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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谢谢你的爱1999(上)

    第47章谢谢你的爱1999(上)

    在世纪交替的1999年,20岁的温雯和当时几乎所有年轻人一样,生机勃勃,又满怀希望,相信越来越好是一种天经地义,相信新千年的每一天都阳光普照。

    温雯那时候觉得自己有挥霍不完的精力和爱,她热爱她的城市,她的家人,她刚刚找到的文化馆的工作,和为了工作买的这身碎花连衣裙,她爱《还珠格格》,也爱《欲望都市》,挨个爱过四大天王,但此刻酷爱谢霆锋,尤其他今年火遍大街小巷的那首爆款金曲。

    “哎,那歌我学会了。”

    “啥?”

    “《谢谢你的爱1999》,我学会了。”年轻的余凯旋叼着根冰棍,张腿坐在马路牙子上,碰碰旁边人的胳膊,“我给你唱一个啊。”

    朝气明媚的温雯瞄他一眼,嘬了一口手里的橘子汽水:“不用。”

    可他猛地起了个高音,攥着拳头当麦克风,冲着路对面正在规划的市中心楼盘,嗷一声唱起来:“别问爱过多少人,在一起的人……”

    温雯笑,调跑到奶奶家去了。

    “姐,姐夫!我妈叫你们吃饭呢!”

    身后传来还带着些稚气的清脆声音,温雯站起来,早秋傍晚灿烂的阳光晃得眼睛疼,她用手挡住,仔细看过去,她知道是谁,可仿佛用来自未来的目光一般,贪婪地定定看着好久,看着那个十八岁的笑起来像太阳花一般的姑娘。

    余凯旋拍拍屁股,朝后面的澡堂子走去,大咧咧:“咱妈今天做啥啊?”

    那女孩答:“包饺子。”

    “啥馅的?”

    “韭菜和酸菜两样的。”

    “我就爱吃这俩馅的!”

    温雯慢悠悠过来:“谁让你管他叫姐夫的?我喜欢的人又不是他,以后不准叫啊。”

    “他让我叫的。”

    “他让你叫你就叫啊!”温雯掐了一下她肉肉脸颊,“小雅咱能不能别光长肉,也长长心眼。”

    温雅穿着身运动服,打掉温雯的手,对她姐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到澡堂后门的小厨房,帮妈妈去剥蒜。

    温雯笑了笑,正要走进去,突然身后马路边有人温柔地喊了声她的名字。

    “小雯。”

    她知道是谁,撩了撩碎发,稍微整理一下裙子,才回头,看向她当时的暧昧对象,在文化馆图书室认识的时髦帅哥,省内期刊上小有名气的诗人孙誉文。

    她故意学他,也叫他:“小文。”

    然后略略一转头,看到他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旁边跟着一个又瘦又黑的颧骨极高的陌生人,那人含着胸,微微垂头,眼神带着些怯懦。

    孙誉文就介绍:“这是勇哥,外地的,算是我的读者吧。”

    孙誉文说最后一句话时笑了,似不自信,那勇哥就赶紧补充,一口沙哑的南方口音:“不是算是,就是,你是我偶像。”

    孙誉文像是害羞了,抿唇看向温雯:“滑旱冰去吗?请你吃汉堡。”

    吃汉堡。

    去吗?

    可是妈妈包了饺子。

    年轻的温雯回头,透过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窗,看到澡堂小厨房里一家人围着餐桌忙碌,妈妈把刚捞起来的饺子放在折叠桌上,小雅摆碗筷,爸爸从抽屉里拿出瓶二锅头,像是要喝点,他刚收的徒弟余凯旋就眼疾手快给拧开。

    后来她无数次回想那个温馨的画面和她即将做出的愚蠢决定,都觉得冥冥之中,就在那一刻,在那个秋天傍晚,是她一念之间,一手将她热爱的一切毁掉,将那画面里的所有人推向不可逆的深渊。

    将对未来美好的描摹,都变成了悲哀的隐喻。

    “好啊。”

    她提着碎花裙摆,带着可耻的雀跃,在金红色的秋日霞光下,踏入布满原罪的沼泽。

    温雯常常想,如果能再遇到当时的自己,一定在一刻狠狠抽她几耳光,如若还不听劝,就干脆直接弄死她。

    在她余生死咬不放的所有仇恨里,她对自己的怨恨,其实并不比对任何敌人少。

    她是真真切切的,想过去死的。

    案子发生在三个多月后的年底,那时候温雯已经跟孙誉文谈起恋爱,也意识到他不太对劲了。他一向神秘,话少,不爱分享自己的事情,那段时间更奇怪了些,整天跟丁勇厮混在一起,不仅负责他的吃住,还为他所有开销买单。

    他创作精力突然很旺盛,风格又大变,虽说写的是情诗,却透着一股浓炽的狠辣,不仅发表在传统期刊,在刚兴起不久的网络上也攒了不少读者。

    后来温雯才知道,孙誉文不是丁勇的偶像,正相反,那恶贯满盈的丁勇是他的偶像。孙誉文打着艺术创作的旗号,疯狂迷恋着丁勇变态的犯罪心理和手段,在那些畸形的暴力情绪刺激下写出令人作呕的作品。

    而他最为得意的,也是后来流传最广的那首诗,就是在温雅被害现场得到的灵感。他虽然没有参与实施犯罪,但默认,纵容,旁观,甚至某种程度上,享受其中。

    所以他这样一个反社会人格帮凶,本来就该死的,凭什么不能判死刑,法律不办人事,这不公平。

    公平的话,你,和我,我们都应该随着可怜无辜的小雅,和那个枪毙一百遍不足惜的恶魔,一起去死。

    但没想到,先熬不住的,是妈妈。

    温雯的妈妈在目睹了温雅的死状后,浑浑噩噩的走出家门,说要去抓凶手,却踉跄着,不知是不是故意,掉进一个敞口的井盖。

    温雯第一个找到妈妈的,井不算深,俯身就看到熟悉的衣角,她想也没想,立刻跳下去,看到妈妈头磕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冰上,像小雅一样,鲜血已经凝固,晚了。

    她仰头,看着圆形井盖上一小片湛蓝明亮的天空,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本该是我的。

    你们等等我。

    是在余凯旋和警方把那两个杀人犯都抓到后,其实也就隔了不到一周时间,尘埃落定了,她也终于撑不住了。那个念头已经在她心里盘旋了好几天,不是一时冲动,她觉得她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无比罪恶。

    经过深思熟虑的准备,她提前给爸爸包了桌饺子,又找借口把盯着她的余凯旋骗走,在夜晚来临时,吃了顿饱的,换了身新衣服,去石城刚刚竣工的最高的15层商业楼。

    没错,温雯一开始并没有想跳河,她另有计划,实际上她当时准备了三个计划,都不是跳河,可搞不清楚怎么回事,那三个计划统统出了岔子。

    商业楼莫名戒严了,好像因为电梯故障伤了人,不少商户在周围闹哄哄索赔。她又想去农资商店买点农药,农药品牌和服用剂量她都打听好了,可接连走了几家农资商店,全都关门了,一个个懒的,活该赚不到钱。又去火车站,寻思眼睛一闭,往铁轨上一趟就完事了,可她足足等了两个小时,都快冻死了,火车一趟也没来。

    最后,忽然想起不久前有个小孩滑冰掉进河里险些淹死的事,那河离火车站也不远,一小孩都能掉进去,她想她一个大人,好好找找,肯定也能找到冰冻不结实的地方。

    在走去河边的路上,温雯骂骂咧咧的不服,不服老天爷处处跟她作对,就不让她好过,连死都不行。到了河边时,她又哭起来,嘟嘟囔囔说为什么不让我死啊,是谁不让我死啊。

    然后她就站在河边,正要往冰上走之前,看着远方天空,说是你吗小雅,是你吗妈,是你们不让我死吗,如果是你们,能告诉我一声吗。

    她先是听到了一阵歌声,转头看过去,看到百米之外有几个年轻人在围着篝火弹吉他唱歌,唱的就是谢霆锋那首爆款金曲。

    温雯冷哼一声,嗤之以鼻,净他妈扯淡,哪有爱,1999没有爱,新千年也不会有。

    擡腿,踩在薄薄积了层雪的冰面,往前走,可才走一步,突然听到一阵细弱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像个小猫。

    她没在意,继续往前走,那哭声突然大起来,越来越大,嚎啕,嘹亮,波涛汹涌,似绝望的呼救,也似急切的呼唤。

    温雯循着那让人心乱的哭声去找,在旁边一处荒草从中看到一个蓝色碎花棉被,哭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她过去,抱起来,掀开棉被一角,看到一个女婴。

    那孩子像是不到一岁,头发茂密,一双黑溜溜大眼睛,嘴唇冻的发紫,脸颊两坨皲裂的红,哭的眼泪鼻涕淌了满脸,难看得很,活像个脏猴子。

    温雯四周看看,没别人,把那孩子的脸蛋擦了擦,又把棉被里外都翻了翻,没任何信息不说,零下几十度的寒夜,里面只给穿了套秋衣秋裤,没冻死算命大。她瞬间明白了,这无名无姓的孩子是被遗弃在这的,丧尽天良。

    起初她并没有想管那个可怜的孩子,一个一心赴死的人,哪有力气再去承担另一个生命。但也不忍心把她放回去,这跟杀人无异,原地等了一会,见还是没人,就想送到篝火附近,让那些年轻人去管,她再继续她的计划。

    可温雯抱着那堪堪十斤上下的女婴,刚擡腿朝篝火走,那孩子突然伸出一只手,抓着她一缕散下来的长发,用力拽着,不松开。温雯吃痛,低头,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像是能说话。

    她不知为何,不敢与那女婴对视,就用力掰开她的小手,掖到被子里。可刚走两步,她的手又伸出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小手伸的高高的,抓着温雯肩上一把头发,带着一股求生般的力量,用力扯。

    你干嘛啊!温雯骂她,骂着骂着就哭了。

    然后又去掰那只小手,边掰边哭,怎么也掰不动,最后就握着那只小手,说你咋这么有劲儿啊,松手行不行啊,我没法管你,又说你手咋这么凉啊,在这冻了多长时间啊,肚子饿吗,指定不饿,饿了哪有劲薅我头发……

    然后一滴泪砸下去,正好砸在那孩子的眼睛里,她像是觉得涩,用力眨了眨,温雯以为又得哭,可那孩子突然咯咯笑了下。

    温雯见她笑起来好看多了,就也笑了下。

    然后在心里说,行,不死了,今天不死了。

    那女婴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松开了手。

    温雯就是在那一刻,抱着那孩子,突然嚎啕大哭。她撕心裂肺,像是要吼出不公,也像要呐喊希望。她环顾周围,见河面茫茫,篝火融融,天边高远,头上皓月繁星,她不懂啊,这样一个绝望残酷的夜晚,为什么还这么美,美给谁看。

    然后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看了好久,惶惶似有了答案。

    她渐渐平静下来,目光坚定,不再抵抗命运煞费苦心的安排,也不再辜负老天对她们两个人难得的慈悲,听从内心,下个那个决定,她对怀里的孩子说,既然没人要你了,我要你好不好,我给你当妈妈好不好,我们俩都活下去好不好。

    那孩子笑。

    温雯一阵窝心,甚至颇有些激动,说,也不知道你啥时候出生的,今天是1999年12月29号,咱俩认识的日子,纪念一下,今天就是你生日好不好。

    她笑。

    温雯再说,取个什么名字?这日子这么多个九,就叫九吧,小九,咱们就叫小九好不好。

    第一次见到妈妈的小九眨了眨大眼睛,清澈而明亮,饱含希望。

    “小九。”温雯叫她。

    “小九。”又低头亲亲她。

    “九,妈妈带你回家。”

    不远处篝火前,那首歌还在唱着。

    温雯擡头,又看了眼远方的天空。

    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把她的女儿抱在怀里。

    恍惚间,似乎一切苦难,磋磨,生离死别和阴差阳错,都有它的道理了。

    ……

    余九琪从家里搬走的第二个夜晚,温雯依旧失眠,也不知道几点了,她坐在小九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晚,一动不动。

    哭已经哭不出来了。

    就反反复复回想那天在寒夜光柱之下,她最后说的那番话。一字一句,字字句句,受刑一般往自己肺腑里戳刀子。

    她不明白,问题出在哪了呢?

    明明一开始,虽然我只是个新手,没有经验,没有人指导,但小九,我是想当个好妈妈的。

    把你抱回来后,你就连续发了几天的高烧,石城市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就抱你去长春,去北京。

    你因为感染性肺炎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五天,那五天,我好像死了很多次。

    后来回家,妇联的人找上门来,要把你送去福利院,说我未婚没资格养,我就去找余凯旋结了婚。

    他很喜欢你,可能比喜欢我还喜欢你,我想我给你找了个好爸爸。对吧。

    你也是喜欢这个为你搭建起来的家庭的。对吧。

    可问题出在哪了呢?

    是因为妈妈要离婚吗。

    是因为妈妈要把你绑在身边吗。

    是因为妈妈不让你跟那个人的儿子谈恋爱吗。

    是因为我糟糕的性格和脾气吗。

    你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你怎么会现在才开始爱你自己呢?

    我这个妈妈当了二十几年,难道剥夺了你爱自己的权利了吗?

    可我的初衷,不是这样的啊。

    在你一岁生日那年,我跟你爸给你办了个风风光光的生日宴,包了大酒楼的一层,请了几桌席,给你唱歌,让你抓周,收了无数礼物。席间请的主持人问我们对孩子未来的期望,我不好意思说,就让你爸说,你爸也完蛋,就把麦克风给了我。

    我记得,我当时说了三个。

    第一,希望我的女儿平安。第二,希望我的女儿快乐。第三,希望她永远被爱着。

    真讽刺。

    如今看来,妈妈一样也没做到。

    是我的错。

    你是一个那样完美的女儿,而我是一个如此失败的妈妈。

    可能就像当年命运引导你和妈妈相遇一样,如今又一步步推动我们分开。

    理应如此。

    我应该接受。

    余九琪此时躺在孙锡租的公寓沙发上,洗了澡,仍沾着水汽的头发散着,屋里暖气足,就盖了个薄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客厅没开灯,只开着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某卫视的跨年晚会精彩节目集锦,她随便找来放着的,她怕自己睡着,毕竟等的人还没回来,就小声听着。

    开门声吱嘎传来,随后他脱鞋,换鞋,脱了外套,轻手轻脚走过来,卷着外面带回的凉气,和丝丝缕缕应酬后残留的酒精,不多,应该没喝醉。

    沙发很大,他先是在脚边坐下,似乎弯腰看了看她,判断她睡没睡着,才慢腾腾挪到身后,躺在里侧,贴着她,又把她拦腰抱在怀里。

    凑过去,在她脑后散着樱花味道的头发上亲了亲,没敢碰她的皮肤,怕凉到她。

    “对不起啊,今天徐添也在,就拖了一会。”声音温柔而哑。

    “嗯。”她答应。

    “徐添说下次要请你吃饭呢。”

    “嗯。”

    电视里换了个节目,她蓦地身子一僵,往身后宽厚的怀抱里缩了缩。

    身上凉气散了不少,他便胆子大了些,一手伸到下面揽着腰,一手去碰她的脸颊,两指垫着,柔柔用力想把她转过来,又撑着身子凑过去,可那个吻还没落下去,手上一阵滚烫。

    手指抿了一下,是她眼角滑出的泪。

    “怎么了?”慌忙问。

    “没什么。”

    “九?”

    小九也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擦了擦:“可能听歌听的吧。”

    孙锡蹙眉,擡眸,看向电视。

    就是某一年的跨年晚会上,人到中年依旧硬朗帅气的谢霆锋,时隔许多年,再次唱起他那首火遍全国的金曲。

    谢谢你的爱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