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岚蹲下来,注视眼前这只猫。
他目光直视,像跟这只猫对峙的另一只猫。
跟其他趾高气扬傲视人类的同物种不同,这猫看上去相当萎靡。皮毛虽有光泽,身体蜷成一团。不让人靠近。主人抱起它,将它放在诊疗台,它喵呜着,亮出明晃晃的爪子。
医助小马在门口,缩着肩膀探头:“要帮忙吗?”声音微弱,瑟瑟发抖。茍岚挥挥手,小马如临大赦,瞬间消失。
宠主是个少年,着中学校服,脸色苍白。他一只手紧紧攒着背包肩带,另一只手插口袋里,握成拳头状。他用手拨了拨额前刘海,不安地说:“它最近一直在呕吐,越来越严重,所以带它来看。”
茍岚见多了这种宠主。宠物吐了,担心它肠胃坏了。宠物尿了,疑心它得尿道炎。宠物呼吸费力,怀疑它肺气肿。
少年又说:“它的尿里还有血。”
茍岚“哦”了一声,伸手摸了摸猫的腹腔,又伸出来。
“做个腹部X光,再抽个血。”茍岚看了一眼猫的免疫驱虫记录后,开始开验单。
“它……会有什么事吗?”少年问。
“难说。”茍岚用手指把头发铲上去。自从上次余因给他重新做发型后,他就驾驭不了自己的头发。“它太瘦了。刚又在腹部位置摸到一个边缘不规则的椭圆形硬性肿块。”
诊室突然变得很静。只听到打印机突突突的声音,像个机械怪兽,往外吐着纸。茍岚把单子抽出来,递给少年。看他一眼,突发好意:“你脸色很白,生病了?”
少年的手跟脸一样白,手指在抖,几乎接不住那纸。
茍岚擡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要快点,今天病患多。不然来不及看结果了。”
少年抱着猫出去后,汪少风站在诊室门,翻转手背,在门上敲了两下。他把一张纸放在桌上:“学术会议报名表,我顺手帮你领了份,搁这儿了。”
茍岚正在看病患资料,头也没擡。
转身出去前,汪少风说:“你说话也不注意一下技巧,那小男孩都快吓坏了。”
茍岚擡起头:“咋啦?”
“结果还没出来。”
“我也没说那猫一定有事。我中文非常好,会用很多成语,用词精准,我刚用的词是‘难说’。”
跟对不上话的人,汪少风从来不重复表达观点。他的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在跟夏天的虫子聊冬天的冰块上。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转身就走。
猫的初步检查结果出来了。少年跟茍岚隔着一张桌子,看他无声低头看验单,紧张得呼吸都不太稳。
茍岚抖着一边腿,用手拨了拨前额的碎发:“血常规跟血清生化结果显示,它严重贫血。血气结果显示,低血钾、低血钠、低血氯。”
没等少年接着问,他又把X光片子放到灯箱上,口中念念有词:“右侧肾区占位性病变,肾结构消失,肾区整体影像密度增强……肠管挤压成团……”
少年像听着经文咒语的鬼魂,一张脸越来越白。
等看完B超和组织学检查结果,茍岚一把仰起脸:“肾脏肿瘤,有可能是恶性。”
余果正在为一只猫做皮下注射。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猫腿上的松弛皮肤,捏成一个三角椎体,针头从手跟三角锥体间的皮肤扎入。
猫喵呜一声。
她松开皮肤,像哄小孩一样连声哄着,同时用食指摸一下皮下的针,又回抽注射器活塞。
没有血回流。
猫又喵呜了一声。
她边哄,边开始用手推注药液。
顺利打完针后,她赶紧表扬起来:“好孩子,好孩子。乖。”
正是午饭时间,医院里客人不多。今天杨师师没上班,值班的前台是小陆。她细声软气地探头:“余果,要订饭吗?”
余果还没回答,茍岚不知道啥时候从门外飘过,又飘回来,在门口站定了。“你怎么不先问我?”
“我在群里问过了,你不是回复了吗?”小陆生怕自己做错事,怯生生地看着他。
茍岚恍然状,嘴里说着:“哦,原来我已经订过了。”伸伸懒腰,就往外走。
这时,医院玻璃门被推开,汪少风从外面走进来,带着一身暑热与萧杀。华南的湿与热,像黑色细沙覆盖着马路,又像黑色乌鸦,落在汪少风的肩头。
茍岚一眼看见他,本想开个玩笑,临时决定止语。
他转身要回诊室,汪少风却在后面喊住了他。
“咋啦?”茍岚抱着双臂。
茍岚向来跟诺亚医院其他人关系一般,懒散疏离。但自从于曼事件以来,他跟大伙儿的关系好像缓和了一点。就连跟他起过冲突的小马,都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小陆事后问他,你跟茍岚有啥好聊的。小马说,茍岚开始讲起骆驼会把胃液混杂食物,向靠近它的人喷射,说大型鹿在发情期跟生崽时极度凶险,野外熊猫长得蠢萌但其实动作敏捷,爪子跟牙齿都容易伤人。茍岚讲话天马行空,小马居然听得舍不得下班。
至于跟所有人都关系良好的汪少风,虽然跟茍岚在动物医疗行业的观念不同,但两人一直相处得还可以。
但是此刻,汪少风并没有给茍岚好脸色。
他慢慢走到茍岚跟前,站定:“上午有个中学生带着猫来看病。你是不是跟他说,那只猫患病肾脏淋巴瘤?”
茍岚用手指抠着眼角,漫不经心地点头。“对啊。”
余果注意到候诊室的人都在看过来。她顿时急了。这时,苗江诊室门打开,她端着杯子正要走出来。余果顾不得许多,立马把茍岚跟汪少风两人往里面推,硬生生把苗江也堵了回去。余果关上门,再看看眼前对峙般的两人,和握着杯子站着观战的苗江,松了口气。
汪少风继续问:“你是不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淋巴瘤的存活期平均只有6到8个月,最后会死于全身器官衰竭?”
茍岚摊开手:“他们不是一直说信息不透明不公开,导致医患关系……”
汪少风打断他:“我刚才去买咖啡,在门外看到那个少年一直在哭,哭得吸引了好多路人围观。他哭得太伤心,差点喘不过气来。”
余果一直在旁偷听,这时倒吸一口气。她从没见过汪少风如此刻这般凌厉。仿佛汪少风双肩上那些看不见的黑色乌鸦,此刻都吱呀吱呀飞起来,延展成一大团乌云,正轰轰烈烈朝茍岚摧过去,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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