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刚一出口,全场低低地“哗”了起来。
这些人当中,有于曼的粉丝。他们了解于曼那件事,大概知道那个女兽医的身世。但更多的人只是看热闹,并不清楚。
主持人跟导演对视了一眼,又看看于曼。主持人快速在纸上写了句话,递给于曼。于曼只淡淡看了一眼,将它整齐叠好,搁在桌上。她抱着手臂,认真倾听苗江的话。
象美凤站在人群中,听到这番话,脸色像被泼了油漆一样白。
只听苗江说:“我一出生就患病,我的父母把我连同病历一起,扔到垃圾桶里。是好心人将我救起来,众筹了给我治病的钱,让我成为一个健康的人。后来,我的父母听说这里要拆迁,户口上每多一个名字,就会多一分钱。于是他们把我接回来。”
她指了指脚边,“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就是大家脚下这个地方。这里卖出去后,他们拿到钱,开始搬家。搬家那天,他们把我抱到运输废弃家具的货车上,送到很远的地方,像废品一样处置。”
阿海奇怪地看着身旁的象美风。老妈有点不对劲,怎么会咬着嘴唇,眼眶发红呢。
苗江说:“所以我很清楚,无论多微不足道的生命,都有生存下去的渴望。我也能够体会,那些小动物在被遗弃的时候,感受到什么样的绝望。外界以为,宠物医生是一个每天跟小动物玩玩的职业。不是的。我们把医院布置得很温馨,但动物医院不是一个跟萌宠每天开心玩耍的地方。相反,我们在这里,每天都要面对生离死别。”
“我在这里,每天见识疾病、死亡、医闹和遗弃。现实中的宠物医生,会见到有宠主把宠物寄养在这里,从此再也联系不上。现实中的宠物医生,会见到有宠主认为宠物没完全康复,带人上门闹事。现实中的宠物医生,会见到有主人带着健康活泼的宠物过来,只因为自己不想再养了,坚持要为它安乐死。”
全场变得非常安静,都在静静听她说话。她似乎看到人群中,站着她熟悉的面孔。她好像见到了茍岚,见到了余因、汪少风、朱鹭、余果、杨师师。余因摘下眼镜,擡起手臂,正在擦眼睛。他再次擡起头来,眼眶是湿湿的。
“我也曾经绝望,曾经难过。甚至想像有些同行那样,考虑过转行。毕竟,这行的收入跟我们连夜加班,以及亲手安乐掉小生命的沉重感相比,实在无法匹配。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真的很爱这个职业,因为这个行业,除了有死亡、医闹和遗弃,还有爱和陪伴,忠诚和勇敢。”
“每次有小动物需要紧急输血,很多宠主都会把他们的宝贝带过来,帮助一起度过难关。每次有小动物被遗弃在医院门口,都会有好心人帮忙转发领养信息。我们听过无数宠物陪伴主人的故事,也见过很多把生活过得乱七八糟的人,因为偶尔领养了一只猫,变得有担当有勇气起来。在这里的工作,让我学会更加尊重生命、爱护生命,欣赏不同生灵的美。而我们人类,只是四万五千种脊椎动物中的一员而已。”
象美风怔怔地站在那里,泪水从眼眶流下来。阿海奇怪地看着她,心想老妈到底怎么了。他的手机在口袋里响起,他低头看,那上面居然是久未联系的死鬼老爸来电。他拿起电话,问他怎么了。
老爸在电话里,急促地说:“你妈在旁边吗?她没接我电话。给她听!”
阿海疑惑,将电话递给象美风,说:“老爸找你。”
象美风仍旧盯着台上,握住电话的手,抖了又抖。
电话那头,那个阔别已久的男人问:“我正在外面吃饭,隔壁桌一个年轻人在看于曼的直播。于曼旁边说话的那个女兽医……是我们的女儿吗?”
象美风看着台上。她看着苗江放下话筒,看着于曼微笑拍着手,看着身边的人纷纷鼓掌。她的声音,像她的手一样抖。她对电话那边说:“是我的女儿,不是你的。”顿了顿,她声音突然一哽,“不,她也不是我的。我怎么有资格当她的……”阿海在旁看着她,非常惊异,想了想,突然想明白了,震动地看着台上。
苗江这次过来参加活动,说好了不让诺亚的人跟来,就连茍岚都不让。她脸皮薄,怕丢脸。最后大伙儿还是瞒着她,约好了一起过来。
活动结束后,茍岚想穿过人群上去给她一个拥抱,没想到苗江居然很受欢迎。不少人挤到她身旁。其中有很多小孩子。
有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跟她说话。苗江蹲下来,侧着耳朵听她讲。
“姐姐,我是女孩子,我也喜欢小猫猫小兔子,我长大以后,能当宠物医生吗?”
苗江笑笑,用手摸她柔软的头发,“我们有很多出色的宠物医生,跟你一样,都是女孩子。没有问题的。”
茍岚在旁边小声补充:“大型犬骨科手术需要用到电钻起子,有些女孩子还是力气不够。除此之外……”
余果跟杨师师分别站他一左一右,一人一边,捏他手臂。他痛极,赶紧噤声。
象美风站在人群中,也怔怔地看着苗江。苗江跟其他人说完话,擡头看见象美风,点了点头:“阿姨你好。”
象美风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
苗江说:“麻烦借过一下。”
现场有记者想采访,但苗江本来就只是在台上看到象美风,一时满腔热血涌上心头,才说了那番话,实在不想应酬记者。她把余因推出去,余因乐得宣传诺亚,只是恨今天没穿战衣出门,忿忿于上镜时又形象不保。
余因接受完采访后,他们一群人在商场里找了个地方吃饭,占了满满两张长桌,非常热闹。刚点好饭菜,余因就接到电话,他握着手机,脸上渐渐露出便秘般的表情。
杨师师凑过去问情况。
他放下手机,看了一眼桌上的几位临床医生:“又有人发现非法运狗车,现在志愿者正在高速公路上堵他们。大量狗只受重伤,现场需要兽医。”
苗江第一个说:“我去。”
茍岚反对。“你昨天手术到这么晚,今天又一大早准备这个活动。一直没休息。回家休息一下再去。”
汪少风听了,轻轻笑起来。他说:“还没结婚,茍先生就把茍太太管得这么严。”
茍岚还是坚持。后来他们达成共识,余因、茍岚跟其他两个医生先去。苗江回家休息一会,再过来。苗江知道这又将是漫长的一次救助,于是不再坚持。
余因先载其他人到现场,汪少风开车捎苗江回家,再过去现场。
苗江实在是困,一上车就睡了过去。周末下午,汪少风开着车行驶在滨海大道上,前方车尾灯交错,形成一条橘红色的河流。不一会,乱云开始在深圳上方快速积聚,风卷起细小的碎叶,在华南城市的潮湿空气中回旋。
他的手机震动了几次,都是女伴打来的。他把它摁掉,免得吵醒身旁的人。手机再次振动时,他索性将它关掉。
车内彻底清静下来。
面前是红灯,他将车停下来,路上的行人面无表情,快速踏过马路。两边人流从左至右,从右到左,交错重叠,又分身错开。
他在过分安静的车厢内,静静地等着交通灯变换颜色。就在这个时候,雨点突然啪嗒啪嗒,打在车窗上,将外部世界模糊掉。
汪少风转头看一眼,苗江睡得正沉,睫毛微微颤动。他突然想起她刚来诺亚的第一年,医院组织到惠州团建。他们一群年轻人在海滩上喝酒,吃烤鱼,大声唱着歌,在沙滩上睡去。他当时并未睡着,看着苗江的侧脸,轻轻凑过去,在她嘴唇上很轻很轻地吻了一下。
她至今也不知道这一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刮器发出单调的咔咔声。汪少风忽然转过头,很轻很轻地,在苗江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她还没醒。
他像蝴蝶留恋花枝,又轻吻了一下。
交通灯已转换,后面的车主突然狂躁地骂起来。苗江被吵醒,睁开眼睛,她转头问汪少风:“下雨了?”
“是啊。”他微微一笑。外面车流声如涨潮退潮般,起起落落。他将车驶进这城市的潮水里,驶向橘红色的车尾灯河流中。
(全文完)
后记
参考书目:
1.《兽医临床诊疗及失误实例》
2.《宠物医生手册》
3.《宠物医生实用新技术》
4.《动物医院工作流程手册》
5.《跟着动物去旅行》
6.《请告诉我你哪儿痛》
7.《滴血的买卖——亚洲野生动物交易》,国家地理杂志2010年1月刊
你们居然连后记也看了!还把参考书目也看了!感动!
作品的一些彩蛋,感觉如果我不说,你们是不会发现的。哼哼哼!我就自己说出来吧!
1.所有角色的姓氏都是动物。有的很明显,比如喵/猫,汪/狗,茍/狗,余/鱼,朱鹭/猪/朱鹭(一种鸟),胡昕-狐;还有的是词组或谐音,比如于曼老公吴琨——吴/乌(鸦/鸡/龟),廖敏-廖/鸟,秦谷克——秦/禽
2.汪少龙的弟弟为什么叫汪少风?因为妈妈怀孕时B超看错了以为是女孩儿,改了名字叫凤
3.胡昕的老师埃斯蒙(EsmondBradley-Martin),真有其人,是著名的动物主义保护者,在内罗毕家中被刺杀。汪少龙及其手下安森的原型是野生动物贸易走私的国际头号通缉犯,马来西亚华人黄景良。刘婉婉的原型是台湾一家动物收容所的所长/女兽医简稚澄,是那种一边执行安乐死,一边难过落泪的人。因不堪忍受网络暴力指责她为“女屠夫”,服用狗安乐死药物自杀。这也是一开始我为刘婉婉设定的结局,但后来不想太sad就改成现在的he了。
4.茍岚平时捐助的流浪动物救治、环境保护、土壤污染治理之类的,大家可以关注“腾讯公益”公众号,或者直接刷下图的二维码好像就可以捐——
(但还是建议各位关注公众号,那里分类有很多。省下一杯奶茶钱,可以帮助很多有需要的人或者动物或者大自然……)
5.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