画面全部实时反馈到外面大厅的视频墙上。里面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进进出出的老师、学生,还有在那里等着接孩子的家长都能看到,可以说安全保障方面是做得非常周到的了。”
余白点头,的确。学校显然也在尽力证明,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无可指摘。
等她们转了一圈走出去,正是下午上课时间,门口大厅里几乎没有人,只有软包活动区里有个女孩子,大概五岁多,样子挺可爱,穿着也很干净,正独自坐在那里开合着双腿。
等到走近了,余白才反应过来,她在自慰。
景老师当然也看到了,匆匆跟她们告辞,过去把女孩子拉起来,告诉她这样做不对。孩子尖叫,躺倒在地上,不停地尖叫。
离开时,余白又想起那面墙上的两行字——2MASSJ1119–1137,人类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孤独的行星”。
如果只是作为一条冷知识,这两句话读起来甚至还有几分诗意。但在此时此地,却只让她觉得沉重。
离开学校,余白和王清歌去行星之家。
嫌疑人柯允的母亲程翠萍如约在402等着她们,那是一套一室半的小房子,跟隔壁401合用厨房和卫生间。地方虽小,但打扫得非常干净。可以看得出来,住客尽量断舍离,除去任何不必要的物品,避免影响孩子的注意力,就像孤独行星学校的做法一样。整个房间一目了然,最丰富的就是一个小书架,放满了孩子的教科书,还有各种自闭症、特殊教育方面的书籍。
女主人程翠萍四十出头,身材瘦瘦小小,却有一副大嗓门,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也是个自来熟,而且非常健谈的人。又或者正是因为出了现在这样的事,更让她有了倾诉的需要。
虽然被害人翟立还在昏迷当中,嫌疑人柯允的精神状态又不稳定,无法完成笔录,但案发现场的视频拍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这起故意伤害是有直接证据的,再加上后来赶到的人证,以及遗落在现场的凶器,哪怕零口供也不影响定罪量刑。
程翠萍可以提供的只是一些背景资料。
她跟王清歌已经见过一次,性格使然,这回看到余白也不陌生,原原本本说起柯允的故事。
程翠萍曾经是一个三线小城市的中学英语老师,喜欢教书,也喜欢孩子,二十六岁结婚,二十七岁生下柯允,那时的人生完全配得上“静好”两个字。直到柯允两岁,不会讲话,没有对视,她带着他去看儿保医生。
“从前有种说法,”程翠萍回忆,“冰箱妈妈才会带出自闭症的孩子。但是你们看我,我这个人可能是冰箱吗?一点不夸张地说,孩子还在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天天跟他聊天,讲故事,读英语。出生之后,母乳、抚触、早教、运动,一样都没落下过。儿保医生跟我说他疑似自闭症,我当时是真的想不通,真的不能接受。”
余白觉得这场谈话有点扯远了,她们其实只需要了解事发前后的情况。
王清歌大概也有同感,即刻打断程翠萍,问:“柯允没有申请过残疾证吗?”
“没有,”程翠萍回答,“他是AS,智力正常,语言表达也可以。”
“AS?”余白不懂。
程翠萍解释:“阿斯伯格综合症,自闭症谱系障碍的一种。”
“所以一直就没做过相关的鉴定?”王清歌又问,有些不可思议。
“智商和语言都测过,精神鉴定……没做过,”程翠萍摇头,紧接着又解释,“我那时候只不愿意给孩子贴这个标签,希望经过几年特教之后,他还是可以去普通学校读书……”
王清歌又一次打断她,继续问下去:“那他从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比如跟别人发生肢体冲突?”
程翠萍静了静,才点点头说:“有,但都是小孩子之间吵架打闹什么的。”
“能说说最严重的一次吗?”王清歌比较直接。
程翠萍不懂她这是什么意思,答:“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在学校门口看到同学闯红灯,追着人家说要报警,互相有推搡的动作。”
“你确定?”王清歌又追了一句。
“确定,”程翠萍正色,“从一年级开始,我每天去学校陪读,我确定,非常确定。”
王清歌看气氛不对,才向程翠萍解释自己这么问的意图。
眼下很现实的一点,柯允已经年满十四周岁了,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这样的重罪,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未成年只是此案从轻或减轻处罚的情形之一,而另一个可能的辩护要点就是精神残疾。
此时的柯允也正在精神卫生中心的封闭病房里等待接受精神鉴定,这个结果决定了他是需要负刑事责任,还是留在那里强制接受治疗。
程翠萍作为母亲总是倾向于看到孩子好的一面,但她作为律师不得不考虑到最坏的可能,比如让公诉人翻出旧帐,柯允在学校多次打伤同学什么的,而身为监护人又没有采取必要的措施。如果真的是那样,不仅对量刑不利,被害人方面提出附加民事诉讼,也有可能增加监护人的赔偿金额。
程翠萍听得哭出来,说:“没有,真的没有,你们可以去学校里了解,或者就问问这栋楼里的邻居,他们都是孤独行星的学员家属,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一起出去散心。柯允是个怎么样的孩子,他们都很了解。我的确对不起翟老师和他家里人,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就会出这样的事情!”
余白觉得王清歌跟当事人家属谈话有点像警察预审,只好出来打圆场,挑了个自己没明白的知识点,向程翠萍请教:“阿斯伯格综合症是不是通常说的自闭症里的高功能?”
“不是,阿斯跟高功能还是不一样,”程翠萍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眼泪,平静了一点,“这两种智商都能在70以上,但高功能的自发性语言非常少,大肌肉动作没有问题。阿斯正好相反,话痨,动作不协调。”
跟余白推测的一样,程翠萍久病成医,对孩子的病有深入的研究。
“你刚才说柯允会因为想要纠正同学的行为,跟他们起冲突,这也是阿斯的特征吗?”余白又问。
王清歌听到她这句话,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应该也是懂了她的用意,余白却只是静静等着程翠萍的回答。
“有句话说,”程翠萍缓缓道,“自闭症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阿斯是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活在其他人的世界里。他们有模仿和互动的欲望,但又有自己相信的一套规则和标准。”
余白听得出来,虽然程翠萍刻意避开了冲突两个字,但还是确认了她的猜想。
现在的问题是,柯允突发的暴力行为究竟是为了纠正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