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刮越大,浪越卷越高,那条小舢板,在风浪里,颠簸得越来越厉害。
大概人生也是如此吧?于而龙望着在浪涛里一会儿沉没,一会儿浮升的舢板,联想到一生走过来的漫长道路,倒和这条在浪花飞沫间挣扎的小船,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从来也不曾有过风平浪静的日子。命运早给这一代人特意安排好了,好比一块烧红了的铁块,在砧子上只有无尽无休的锤打锻压,哪怕还有一点余热,一丝残红,敲击就不会停止,除非彻底冷却了,命运的铁匠才肯住手。然而,也许随着冷轧技术的发展,如今,甚至死去三十年的英烈,也被拖出来放在铁砧子上,重新加以冶炼了。
那位抱住头的地委书记有些失悔了:“也许,二龙,我不该讲的。糊涂着,固然是个痛苦;明白了,那就更痛苦。”
“不,江海,我们终究是铁,应该经得起敲打。”
他站起来,走到地委书记跟前,两个人并肩迎着那愈来愈烈的劲风站立着。闻得出,这是顺着晚潮而来的海风,有一点点腥,有一丝丝咸,生活也是这样,酸甜苦辣,味味俱全,甚至还包括残酷的血风腥雨。“铁永远是铁,但最可惜的,我们失去了时间!”
那条在风浪里出没的小舢板,已经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他们先看到坐在船头的老林嫂,然后,秋儿——那是奶奶惟一的期望,昨天清晨帮着于而龙钓鱼的小助手在喊叫着:“二叔爷,二叔爷……”那模样,那神态,多么像小石头,多么像铁生,也多么像老林哥呀!
舢板划拢过来,先蹿上岸来的,却是那条摇着尾巴的猎狗,汪汪地围绕着于而龙欢跃地跳蹦,显得极其亲昵的样子,前腿直趴在他身上,用头顶着这位旧日的主人。因为它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猎人。会打猎的人并不急于扳枪机,而是等待、逡巡、跟踪,耐心地潜伏在草丛里,忍受着蚊蠓袭扰,瞄准着。这条纯种的猎犬,从于而龙眼里和习惯的动作里,看出了这种战斗姿态。但是,它同这位老主人一样,它生命中的最好年月,已经白白地虚度过去了。
老林嫂上了岸,拄着一根棍子,于而龙估计她一定会很生气,迎上前去,等待着她瓢泼大雨式的责难。从昨天下午离开柳墩,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不照面,连去向都未曾告诉她一声,肯定使她放心不下了。
但她笑着走了过来,本来她倒是有一肚子气的,为寻找下落不明的于而龙,她几乎划着舢板绕遍了石湖周围几个村庄。现在一看,沼泽地里,只有两位当年的游击队长,孤零零地迎风站着,一下子,好像历史倒退回去三十多年,她那候补游击队员的生龙活虎的神气恢复了。
再不是昨天在饭桌上,有王惠平在座,那副呆呆蔫蔫的样子了,她爽朗地招呼着:“啊!你们两个队长,在开什么秘密会啊?”
“又是事务长打发你给我们送饭来了?”于而龙也是触景生情,说出这句话的。但是话一出口,翻悔莫及,不该提那个乐观忠诚的游击队当家人,也许会触动老林嫂的心。
不过,老林嫂倒不曾在意——“谢天谢地!”也许于而龙苦头吃得太多了,深知心痛是个什么滋味,所以他懂得珍惜了生怕碰伤谁的心。老林嫂沉浸在回忆的激动之中,好不容易有这块清净地方,离开恼人的现实远了一些,不再为眼前扯肠拉肚的事,勾惹起许多不愉快,倒使她感到轻松多了。再加上女性的那种天然规律,随着年事日高,在她的心里,做妻子的感情,就要逐步让位给做母亲的感情,所以尽管于而龙提到了老林哥的名字,她也没往心里去。相反,眼前的情景,倒使她回忆起动人的往事——当现实是苦恼和麻烦的时候,就容易思念逝去的黄金年华。那时候,滨海和石湖两家经常互相配合行动,两位队长断不了碰头磋商,为了保密,就得选一个僻静隐蔽的地点,于是照料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她高高兴兴地回答着:“带来啦!带来啦!”她回头去招呼拴船的孙子:“秋儿,快把那马齿菜馅饼拿来!”
酸溜溜的马齿苋,并不十分好吃,然而吞了一肚子生虾肉的两位队长,可能因为是熟食,有点烟火气,狼吞虎咽,倒吃得十分香甜。
“比你的望海楼怎样?”于而龙问。
“妙极了,今天我算开了洋荤,尝到了石湖美味。”
“要是有把盐,有口锅,我下河给你摸鱼捉螃蟹,来个清汤炖,保管你把望海楼甩在脑袋瓜子后边去。”
刹那间老林嫂脸上生起阴云:“望海楼正为你们忙咧!”
看来,她想逃避现实也是不可能的,不去想它不等于烦恼就不存在,为了寻找于而龙,担心他出事,又在王惠平那儿,惹了一肚子气。一想起那张灶王爷的脸——对待他的子民,永远是那金刚怒目的模样,给个饽饽也不带乐的,她心里就堵得慌。昨天夜里打电话,还能找到他本人,今天上午只能找到他秘书,下午,连秘书都找不到了,说是都去望海楼忙着张罗去了。亏得她在那饭馆里有个远房亲戚,求他去请县委书记听电话,那亲戚十分为难地说:“王书记忙得脚丫朝天,说是要招待三位上宾,正一道菜一道菜地商量合计呢,我可不敢去惊动他。”
三位?她望着眼前的于而龙和江海,除了他们两个,那第三位是谁呢?是个什么样的贵客呢?她可以肯定,准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王惠平决不交那些毫无用处的角色,那么是谁呢?她,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
“为我们准备?望海楼的宴会可是赴不得的,江海。”
“哦!王惠平的名堂实在是多,干嘛非拖你到望海楼去大宴呢,可能他记性也不太好。”
“能够忘却,算是一种幸福,我们倒霉,就在于感情的包袱太沉重,所以,往往在同一个地方,两种截然不同的回忆,欢乐和痛苦,高兴和忧愁,一块儿涌过来。望海楼,芦花和王经宇斗过法,同样,王经宇也请我去赴宴,为的是赎赵亮同志。老林嫂,你还记得么?
“怎么能忘呢?二龙,忘不了,他爷爷那只火油箱子,直到今天还在呢!”
啊!老林哥那只装着银元的“美孚”煤油铁桶,闪现在这三个同时代人的脑海里。
于而龙似乎看到老林哥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灰蒙蒙的雨雾里走去。游击队长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话,是他驱使着,简直是强逼着老林哥去的。他,一个支队的领导人,在赵亮被捕以后,中心县委责成他全面负责,每一句话都成了命令。尽管江海也在场,他也是为营救赵亮从滨海赶来的,但终究是个客人,明知老林哥此去凶多吉少,总不能当着众多队员叫于而龙收回成命。因为那钱是准备收买王经宇的经费,所以即使那雨雾里有死亡在等待着,老林哥也必须去。
——老林哥!老林哥!你要是能从九泉之下回来,揪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数落数落我,也许那样,我心里会感到轻快些,好受些。
按说,于而龙自己也思索过,要论起办蠢事,做错事,整整四十多年,还得数在石湖打游击的时期做得多些,年轻,不免要莽撞些;热情,必然会冲动。而且那是战争,稍一不慎,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战士的生命。但是,那时的人要宽厚些,没让他坐喷气式,或者头冲下拿大顶;也不会把他关在电工室里,打得魂灵出窍。他弄不通,差点在十年无边的专政下送了命,难道罪过就是在王爷坟那片洼地里盖起来一座巨大的动力工厂么?
想起老林哥在雨雾里渐渐走远的形象,于而龙可真的忏悔了。
从来乐呵呵不知忧愁的老林哥,多少年来一直当着石湖支队的家,解了于而龙多少后顾之忧呵!只要有他在,那就意味着在长途急行军以后,有一盆滚烫的洗脚水,和铺着厚厚稻草的地铺;在战斗中打得舌干口燥,眼红冒火的时候,准会有不稀不稠,温烫适口的菜粥送上阵来。即使在弹尽粮绝的日子里——游击队碰上这样的情况是不以为奇的,吞咽着盐水煮草虾,野菜糠团团,他那顺口溜的小曲,也能把队员们的胃口唱开来。
然而那煤油箱子里的银元,有的是一块一块从乡亲们的荷包里募集来的,有的是上级通过封锁线调运来的,为的是营救落到敌人手里的赵亮。王经宇像一条贪婪的红了眼的老狼,拚命勒索。
他在望海楼摆宴,等待于而龙,在那里,交出第一笔赎款,五百块钢洋,赎回赵亮。
约定去赴宴的时间快到了,偏偏出了岔子……
通常是这样,在危难困殆的时刻,无情的打击并不总来自一个方面,已成强弩之末,临近无条件投降的大久保,和挂上了忠义救国军牌子的伪保安团,还在不停地追剿着石湖支队。一九四三年的“清乡”,滨海的日子不大好过,现在一九四五年,该轮到石湖难受了。哦,那是一个不大有笑容的一年。
事情就发生在一次紧急转移的行军途中,老林哥那个装着银元的“美孚”油箱,跌进了湖中的塘河里。天啊!这可把船上三个人吓晕过去了……在雾蒙蒙微明的晨空里,在细雨缠绵的石湖上,他们那分绝望心情,真是有天无日,茫然失措,不知该怎么好了。
一向比较沉着冷静的芦花,也慌了神,因为牵系到一个人的生命啊!那时,她生孩子以后,身体尚未复原,所以就和老林哥一起,筹集粮草,管理辎重,安排住宿,烧火做饭。现在,眼看着一箱赎款落在滚滚的湖水里,一点踪影都找不到,能不动心么?她很想安慰一下着急的老林哥,和那个怵怵怛怛的王惠平,可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五百块银元,对只用过毫子、铜板的穷苦人来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文数字。
王惠平,可不是现在的县委书记,除了背影多少还有点相似,再找不到旧日那木讷、呆板、拘谨的模样了。其实也不完全是他的过错,那只去赎命的油箱,是沉甸甸地放在他腿前的。一个急浪,把船打得侧转过来,什么东西都不曾跌落进湖里,偏偏那只装满银元的铁皮箱子,仿佛鬼神附了体似的,骨碌一声,好像长了腿似的迈过船帮,钻进了塘河里。他惊愕着,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唉,你呀你……”老林哥第二句话都没说,一头栽进塘河,扎个猛子钻进了湖底。
前面,转移的大队人马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后边,扫荡的鬼子正坐着汽艇,沿塘河一路搜索而来。老林哥从水下钻出来,摇了摇头,喘口气;第二次又回到水下去寻找,那只“美孚”油桶,像一根针掉进大海似的杳无信息。
鬼子的汽艇声越来越响了,四周是茫茫一片湖水,无遮无盖,藏身之地都难找到。芦花也不赞成再冒险了,船上装有粮草辎重,弹药给养,要落在敌人手里,游击队在石湖坚持斗争就成问题。何况老林哥在水里泡得连点血色都没了,他万一出点什么问题,游击队可是缺了根顶梁柱啊!
等他们赶上了大队人马,来到了新的宿营地,老林哥呆呆地蹲在锅灶旁边发愣,再听不到他那欢快轻松的小曲,以至灶坑里的火苗,也那么没精打采的。
于二龙获知五百块银元掉进塘河的消息后,火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发作,是狂暴的大怒,如雷地炸开了。因为马上就要进城赴宴,再也控制不住,除了未动手之外,什么过火的话都从嘴里喷吐了出来。
——原谅我吧,老林哥,你死后留下的惟一幸存的遗物,那顶新四军的军帽,还是从石湖戴走的。现在回想当时对你的态度,我简直后悔死了,倒好像你是偷走五百块银元的罪犯,或者你是杀害赵亮同志的凶手一样!
怎么能那样粗暴地伤害忠心耿耿的老同志呢?凭什么对多年来任劳任怨的老战士大张挞伐呢?那些无穷的责备,没完的抱怨,以及相当难听的话,像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即使在战场上,抓住敌人,哪怕刚才还拚死搏斗过,也得捺住满腔仇火,按照党的政策,优待俘虏。可为什么对自己队伍里的同志,对亲如手足的战友,对曾经为你不惜牺牲生命的亲人,却那样无情无义,冷若冰霜,非但不讲宽大,连半点回旋余地都不留呢?
结果,于二龙下了一道铁的命令:“怎么丢的,怎么去找回来,快,耽误了你负责。”
老林哥湿衣服还没脱掉,失魂落魄的劲头尚未缓醒过来,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但仍旧像列兵一样,笔直地站立,敬礼回答:“是,报告队长,我一定把它找回。”
于二龙挥挥手:“去执行吧!”
那时,难道他没长眼睛吗?还不致糊涂昏庸到那种程度,分明在场的战士们,干部们,甚至包括江海,都不赞成他的所作所为。明摆着是去送死,汽艇还未撤走,一个人有几颗脑袋敢去开这种玩笑?抱着刚出世不久的于莲,坐在灶台后边的老林嫂,尽量把头俯得低低的,免得队长发现她满眶热泪,可以想象得到,她亲眼看着丈夫去送死,心里决不会好受的。
“报告——”芦花走了过来:“是我和老林哥一块撤的,我跟他一块去。”
鲁莽的指挥员,所作出的轻率决定,常是要用鲜血来补偿过错的。他们两人,冒着天大亮时的密密的细雨,猫着腰从芦苇丛中-水走了,很快,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湖荡深处。
这时,他开始懊悔了,难道不可以稍为等待片刻,等汽艇搜索过后再寻找,现在,把他俩送到鬼子眼皮底下,还能有生还的希望吗?
雨和雾挡住了他的视线,阴晦昏暗的天色,使他看不见,也听不到他们的任何动静。每一分钟对他来讲,都是难熬的;每一个人的眼光,在他看来,都含有责怪和不满的神色。
也许芦花预见到这一步吧?所以她挺身站出来陪同老林哥去。不然,大家该怎么想呢?会认为当队长的,一点也不懂得怜惜人。她那时也刚满月不多久么,自告奋勇地去了,队长的爱人呀,同志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救赵亮要紧嘛!……“芦花呀芦花,你在走前,半句话也没讲,但从你眼神看出来,你在替我分担责任,减轻人们对我的怪罪啊……”芦花只是默默地接受了他塞给的一枚边区造手榴弹走了。
那顿麦糁粥谁喝了都不觉得香,一个个吃得萎靡不振,似乎筷子都举不动,因为那锅粥是他俩煮好的,但他俩却一口也没喝,饿着肚子上路了。
人们焦急地等待着,盼望着,同时又提心吊胆地捏着把汗,千万别跟鬼子打遭遇。然而,怕什么,来什么,突然砰砰地传来了一阵炒豆似的枪声。
于二龙心头一紧,好容易咽下的麦粥又涌回来,隔不多久,听到了手榴弹轰的一响,大家马上明白了,那是瓮声瓮气的边区造,肯定,他们俩出事了。
霪雨霖霖,把整个天色都下黑了。其实是早晨,倒很像傍晚,雨水从头发上流下来,抹把脸,满手是水,大家全在雨里站着,谁也不吭声;于而龙的脸扭向谁,谁都把眼光避开他。他能体会得出,大伙埋怨他的荒唐决定,但又不得不同情他,因为不但出事的人里面有芦花,而且他是等着火油箱子里的钱,去救支队政委。
终于,老林哥像水鬼一样,背着那只生锈的“美孚”油箱,和派去寻找的侦察员,从芦苇深处钻出来。已经快晌午了,人们眉开眼笑地迎上去,把他围着,可又把目光集中在那不见动静的芦苇后边,仿佛一个必然的疑问,涌在人们的心头:“芦花呢?指导员呢?”
“她——”老林哥双手捂住脸哭了。
一辈子很少流露忧愁和痛苦的老林哥,第一次,于而龙见他簌簌的泪水流了下来,和着雨水湖水,成了个水人。
又苦又涩的回忆,像蚕吃桑叶那样,啮着他的心……
而在场哭得更响亮的,却是老林嫂,和她怀抱里那个婴儿。她俩的哭声,一个沙哑,一个尖锐,撕裂心肺地在芦苇荡里飘荡。但是该出发赴宴去了,从石湖到县城还有相当一段路程,无法再等待了,咬了咬牙,于二龙把队伍交给江海。然后,拎起那只沉重的铁皮箱,招呼着长生和几个警卫人员:“出发!”
老林哥拦住他:“二龙,芦花掩护我冲出来的,现在,不知死活——”
“你跟江海商量着办,我得赶紧走。”
“等等!”老林哥一把拉住,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裹着的小包,于二龙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始终珍藏着的五块银元:“芦花叫我给你的。”
他把那蓝布包掖在兜里,匆匆地走了,留在身后的是他女儿哇哇的哭声,走出去好远好远,依旧能听到她在啼哭。
远路无轻担,那只火油箱子,分量越来越重,他们六个去赴宴的客人,在肩头上轮流扛着。除了于而龙和他的通讯员长生,余下的四名战士,都是全支队精选出来的神枪手,每人腰里两支短家伙,能左右开弓,连踢带打,说实在的,是做了充分准备的。
他们以急行军的速度朝县城接近,说好了王纬宇在城关等待着,一同进城,在望海楼一手交钱,一手领人。虽然政委从敌人的关押下,捎出话来,不要做无谓的努力去营救。于二龙和江海商量以后,还是决定要王纬宇去找他哥哥谈判,答应付出一笔赎金。因为一九四五年开春以来频繁的战斗,部队已经很疲惫,劫狱,抢法场,除了付出巨大的伤亡外,未必能奏效。但是究竟谁先想出这个赎票主意的呢?是王纬宇毛遂自荐的?还是王经宇放出口风?或是其他人出谋划策?事隔三十多年,已是一桩无头官司了。
县城已经在望了,这一天,正好赶上逢七的大集,虽然兵荒马乱,战祸频仍,但是络绎不绝的乡亲们,照旧从四乡八村朝城关汇集而来。由于战士都换了装,穿的是伪军制服,老乡们像躲避瘟神似的远远离开。城关街道狭窄,加上集市临时铺设的地摊,和看热闹、做生意的群众,愈走愈拥挤了。他们担心会耽误行程,但是身上披着的老虎皮,帮了大忙,人们自动闪出了一条道,让他们顺利通过。牲口市过去了,粮食市过去了,卖鸡鱼鸭肉,新鲜蔬菜的闹市过去了,就在饭市锅铲丁当和响亮的叫卖声中,他们一行六人,拐了个弯,来到一家中药铺子门前,那块“丸散膏丹,应有尽有”的招牌还在挂着,说明一切正常,留下长生监视,其他人随他迈进门槛。“老板”是自己同志,连忙起立让进客堂后院。
“老王呢?”他一看屋里没人,便转回身问“老板”,约好了王纬宇在药铺会合,一块去赴他老兄的“鸿门宴”。“人呢?跑哪去了?”
“出去好一会儿了,枪留在我身边呢!”“老板”掏出一支美式转轮手枪,于而龙认识,那是王纬宇的珍爱之物。早就劝他换一支得用的勃郎宁,当时左轮枪的子弹不大好找,而且在战斗中威力不大,但他喜欢它的娇小玲珑,像个玩具似的,总在身上揣着。
于而龙接过枪来,塞在腰里,问着:“他进城了?”
“老板”回答:“有可能。”
“不是说都安排妥当了吗?”他一边说,一边预感到可能要出问题,因为直到现在,王纬宇还不能携带枪支出入城门,说明连个通行证也没搞到手,怎么搞的?难道要出事?他把那一箱银元交给“老板”:“快,你先把它坚壁起来,或者转移出去。”
“是——”
他的话还未落音,长生跑进来说:“侦缉队出城了!”
“糟糕,不是王纬宇叛变,就是王经宇翻脸,准备一网打尽,撤,这里肯定暴露了。”
砰!——忽听外面枪响,整个集市立刻像乱了营似的搅成一团,骚扰不安,惊惶不定的声浪像潮水似袭来,一个店铺伙计走进里屋说:“支队长,他们把城关包围了。”
没想到,于二龙成了落网之鱼,而且自动送上门的。“王纬宇,我要逮住你,不枪毙你才有鬼,就拿你的左轮,敲碎你的天灵盖。上一回你挖你老子的坟,这一回看搞些什么名堂?”他在心里咒诅着肥油篓子的两个儿子,白眼狼不是东西,大学生也不是好货,无论他俩中的哪一个,都把于二龙搞得够呛。按照当时他气愤的程度,即使王纬宇不曾叛变,办出这种荒唐混账事情,也决不会轻饶的。
“老板”拿来老百姓的穿戴,让他们抓紧换,裹在赶集的群众里,混着冲出包围圈。
“不!”于二龙拒绝了。
他马上想起那几百几千赶集的乡亲,在围猎者和逃亡者之间,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子弹是不长眼的,共产党人怎么能拿人民群众为自己搪灾。所以后来他在银幕上,看到那些游击队,或者地下工作者,在熙来攘往的闹市人群里,制造事端,搞成一片混乱,然后趁机遁走的镜头,就不禁思索:倘不是他们共产党的气味少一些,就是我身上那种要不得的人道主义多一些,反正,我于而龙决不干使群众遭殃的事。
那五个人问他:“怎么办,支队长?”
“下河,截条船,走!”
“碰到水上警察怎么办?”
“硬冲!我们的枪也不是吃素的。”
他们从药铺闪了出来,踅进一条小巷,穿过去,来到河边。正巧,一条由荷枪实弹的保安团押解的船,从他们面前驶过。
“截住它——”于二龙发出命令。
“站住!把船靠过来,老子要搜查!”一个战士用骂骂咧咧的腔调吆喝。
谁知船上的伪军不买他们的账,竟然回敬了一句:“瞎了眼啦?也不看看是谁?”
“老子们要抓于二龙,你敢不停船让检查,别怪我不留情面!”那个战士手枪一仰脖,那个伪军的大盖帽给掀掉在河里。如此准确的枪法,吓得他腿都软了,跌坐在舱板上。立刻,船舱里又钻出来三四个伪军,但是一看岸上并排站着的六个人,虎视眈眈,手里的短枪都张开机头等着,知道吃生米的,碰到吃生稻的,遇上厉害碴口了,便赶紧嚷着:“别误会,别误会!”把船向岸边靠拢。
等于二龙跳上了船,老天哪!万万想不到王纬宇被捆绑得结结实实,屈着身子,坐在舱里。他真想踢上两脚,痛骂一顿:“看你办的好事,全给弄砸锅了——”本想要跟这位二先生算账的,但是他一句话说出口,于二龙什么也顾不得了。
王纬宇冷冷地说:“你来晚了一步,政委他——”
于二龙半蹲下来,扯住那五花大绑的绳索:“告诉我,老赵他,他怎么啦?”
“他,他被大久保弄去处决啦!”
“啊!”于二龙失声地叫了出来。
这位石湖播火者,最早来石湖地区开拓的共产党员,终于把他的鲜血和生命,献给了灾难深重的土地。
——赵亮同志,我的过错呀……
于二龙后悔死了,为什么不坚决拦阻他进城?为什么让他单独执行任务?他恨不能动员更多的人站到共产党一边来,站到革命队伍里来,所以他要到城里去开展工作。可是他是个江西老表,他的口音把他暴露了,而落到了那条豺狼手里。他死得太早了,还不到三十五岁的播火者呀!就这样离开了石湖。最后他的头颅挂在了县城西门,也许他还能看到波涛起伏的湖水吧?哦!他那像石湖一样宽阔的无产阶级情怀,恨不能使所有能站在革命行列的人,都唤醒心灵深处的革命激情。可是他自己呢?他那个赣南山村里的家还在吗?他那个赤卫队的伢子还活着吗?他的家人、亲属能知道赵亮仅有的骨骸,埋葬在县城北岗的陵园里么?
“将军”也记不得他的原籍了,尽管那是于而龙很久的一项心愿,应该去一趟江西那崇山峻岭之中寻找探询。然而,“原谅我吧,亲爱的赵亮同志,连石湖我也是隔了三十年,才第一次回来呀!”
于二龙松开了王纬宇,现在,责备他还有什么用呢?
“松开我,混蛋!”他挣扎着要解掉身上的绳子,见于二龙不帮忙,恶狠狠地骂着。
赵亮的牺牲,使得游击队长六神无主了,横直不能相信他会死。那样一个结实的车轴汉子,能把于二龙从砒霜毒酒里抢救过来,能把死神从芦花身边赶走,能把于莲由溺毙的命运里解脱。照理死亡应该和他无缘的,然而,他偏偏死在屠刀底下,身首异处地牺牲了。
王纬宇用脚踢他:“听见没有,给我解开绳子!”
“不——”
他误会了:“你要拿我怎么样?”说着他古怪地笑了,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好极了,他们捉我去请功,你们要跟我结账,猪八戒照镜子,内外不够人,哈……”
于二龙真拿手枪去捅他一下,差点没把他的魂灵吓出了窍,脸刷地一下变得死灰死灰的,好在船舱里光线暗淡,不引起人注意。
“笑什么,住口,先委屈你一会儿,得过了水上警察的栅子口。”
他又斜躺下去,拿眼睛瞟着由于得悉赵亮死讯以后,仿佛受到沉重打击的于而龙,半天,冒出一句:“给我一把刀,让我回城!”
“你打算干什么?”
“给赵亮同志报仇,杀了王经宇,哪怕同归于尽。”
于二龙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扔给他一把匕首,每个人都带有的呀!
赵亮死了,芦花却活着回来了。
当他们平安地以押解罪犯的名义,渡过了水上警察的检查,过了栅子口,释放了那几个伪军,回到石湖,在宿营地,以为该拿钱赎回的赵亮,倒没有回来;以为在芦苇荡阵亡的芦花,却出现在人们眼前。
早晨,他们六个人是在哭声里出发的,傍晚,又在一片哭声里回到营地。芦花倒是强忍着,在湖边站立,望着县城的方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使泪水流出来。但是,于二龙把那蓝布裹住的五块银元,掏出还给她的时候,她再也撑不住,嚎啕地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以后她整整地为赵亮戴了一年的孝,因为这位忠诚的红军战士在石湖没有一个亲人。同时,她有点迷信地认为:那一天她完全不可能活着回来,鬼子就在她潜藏的水面上来回搜索,盲目地射击着,但她能逃出命来,是由于赵亮代替了她。会有这种可能么?可被赵亮在冰窟窿旁边,指出一条生路的芦花,偏要那样想,也是自然不过的事。
望海楼的酒宴是赴不得的,饭菜也许是难得的美味,但想起高悬在城门上的人头,再好的奇珍异馐也索然无味。看来,三个同时代人都在怀念那位江西老表,那个背着小铺盖卷到石湖开拓的革命者。
老林嫂说:“要是老赵活着——”
江海淡淡一笑:“活着也未必能强多少,他比谁更东郭先生些。”
“幸好这世界上还是人多狼少,要不然那些画地为牢,惟我独尊,人人皆敌的家伙更有理了。”
老林嫂自然不理解他俩的对话,但她对鹊山上的狼,倒是有深刻印象的,便问道:“你们说的什么狼啊?”
两个游击队长笑了,站起来,望着鹊山老爹,似乎那历尽沧桑的过来人,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老林嫂好像也悟到了一些,便说:“先别管狼啦,还是谈人吧!书记忙着摆筵席,顾不上来接你们,我看坐船回去吧!”
然而那是一条舢板,即使在风平浪静的情况下,也无法载得动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加上一条猎犬的。于是,他们两个,只好先走一个,像那个鸡、米、与狐狸过河的故事一样,必须有一位留在沼泽地上守候。
中国是个讲礼貌的国家,他们俩相互谦让一番,最后,还是老林嫂痛快,她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泼辣性格,爽直地说:“我先把老江接到闸口,今儿晚上演电影,准能碰上些头头脑脑,他地委书记一句话,还怕没人屁颠屁颠地摇船来接,别看石湖里头的鱼越来越少,可马屁精倒越来越多。”
“好哇!老林嫂——”于而龙看到她终于摆脱饭桌上拘束呆板的样子,又有了那候补游击队员的神气,不由得叫起好来。
江海跨上了船:“我先走了!”
“风浪大,你可坐稳,地委书记有点长长短短,我可包赔不起。”
“你别走远了,回头不好找。”他叮嘱着。
于而龙向老林嫂挥挥手,秋儿划动双桨,小舢板离岸,在风浪起伏的石湖里渐渐驶远了。
沼泽地里只留下他一个人,点燃起一支芬芳的雪茄,于而龙漫无目的地沿着湖岸溜达着。初春,芦苇长得不算太高,蒿草长得不算太密,在劲峭的海风吹刮下,都压弯了腰,他得以一览无余地观赏着湖上的景色。只是可惜,天色渐渐在变了,上午在三王庄被当做卖假药的郎中给抓住的时候,那太阳光多么强烈,多么耀眼哪!现在,日落西山,代之以急走的浮云,涌起的波涛,和飞溅到脸上来的水花,又是一番新的景象了。
他又回到了那个狼的问题上去,那种残忍贪婪,毫无同情心的动物,好像从来不会绝迹,它适应生存的能力是很强的。而且无妨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狼,人和狼是并存的,甚至搅不清,究竟谁是人,谁是狼。也许是人“狼化”了,要不就狼“人化”了。总而言之,有那么一些人的外表、狼的实质的新动物品种,出现在人类中间。
所以人咬人的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按照这些“类狼人”的哲学概念,对于自己的品德,肯定觉得无可厚非的,因为当良心这个砝码丢了以后,道德标准就各有各的称量法了。人要生活,狼要生存,从本质上来讲,道理是一样的,所以它在咬死你的孩子,叼走你的羊,它不会感到羞惭、感到对不起、和在良心上受到责备的。相反,也是理直气壮的。要办起报,写起文章,照样也会大讲特讲它的吃人哲学,说不定还有写作班子为之吹捧,奉为圭臬。
但是说来说去,关键还是在人,究竟是我们大家的错呢?还是应该怪罪那只狼?过去有狼,现在有狼,将来还会有狼,而狼的本性是不会改的,不然,它就没法过日子。无数事实已经证明:人,对于狼,特别是那种“类狼人”,是毫无办法的。
于而龙想:王纬宇和我跳了四十年的假面舞,竟不曾想起揭下他的面具看看,挨咬也是活该。四十年称兄道弟地过来,怪谁?怪自己吧!
是的,在他身上,肯定有一种在门捷列夫元素表上找不到的元素,姑且定名叫“变”吧!他太善于变了,有时候紧盯着他,到底想弄个明白,也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弄不准究竟什么色彩。他在拥护你的时候,留下不赞成的因素,而在反对你的时候,又使你感到支持和同情的温暖。他需要你的时候,可以跪下来吻你的脚后跟,可又不让你感到他下作,相反,他一脚无情地把你踢开,倒阳关三叠露出恋恋不舍的样子。他会哭着笑,也会笑着哭,他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推进地狱里去,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从不落井下石,认为那样做,狗味太浓,而他,干脆连那个推人下井的人,也一块推下去,这才叫做无毒不丈夫。至于拥抱你的时候,摸摸你的口袋,帮你推车的时候,偷偷拔掉气门心,那都是兴之所至的小动作,不在话下了。一句话,一切从需要出发,这是他的座右铭。“要是赵亮活着——”于而龙想起老林嫂刚才说的话。“那么,他说不定会惊讶,怎么播下的是稻谷,长出来却是稗子呢?……”
错误总是积累而成,存在着许多历史渊源,决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正如地壳下的能量活动一样,只是到了不能承受的程度,才会发生地震。所以,过错既有今天的,也有昨天的,而今天和昨天又是无法分割的,稗子在稻田里,并不是一天就长那么高的。
于而龙,感到自己在思索中走得够远的了,正如他儿子、姑娘,和那个舞蹈演员给他的评价一样:爸爸是个循规蹈矩的虔诚君子。
所以决定往回走了,免得江海派人来接,找不到他。
但是,他突然站住了,那丛扇状的灌木林,像屏风似的挡住去路。妈的,他骂了自己一声,怎么会把这样一处重要的遗迹给疏忽掉呢?
他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儿——三十多年前曾经避过雨的小灌木林走去。当然,他知道,沼泽地上,隔不两年,就要烧一次荒的,很明显,不知是第几代增殖的灌木林了,长得更茂密,更苍郁了,密不通风,成为黑压压的一片。但方位决不会错,因为鹊山千万年蹲在湖边,是不会移动半分的。他在心灵里觉得,似乎芦花还在那儿等着他,他害怕惊动她似的,轻轻地拨开蒿草和芦苇,朝她走去。
那时,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壮实的汉子,一个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游击队长,一个魁伟颀长,充满精力,初步觉醒了的渔民。就是这座挡得严严实实的灌木林,它遮住了头上的细雨,也遮住了四周的冷风,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那是第一个把身体缠靠住他的大胆女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物体,会比相爱的人贴得更紧,他都能觉察出她的心,跳动得那样激烈,但她的皮肤却是冰凉冰凉的。
蓦地,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在说话的声音,确确切切地听到,不是幻觉,不是梦境,他头发一根根直竖起来,那腔调是陌生的,但语意却惊人的雷同,他不禁愕然地站住了。
“……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了,……真的,你不该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他是你的……”
于而龙对于虚无缥缈,捉摸不清的,诸如命运之类的题目,有时倒会产生一点唯心主义的想法,但对于实实在在的,摆在眼前的事物,他是个严峻的唯物论者。他不相信返灵术,更不相信西方无所寄托的徘徊者,吞食大麻叶后产生的谵妄境界。不是的,他向前又走了两步,听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回答着刚才的话,但并不像是答问,而是循着自己的思路,在探索一个什么复杂的问题。
啊!敢情沼泽地上,不光是他一个人,还存在着第二者、第三者呀!
她在娓娓地叙述,又像在轻轻的自语:“……其实,我也并不后悔自己走过的路,因为终究是自己走的,有什么好怨天怨地的呢!告诉你吧,也许我是个不幸的人,尽管我不相信,然而生活总给我带来不幸。我被一个完全不应该爱我的人爱过,然后,我又去爱一个并不爱我的人。十年,回想起来,好像春梦一场。我伤了人家的心,人家也伤过我的心,我破坏过别人的梦,同时,别人也夺走过我的爱。不过,也说不定我倒是个盗窃者,想巩固住偷来的本不属于我的爱情,他是我的,不错,但他又不是我的。”
“你说得太神乎其神了。”第一位讲话的女中音插了一句。
于而龙想象她准是一位老大姐之流,爱替别人操心的人物,但是第二位,那个清脆的女高音却说:“你年纪还小,并不理解什么叫做生活,那是相当复杂的现象。当然,对你讲讲也无所谓,因为你是个过客,小江。”
“瞎说,我爸爸希望我能在石湖待下去。”
她笑了:“那么大的干部,会把女儿扔在石湖,跟鳗鲡鱼打交道?”
女中音说:“我哥哥复员了也要来呢!”
“为了我吗?哈哈哈,不必了吧!”
“看得出来,你心里还是有着那个人,所以一直到今天,也下不了决心,一刀两断。”
“不完全是这样,或许我也有点赌气。”
“真是够矛盾的了。”
“你算说对了,生活本身就是无穷无尽的矛盾。你知道吗?我实际上是很不走运的,因为我生来就没有父亲,我只有一个名义上已经死去的父亲……”
糟糕,于而龙想着自己应该转身离开了,悄悄地偷听人家的私房话,多少是属于君子道德之外的。然而,她接着说下去的话,使得于而龙愣神了,世界上会有这种搅七念三的事情么?
“……我妈妈的一辈子,比我还要不幸些。她瞒着我,什么也不告诉我,眼泪也是偷偷一个人背着我流。我问过她,一直在给我们娘儿俩汇来钱的那个人是谁?她死也不说,我写信去邮局查访过,地址都是不真实的。但我知道,汇钱的这个人,才是我真正的父亲,我的生身父亲。这一点,从我舅舅那儿透露出来过;十年前,我又从一个人那儿得到了证实,这就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可是,直到现在,不,直到今天,他,一个多么卑劣的人,不敢,而且也不想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恨死了他,真想当着他的面问:你既然敢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你就应该负责,因为你是人,不是畜生,即使是畜生,也懂得疼爱它的儿女呀!”
“谁?”
没有回答。
“谁?”女中音又追问了一句。
“我不会告诉你的,小江,尽管他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但是,血统的呼声,使我还要维护他,因为我已经伤害过他一次了。”
什么血统的呼声?倘若于而龙知道,他本人正是那个女高音又恨又爱的,抛弃了女儿的卑怯父亲时,准会跳起来冲过去的。
但是,此刻觉得他是站在漩涡之外的陌生人,旁观者,除了认为她所讲的,犹如影片故事那样离奇外,剩下的,就是对自己这样有身分的文明人,居然也津津有味地窃听,深感不雅,决定要转身走开。
这时,那个烦恼不亚于游击队长的姑娘,似乎说给他听似的,不由得使于而龙欲走又踟蹰了。
“他来了,站了站脚,看看,听听,又走了。他大概是无所谓的,因为我听说,经过战争,见过生死的人,感情是特别冷酷的。我想,多少有些道理。可我呢?受不了,真受不了啊!他走了,影子会留在心上,那是永不消失的。小江,你体会不到我现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我真想大喊大叫,让所有的人给我评评理,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正?我应该得到亲生父亲的承认,我得不到;我应该得到我所爱的人的爱情,同样也得不到。为什么老天偏要惩罚我?而她,那个会画画的女人,倒是天之骄子?”
“谁?”
仍旧得不到回答,那位女中音也不再追问了。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又继续说下去:“她的画应该说画得再漂亮不过,然而我恨透了那油画,恨透了那朵玉兰,几次,我拿起剪刀,想把它剪个稀烂——”
因为提到了玉兰花,于而龙更不想走了,那种秀色可餐的花儿,是他女儿于莲笔下经常出现的画题。
“……但那有什么用呢?画可以剪掉,但剪不掉他对画家的爱,更剪不掉他们之间认为是志同道合的东西。我们结婚不多久分手了,因为过不到一块去,有什么法子,我对他说:‘听着,我需要的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爱情。’他说什么:‘同样,我需要的也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科学。’‘爱情呢?’‘死了!’‘再见吧!’‘再见。’就这样,散伙了。一个七十年代都不知怎么过的研究生,在那里写八十年代的论文,最初我也认为可笑。后来,唉,女人注定是要付出牺牲的,我终于还是爱上了他,甚至也替他那篇牛棚里产生的论文命运担心了。”
“这样说,你不完全是赌气呢!”
她叹了口气:“我妈讲过,我的命不好,小江,你别笑,人在不顺心的时候,容易迷信命运。”
“那你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我也不知道,很渺茫——”
“他还能回到你的身边吗?”
“谁?”
“写八十年代论文的那位——”
“你是说陈剀吗?”
于而龙听到这个书呆子的名字,就像在湖里经常发生的、一股水下的湍流,拚命把他拖进漩涡里去的情况那样,他害怕卷进去,赶紧快步离开了那丛灌木林。人事的漩涡,往往更复杂呀!
他根本料想不到,陈剀不曾处理好的事宜,偏是他在石湖碰上了。
也许他走得太急,而且也疏忽了沼泽地带那些泥塘的特点,慌不择路,一下子像踩进了软绵绵蜂糕似的发酵面团里,一点一点地沉陷在烂泥洼里。
他不得不发出呼救信号:“有人吗?来帮帮忙!”
听不到动静。
也许风大,她们未加注意,他又大声地喊了一遍:“快来帮帮忙,我要陷下去啦!”
他看到她从灌木林里跑出来,飞快地迈着大步,但是在看清了他是谁以后,出乎意料地怔住了,不但不往前走,甚至面对着他倒退了两步。
“你怎么啦,看着我活埋下去么?”
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走近过来,脸色远不是那么友好,但是她看到于而龙双膝都淹没在泥浆里,恻隐之心使她咬着嘴唇,赶紧冲向于而龙。
于而龙猛地大吼着:“站住,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往前走,打算和我一块死么?去拔把苇子来拽我。”
她冷冷地问:“一块死不更好么?”
等被她用一大把苇子拖出泥潭以后,于而龙抖去裤脚上的泥浆,心情沉重地说:“也许我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说不定还听了不愿听的话吧?”
“不要用这样的口吻讲话,年轻人。”
她挑衅地抬起头:“用什么口吻?你说,我该用什么样的口吻来跟你讲?我倒要请教请教。真遗憾,自从我落地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教我该怎样讲话呢!”
“要打架吗?”
她泪水涌了上来,两只眼睛更明亮了。
于而龙摊开了手:“我并没有惹你!”
她突然爆发地喊了出来:“你敢说没有惹我,你,你,我恨不能——”她举起手,怒不可遏地扑过来。
于而龙简直弄不懂眼前泪流满面,激动万分的姑娘,为什么对他充满了忿恨怨艾的感情,便问:“这就是你要赎的罪么?”
她愤懑地叫着:“我没罪,有罪的是你!”
“我?”游击队长凄然一笑。
但是,她伸出的手,还没触摸到他,女性的软弱心肠,使她缩了回去,现在,对她来讲,已经不是大兴问罪之师的时候,而是渴望得到她从未得到的慈爱。顿时间,她那股寻衅的锐气消逝了,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她只顾委委屈屈地哭,那满脸的泪痕,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于莲,那个感情丰富的画家,也常常这样尽兴一哭的,甚至弄不清她为了什么,无缘无故地哭个没完。于是,他习惯地抚摸她的头发:“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但他万万没料到,那个女孩子张嘴喊出了一个差点让他吓晕过去的称呼。她抬起脸,亲切地望着他,极其温柔地喊了声:“爸——爸!”
啊?一切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了。
——老伴说得对呀!回到家乡,能够使我欢乐的因素不多,相反,使我伤感,使我烦恼的东西,是不会少的。
难道不是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