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岚努力让自己冷下来，公事公办地催促她：“没事的话，就继续走吧。”
他们再没说话，就这么走了两个小时，夜色暗下来之时，他们远远地看到西涌的海滩。海水非常美，黑黝黝一片。因是夜晚，在这里的人并不多。
远处坐着一个人，背影很像汪少风，脚边放着几罐啤酒。
苗江心急，一脚深一脚浅往前走，向那个人奔去。
茍岚看着苗江的背影，她跑得快，他走得慢。她在那人身边停下来，茍岚也停下来。
他看苗江像只小鹿，极快地奔向对方，如奔向春日里的阳光。她在那人身后喊汪少风的名字。那人回头，不是他。她失望。又掏出手机，给那人看汪少风的照片。对方摇头。
在茍岚远远的视野里，看到苗江小小的失落。那失落是面小小的镜子，映出他心里小小的复杂心绪。
那些宠主怎么说来着？汪少风才是合适的丈夫人选，不会是他。
他呀，一穷二白，两袖清风，毒舌乖僻的茍岚呀。
他这么想着，悄然转身，在一个安静的角落独自躲起来。
苗江转过身，没看到茍岚。非常疑惑地，又扭头去看，却发现汪少风站在那儿，无声地看着她。
苗江几乎是小跑到汪少风跟前，上气不接下气，但是眼睛里都是笑：“你在这里啊。”
汪少风多少有些意外。
刚才，他看见苗江单薄的身影，像小鹿一样奔窜。他在心里还笑话自己：居然这样想念她？随便沙滩上看到哪个人都能想起她？但是他又看了看，真的是她。
他看着她跟沙滩上的人搭讪，又掏出手机给人看，像在找人。
他站定在那里，看她要做什么。
她转过身来，隔着海浪跟海风的声音，与他相望。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对汪少风说：“回去吧。我们都在找你。”
她的衣服被石头磕破，头发被海风吹乱，下午的烈日将她脸蛋晒得通红，像个乡下丫头片子。但她仍然是他喜欢的那个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海上吹过来的风，正将自己往她的方向去推。
她伸手去拉他的手，重复了一遍，“我们都在找你。”
汪少风注意到，她没有说“我”，她说“我们”。
他低头，看到她缠着手掌。手上的布条显然从衣服上撕下来，而汪少风在茍岚身上见过这件衣服。
海上吹过来的风，将他仅余的那点火焰吹灭了。他冷漠而不是礼貌地说：“你们不用担心我。跟余因说，我没事，回去吧。”
“你跟我们回去。我们都在等你。”苗江像缠人的动物。不懂得察言观色，不懂得见机行事。
苗江觉得，汪少风有时候像一只猫。它那惹人喜爱的外表，让人忽略了它的内在，是个捕食者。只有当你跟一只猫生活在一起，发现它不时用爪子压下一只受伤的鸟，用嘴巴叼来一只将死的老鼠，你才会发现它的本质。
汪少风也如此。
他像一只皮毛光亮的猫，从不低下高贵的头颅。人人都喜爱他。
苗江也觉得，汪少风有时候像一只狗。狗的天性特别能够忍痛，生物进化注定了它不轻易展露伤口，以免被其他狗看出弱点，进而攻击它。
所以，汪少风这只“动物”，在光鲜外表下面，一直用厚厚的皮毛小心翼翼地掩盖住他的弱点，仔细藏起来。
她第一次见到汪少风这个样子。向来光鲜的他，下巴长出胡渣子，头发显得凌乱，眼睛下挂着黑眼圈，藏不住的憔悴。人还是俊美的，但褪成一种末日般的颓废美。
她走近他一点，能够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她问：“你喝酒了？”
“是。”他突然笑了笑，无所谓似的，“他们不是说，我因为喝酒造成医疗事故么？”
“你不会的。我认识的汪少风，不会这样。”苗江牵过他的手，“余因正在想办法，但是你不在，我们谁都做不了事情来帮你……”
汪少风一把甩开她的手，眼神跟语气同样平静无波澜，“我自己的事，我可以解决。”
解决？
说完这两个字，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也曾经努力想过办法。
两天前，《宠物星球》节目组打电话来，语气温和。“节目临时变动的关系，汪医生您暂时不用担任后面节目的嘉宾。”
他又想到，睿峰医院人脉广，也许能够联系到萌宠大V，解释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给牛羽冬发消息，他隔了一天才回复他，语气克制疏离，表达出他不愿意趟这浑水。
没有萌宠大V出来说话，因为医疗纠纷不是娱乐圈的瓜，能够含糊了事。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宠主也大多对涉事宠主更感同身受，不可能站在医生那边。一旦站错队，惹了众怒，养了这么久的号就废了。
苗江固执：“回去，跟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尤其是你跟茍岚。”汪少风的眼神，说不上是疲劳，还是厌倦。
茍岚站得远远的，但是又忍不住，靠近他们一点点。近得足够看清汪少风的眼神。
在茍岚看来，他在刻意的自我隔离。在被别人拒绝之前，先拒绝别人。
苗江固执：“我没有同情你。我关心你。”
汪少风微笑：“关心我，那今晚陪我，嗯？”他凑近她一点，将她搂到自己手臂里。他将鼻子埋在她头发里，她头发里有鼠尾草的味道。
苗江完全理解不了男人对女人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擡起头，认真地看着汪少风：“只要你需要，我都会陪你。除了我，还有很多其他人。”
汪少风松开她：“你真无趣。”
苗江脸皮厚，不怕被人说。她拉开背包拉链，掏出一个小袋子，慢慢掏出一叠卡片。
“这是一个养兔子的女孩，让我交给你的。她说她会永远感谢你。”“你还记得姬思年吗？他家的巴斯光年去了天堂，但他说，他感谢当初那个在路边把他扶起来的医生。”“这个是带着小猫找你看病的小孩。他那次咳嗽，你送给他一盒薄荷糖。”“这个是……”
苗江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在手心上展示。每张卡片都来自受过汪少风鼓励或帮助的孩子、少年、少女。那次苗江拿到养兔女孩的卡片，受到启发，跟前台拿到汪少风宠主的联系信息，联系他们。
这些孩子也听说了汪少风的事。
跟成年人不同，他们没有要站队、怕趟浑水的概念，主动给汪少风画卡片。
有的人画得好看，跟国漫大触差不多。有的人缺乏天赋，只能寥寥几笔，画出来的汪少风都小动物都歪得可笑。
但令人感动。
汪少风一动不动，也没有笑意。不知道他有什么感觉，目光像冰凉的水，流过苗江的掌心，流过她掌心上的那些卡片。
一张，一张，一张。
苗江说：“回去吧，打赢这场战役，为了你付出过真心的孩子跟小动物。”
汪少风站在那里，仍旧一动不动。
苗江说：“他们把我们当一条狗，那我们就当一条狗，咬回去。”
在他们附近，小孩子开心地跑跳，大笑。
汪少风问：“你相信我没做错？”
海风吹过来，掀起了苗江前额的头发。她伸手捋了捋头发，一字一句道：“只要是人，就会做错。每条在宠物医生手上离开的生命，都跟我们一起推动着医学向前发展。而我，从没怀疑过你的医者本心。”
半晌，汪少风说：“苗江，你真的很多事。”
苗江分不清楚，这是好话还是吐槽。她说：“我不管其他人，但是凡哥哥对我很重要。没有他，我不会成为宠物医生。没有他，我还迷迷糊糊，什么都不会。”
海浪拍打着沙滩，一下一下，吞没着夜色中黑色的沙子，又退下去。涌上来，又退下去。
汪少风似笑非笑：“你现在也迷迷糊糊，什么都不会。”
“是啊。”苗江重重点头。
她的头发被风拂乱，人又单薄，总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风掀翻，推倒在沙滩上。金色砂砾上，白色的一团人影，曾经是汪少风的心头肉。他想伸手，把这团肉抓住，抱在手臂里，不让她被风吹走。
但是这团肉，现在她自己长大了，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事都要问凡哥哥的小女孩子。她自作主张，拿着一叠卡片，跑到事业受挫的凡哥哥跟前，自以为要用真心来打动他，拯救他。
真多事啊。
他恨她多事。
卡片翻过来，恨的另一面，是爱。
只是他再不能把这感情公布出来，这感情会像更强劲的风，把她吹跑。
汪少龙让他不要放弃自己喜欢的人。但人不是狗，不是你有多爱她，她就会回馈给你同样的爱。
天色阴沉，开始落下几点雨滴。良久良久，汪少风开口说：“下雨了，走吧。”他问：“茍岚在哪里？”
苗江仔细看汪少风的表情。
汪少风问：“你在看什么？”
苗江伸出手，抚平他的眉心。“我在看这里……刚才一直皱起来……现在平坦多了……”
汪少风一把捉住她的手，她一怔，他已轻轻松开，又问了一遍茍岚在哪里，语气再自然不过。
反正，迟早都是要放下的。先骗过自己再说。
苗江左右看了看，“茍岚他刚才跟我在一起的……不知道去哪里了……”
远处突然有人“唉哟”一声，两人转过脸去，看到两个小孩正抓着茍岚的裤腿，笑着往下扯。茍岚大喊：“你们妈妈在哪里……喂我裤子很贵的……要玩坏了……”
汪少风说：“再不走的话，他裤子要被扯掉了。”
苗江拔腿走了几步，发现自己东倒西歪，软绵绵跟喝醉酒似的。茍岚好不容易摆脱了两个小孩，走到两人跟前时，直喘气。
汪少风问：“你们从西涌走路过来的？”
“是啊。”茍岚拍了拍腿上的沙子。
“走了多久？”
“几个小时吧。”他想了一下，“四个小时？”
汪少风轻声笑了笑：“可以坐快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