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十年几十年的故事
唐寻,英文名Donald,小名唐纳德,简称阿德。
性别男,体重2510克,身长48厘米,阿氏评分10分,出生在那一天的凌晨。
从那个普通又不普通的时刻开始,余白半梦半醒,是因为麻醉的效力未尽,也是因为疲劳和失血。仅仅几个小时之中,她好像经历了许多,记忆却混乱轻浅,也许说过些什么,过后却又一句都不记得了。
等到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午后了。耳边有挥之不去的低频白噪,以及规则出现的蜂鸣,许久她才意识到那是监护仪器发出的声音。
天放了晴,初夏明丽的日光从病房遮阳帘的缝隙之间照进来,炽热又宁静。
有人握着她的一只手,趴在床沿上盹着了,床边透明的塑料盒子里还睡着一个小人儿。
手术之后需要平卧,病床上连个枕头都没有,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见两个光头,像一大一小两个猕猴桃,形状一模一样,仅有尺寸上的区别。
她看得笑出来,心说这人莫非就是为了这个效果才在看守所里剃的头?
只是静静地笑,唐宁便惊醒,擡起头懵然看着她,一双眼睛红得不像样。
“担心了吧?”她轻声问,晃了晃他的手。
这场面似曾相识,就像两年前他出车祸,她摸黑去病房里找他的那一次,但位置对调,同样的台词换了一个人来念。
她只等他说一句“也就一般”,他却没能配合这次演出,紧握着她的手,半天没说出话来,到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
何止担心,他是真的怕了。
昨天夜里,他被带出产房的时候,外面又开始下雨了。手术室外的走廊上有扇窗开着,涌进湿热的空气。身上的防护服已经脱了,里面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但他还是觉得浑身冰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直到看见手机上屠珍珍发来的消息,问他产房里的情况,他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零点,是第二天了。
从清晨入院到那个时候,差不多过了二十个小时,这二十个小时里,她经历了什么,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难以想象。
“还没生,但应该快了,爸妈你们在病房等着吧。”他回复,用的是最平常的语气,只是打了几个字就好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但哪怕是这种无力感也让他自责。
余白。
那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念头。
余白。
像是等了许久,手术室的门又开了,有护士出来找“余白家属”,告诉他孩子已经出生,是男孩儿,虽然早产,但一切都好,连保温箱都不用进,只是血糖偏低,要抱到儿科去输液。
孩子送出来的时候,他匆匆看了一眼,连个样子都没记住,只因为和孩子一起来的还有她的病危通知书。一共好几张纸,需要他签字。
医生助理来找他谈话,通篇说的那些百分比和并发症,他每个字都听到了,却又几乎一句都没能记住。签字的时候手抖,重重地在纸上顿了一顿,才把名字写上去。
“后来呢?”虽然有点惨,余白倒还挺爱听,非要他说下去。
“后来……”他笑,抹开她额上的碎发,“旁边有个家属来安慰我,让我跟他一起到外面抽根烟。我说我不会,他就蹲在那儿陪我聊天。”
“都聊了什么?”余白问下去。
唐宁看着她,似乎也觉得有些神奇:“聊soulmate。”
“真的假的?”她不太相信,就在这样一个闷热的雨夜,兵荒马乱的时刻,手术室的门口,他跟一个陌生人聊soulmate。
“我说我跟我妻子是一见钟情,”唐宁却已经开了头,“第一次见面,她就站在我宿舍楼下面,一手拎一只西瓜,非要送给我吃……”
余白似有预感,这人又没好话,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在孩子面前胡说。
但唐宁不管,径自说下去:“那个时候,我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但后来才知道,这感觉不过就是一个开始而已。
之后的许多年,我一直追求她,也总想把自己变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让她也喜欢我,爱上我。
可想而知,最后成功的那一天,我有多高兴。
我们结了婚,一起住,一起工作,只是那种最平常的生活,就让我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幸运。
当然,我们也遇到不好的事情。可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会为彼此担心,却不用猜忌,不用患得患失。因为我知道她绝对不会怀疑我,也不会放弃我,哪怕只是一秒钟。
我们之间,可以诚实到赤裸裸的地步。”
余白动容,却又觉得末尾这话听起来有点色情,但唐宁这毛病大概也是改不好了。
“总之,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只是继续说下去,双眼分明看着她,却又好像身在昨夜手术室外的走廊里,“反正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不是那么回事了。”
不是不感动,但余白仍旧觉得难以置信,这人居然真的在产房外面跟别人说了他们十年的情史。
“人家没笑你啊?”她揶揄。
唐宁却很自然地摇头:“话说得颠三倒四,本来以为不会有人懂,不过有位护工大叔吟了一句诗,说我们这就叫’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诗是好诗,却让人想起《九品芝麻官》里的来福。她一时没忍住,笑得大了,刀口疼。
“余白,”唐宁这才郑重地叫她的名字,“你问我那天出走出看守所的时候有没有哭,我没好意思说出来。刚才那些,其实就是我当时看见你的感觉。昨天晚上,我真的怕没有机会再告诉你了……”
他紧握着她的手,低头伏在她掌上,双肩耸动。她感觉到指间的濡湿,眼泪也涌上来。昨夜,她何尝不怕呢?如果……没有如果。
许久才得平静,她推推他,跟他提要求:“哎,给我看看阿德。”
唐宁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缓了缓才松开她的手,站起来研究盒子里软趴趴的小人儿,第一次尝试,刚揭开小盖被,被子就掉地上了。
“你到底会不会?就是老师教的那个动作啊……”她看得都着急。
“这次不会掉了,刚才有点紧张,这次肯定不会掉。”唐宁赌咒发誓。
其实,抱孩子这科目他真的是在孕前班上学过的,仿真娃娃抱得相当顺手,但实物到货,感觉完全不同,简直就是卖家秀vs买家秀。
最后左右不知该怎么动作,只好以孩子没醒为由,把盒子床转了一个方向,让她隔着透明的箱壁凑合着看看。
面孔不过手心那么大,皮肤红红皱皱,紧握着拳,紧闭着眼,睡得认真专注。
身上穿着蓝色连体衣,盖着蓝色小毯子,细小的腕上有一条腕带,写着她的名字。
五官稚嫩,轮廓模糊。但就是这么神奇,她立刻能从这张脸上从找到他的影子,恰如他一眼就觉得阿德长得像她一样。
不知为什么,也是在这一刻,她忽又想起他们在旧金山时的所见。
那座坐落在海边松林间的房子,旧相册老照片里的那些人,十年几十年漫长的时光,以及其中许许多多短暂的瞬间,一对男女如何从一次对视开始,相爱,结婚,生活在一起,生儿育女,再一起变老。
曾几何时,她自觉根本没有这样的经历可以与之匹敌,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和唐宁也有了可以讲十年几十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