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安以为自己不会哭的。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了,所以她总能在自己遇到伤害时尖锐的反击。
可是当这个对象变成自己的父母时,她却忘了自己是有爪牙的,此刻她只觉得喉间苦涩而疼痛,连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起来:“妈妈,您确定我是你的女儿么?”
妈妈深深的凝望着顾平安,眸光闪烁,其中错综复杂隐忍却又果决:“平安,这次,你能不能听妈妈一次?”
顾平安鼻尖酸酸的,她还无法死心,又转头问爸爸:“爸爸,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一贯爱女如命的爸爸此刻却犹豫了,良久,他只是为难的别过头去,对顾平安的质问以默认来回应。
顾平安冷冷哼了一声,内心凄惶,她的心脏开始逐渐麻痹,意识也开始越来越远,她突然觉得明明近在眼前的父母好似是隔着千山万水的遥远。有什么东西好像离她越来越远。
有那么一刻,顾平安脑海里好像出现了从小到大她难以忘记却又强迫要忘记的种种。她总以为记忆这种东西被时光碾过以后就不会有痕迹,可是到如今她才懂得,记忆这种东西,时间越久才越清晰。越是想忘却越是在心里翻来覆去的疼。
如果是旁人,她也许可以破口大骂,甚至动手,可是这是她的父母,是她从小到大的避风港,是她受伤脆弱时候的唯一的倚靠。她再怎么任性也无法否认诡异作怪的血肉亲情。
顾平安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这种感觉就像被湿透的毛巾蒙着脸,一层一层的叠加,让人盲目的想要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死亡更加临近。这种将感官上的痛苦无限放大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妈妈。”顾平安颤抖的唤了一声,这一声唤的虚软而无力。她感觉到唇迹有一抹咸湿的苦涩,伸手抹去,原来竟是眼泪。
顾平安自嘲的苦笑,原来她顾平安也不是真那么坚强呢!她爱哭她脆弱其实她不堪一击的像个孩子,可是为什么最亲的人却不明白?
她双眼空洞的望着父母,绝望的问:“我真是亲生的么?这个问题已经纠缠了我快二十年了,妈妈,我是你亲生的么?”
还不等妈妈回答,她的眼泪就如同泄闸的洪水倾泄而出。她的情绪越来越失控,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嚷叫着:“我一定不是亲生的!莫非才是你们的孩子!我跟沈安平要订婚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你们现在让我不要跟他结婚了?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凭什么莫非喜欢沈安平我就得让给她?难道莫非要我的命我也要给她么?还有!沈安平他是个人,他不是没有思想的物品货物?他有自己的意志?凭什么你说让他不跟我结婚他就不跟我结婚!你让他跟莫非他就跟莫非?!你们是不是疯了!还是他妈的老糊涂了!我是你们的女儿吗!啊?”顾平安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所有疯狂的语言都不经思考本能的嚷了出来。她只知道自己此刻很痛很累,她必须发泄。
“我……”
“啪——”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巴掌阻止了顾平安再失控的叫嚷下去。顾平安捂着被打得生疼的脸颊,难以置信的看着爸爸。那个让他剜心他都同意的爸爸,现在却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还能有多疼,更或者疼根本就是没有极限的。她只觉得左胸腔里拳头大小的物什痉挛紧缩,疼得她难以招架。她眼神逐渐涣散,眼泪变作眼前一片朦胧的水雾,让她什么都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说。
打了顾平安的爸爸眼中也顿生悔意。他伸手过来想要抓住顾平安,却被她冷漠的躲开,他的手僵在空中,最后又握紧拳头收了回去。
“平安,你不能这么说妈妈,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妈妈对你好不好?你怎么能说你不是亲生的?”爸爸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疲惫。而坐在一旁没有吭声的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平安,我们不是要你把沈安平让给莫非,而是我们希望你们两个都不要再和沈安平有什么联系。这个孩子很好很好,但是也不足以你们姐妹成仇。”
“平安,莫非是你的亲生姐姐,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和你一样。”
“……”
话音一落,时间仿佛静止,一切空间陡然七扭八转,让人不知本来模样。屋内突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静的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顾平安难以置信的瞪着眼睛,双手死死的攥握着,长长的指甲深深的嵌到掌心的皮肉里。
“你……你说什么?”顾平安太过震惊,她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她下意识认为这是父母想要欺骗她的谎言。
也许是秘密保守了太久,当一切说出来以后,爸爸如释重负的叹了一口气,开口慢慢解释:“你妈妈怀着你们的时候,你奶奶就老是说,双胞胎有灾。我和你妈都是大学毕业,自然不信这些。你们出生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你们长的不一样,医生说是异卵双胞胎,比普通的更少见。当时我们都太开心了,一心就想着把你们姐俩养大。”
“你们一出生就大病小病不断,我们跑遍了医院。后来你们八个月大的时候,你们俩一起发热,医生说是并发肺炎,连续十二天你们都在发热,高烧不退,医生说你们再这样下去就算活下来也是傻子。后来你奶奶来了,说双生子是灾难,只要分开抚养就行了。那时候我和你妈妈病急乱投医,只想着能养活一个也是好的,就听了你奶奶的话。你奶奶一直喜欢你,抓阄的时候你抓了枪,你奶奶说你将来肯定巾帼不让须眉,所以抱走了莫非。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巧合,一分开你就退烧了,活蹦乱跳的。等我们回头去找莫非,你奶奶已经把她送给了人,任我们怎么问她都不说送给了谁。你奶奶那么迷信,一直认为莫非是灾难送走了一切都会好。”
“然后呢?”顾平安眼里噙满了眼泪:“因为你们的错误,所以我就要承受后果了么?因为奶奶选择把她抱走,所以我比较幸福留在家里了,所以我要补偿她?!”她刻薄的笑着,瞪着父母:“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莫非应该找你们俩还有奶奶,干嘛要因为她让我不结婚!这到底是哪门子的道理?”
“平安,”一直哭泣着的妈妈终于还是开口:“我知道你恨妈妈,但是你要知道,妈妈有多后悔当初没有把你们姐们俩都留在我身边,是妈妈自私,一切都是妈妈的错,就算是妈妈求你,不要恨莫非,她是你的亲生姐姐,我这辈子就巴望着你们姐们俩能好好相处。”
“平安,我真的不希望你们姐妹因为沈安平结仇……”妈妈此刻哭的梨花带雨风雨飘摇,孱弱的不堪一击。她无力的抓着顾平安的衣角,顾平安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可她不想拖妥协,她知道答应父母的要求代表着什么,所以她不能违心的答应。
“我没办法答应。你们怎么能这么自私,我多讨厌莫非?我凭什么为了她的想法不结婚?就算她是我姐姐我也无法改变我的想法,很可惜你们构想的父慈子孝姊妹和睦的画面不可能出现在我们家,我不可能和她和平共处!就凭你们这态度我就恨透了她!你们现在越说的多我就越觉得恶心!我受够了早就够了!!!”
顾平安捂着耳朵拼命的摇头,她疯了似的冲出房间。对她身后嘶声竭力的喊声置若罔闻。
她没走出两步就被追过来的爸爸逮住。一贯慈眉善目的爸爸此刻浑身都是戾气,军人不言自威的气势此刻顾平安才真正见识到。
“顾平安,闹够了没有!你什么时候能懂事点!沈安平他是外人!莫非和我们才是你的亲人!你到底分清主次没有!”
顾平安死命想要挣脱爸爸的钳制,却怎么也敌不过他的力气,只好凶狠的回应:“我从来都不知道‘懂事’两个字怎么写!我只知道你们这所谓的家人让我很难过!我快痛死了!可你们口中的‘外人’却从来不会让我这么痛苦!我不要选择!我不要!不要!”
“噗通、”
一声闷响,让正在激烈争吵的顾平安和爸爸一同愣住。顾平安眼睁睁的看着一贯要强的妈妈竟然向她下跪。她震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下一秒,爸爸和她都凄厉的喊了出来:
“妈妈——”
“老伴——”
场面变得越来越混乱。抓着顾平安的爸爸狠狠的甩开了她手,他的怒气更甚了,一双剑眉倒竖,眼神凌厉:“顾平安!你真被宠得无法无天了!你滚!我就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
说着,就要扶顾妈妈起来。不料顾妈妈尽是那样倔强。她甩开了爸爸的手,转头哀求的说:
“平安,妈妈的女儿,你和非非都是妈妈的女儿,就当妈妈自私,让妈妈在死之前能让两个女儿一起送终好不好?非非现在在医院里睡着,她还骗我把安眠药当胃药吃错了,我知道她是心里苦。平安,没有沈安平也会有比他更好的男人,咱们找更好的好不好?让你姐姐好好的活着……”
妈妈哭,顾平安也跟着哭,“我不要更好的,我就要沈安平,妈妈,你难道要我也去死么?”
“平安,”妈妈一动不动,也不起来,“妈妈求你了,这次就依了妈妈好不好?”
顾平安心里酸涩难耐,大脑一片白懵,她双膝微曲,也跪倒在妈妈面前:“您先起来,我受不起。”
“你答应妈妈。”顾妈妈出离的拧,怎么也不肯起来。她颤抖着伸手抱着顾平安,像小时候每次顾平安受了委屈时一样,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发,“妈妈日子不多了,乳腺癌会死人,我知道,我只想我有生之年能看着你和莫非相亲相爱的,我也就能放心的走了……”
“平安,你忍心让妈妈遗憾的进棺材么?”
“……”
*****以下为新增*****
岁月总是记载了那些磕磕绊绊的回忆,那些构筑起我们生活人和事像是一辆满载货物的火车,铿锵有力的碾压过去,留下一条明晰的痕迹。
顾平安觉得有些悲伤像海啸一样猝不及防的铺天盖地而来,毫不留情的将她吞没,她窒息,她绝望,胡乱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却找不到任何突破口,连呼救都没有声音。
她真想拒绝妈妈,可她说不出口。亲生母亲给自己下跪,她实在什么话都说不下去。脑海里出现了千万的念头,甚至荒唐的想着是不是她也去死,妈妈才会不再选择牺牲她。
可是转念再想,她却怯步了,她竟舍不得茍延残喘的这条命。她以为自己是该心死的,可她却还是贪恋过往遗留的温暖。莫非最终是赢了她,不管她是真心还是故意,她能有伤害身体为自己争取优势的勇气,仅这一点顾平安就自叹不如。
渐渐的,她的情绪平静下来,理智一点点在脑中恢复。顾平安无声的握着妈妈的手,和记忆中一般温暖,她反复的摩挲了几下,才轻而缓的说:“妈妈,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怀孕了,你该怎么办?”
顾平安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她一直一动不动的盯着妈妈,观察着她每一丝微妙的表情变化。妈妈的脸上泪痕未干,她显然也有些惊愕,盯着顾平安的眼睛,最后又转到她的肚子上。
“平安……你……”
顾平安安慰的抚弄着妈妈的额发,温柔的一笑:“放心吧,没有怀孕。只是你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不是么?你只一厢情愿的希望我和莫非和好,可是你问过我吗?如果我很爱沈安平怎么办?如果我怀孕了怎么办?如果我因此跑掉了怎么办?”顾平安一连串的问题让父母都陷入沉默。
诚然,他们也知道这是最坏最不适合的选择,可是也别无选择。他们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另一个如花的生命一点一点消逝,尤其是那个还是被他们遗弃的女儿。就算是缓兵之计他们也必须一试。
“平安,妈妈的好女儿,妈妈知道你受委曲了。妈妈……”
“你听我说完。”顾平安抢先打断了妈妈,继续说下去:“我比莫非幸运太多了,我有奶奶,我有爸爸妈妈,我有沈安平,一切最好的她想要的都被我得到了。她一无所有,好可怜。”顾平安有条有理的分析着,仿佛说的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和事。
她突然擡起头来,一双略有失焦的瞳眸陡然出现潋滟的水光,“可是妈妈,我拥有了这么多,你却突然让我一下子全部失去。我的奶奶,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全部分了一半给她,我爱的人,我必须放弃。这比一无所有更恐怖不是么?”
“你们想过……”顾平安的声音哽咽的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她深吸一口气才努力说完:“你们想过我受不受得起么?”
“……”
父母都没有再说话。昔日和睦而幸福的一家人第一次这样撕裂了所有的创口,过往的温暖和平静在一瞬间便分崩离析。
顾平安撑着膝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她拿了自己的包,毫不留恋的向门外走去。
末了,她复杂的回望还愣在原处的父母,绝望的声音飘渺的几乎不像人类发出来的。
“我答应你们,推迟订婚。”
“……”
顾平安离开家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那样无助。
春节期间,四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街上却人烟稀少,冷清的可怜。顾平安转悠了半天,最后钻进了路边的麦当劳。她点了很多东西,将四人用的桌子全都放满了。
她耐心的剥开汉堡的纸,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邻桌坐着一家三口,明明是新年,却都穿着磨损严重的旧衣服。那孩子脸冻的都皴破了皮,却还是一脸笑容,看着年轻的妈妈撕汉堡纸,眼睛里散发着奇异的光芒,他惊奇的说:“妈妈,有肉肉!”
年轻却清贫的妇人回头对他笑笑。他还似难以置信,又回头对他的爸爸说:“爸爸,是肉肉!”
孩子的童言稚语让这对年轻的夫妇双眼都泛上了泪花。年幼的孩子却不懂,只因为看到肉而兴奋不已,因为舍不得,他小口小口的吃,吃了一半还懂事的递给自己的爸爸妈妈。
看着让人觉得心酸的画面啊!可顾平安为什么觉得那样羡慕?她要的一直都不是钱,不是地位,她想像这家人一样,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分享同一个汉堡,即使再苦再穷她也甘之如饴。
她从小到大就活的不知人间疾苦,除了在莫非这人身上跌跟头,她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可越是这样的人,才越是遇到痛苦难以度过。居惯温室的花朵怎么能抵抗风雨的洗礼?
她不是没有想过拒绝妈妈。可是看着她日渐衰老的脸孔,她实在说不出口。
比起沈安平,妈妈和家在她心里的地位重的太多太多。
她想,人生总是有无奈和伤痛的。人在选择一些东西的时候也就意味着要放弃一些东西。站在交叉路口,选择向左,自然就错过了右边的风景。无论怎么选择都不可能完美,所以她必须学会接受这些不完美,直到不悲不喜麻木不仁。
顾平安将她点的东西全数送给了那个双眼会发光的孩子。她的笑容很苦涩,祝福却很诚挚。
那天晚上她回城了。几天不见的沈安平从国外打来电话。他得了空去拜会恩师,派发请柬,一无所知的幸福着。
他一安顿下来就给顾平安打电话。酒店的房间很舒适却空落落的,他分外的想念着顾平安。拉开窗帘,眺望着远景,沈安平的声音懒懒的:“咱爸咱妈回家了吗?”
“嗯。”顾平安无意识的回答。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握着遥控器不停的换台。
他没有再接着问下去,他总是聪明的懂得哪些问题应该适可而止,从来不会错入敏感。他噙着淡淡的笑,“想我了么?”
顾平安愣了一下,现在她的心里除了麻木没有任何感觉。她无法面对任何一个人,包括沈安平。爱情、亲情,她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然会成为她生命里的一道非死即伤的选择题。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原本他已经走远,是她伸手把他拉回身边,是她让他产生了安定的念头,是她把他当战利品拿来炫耀,是她,让一贯聪明睿智的他委曲求全的装傻……
她心里像有一把火,烧的她五脏六腑就要炙烤成灰,疼得痉挛。
“沈安平,沈安平,沈安平,”她一连叫了三声他的名字,却什么都没有再说下去,她捂着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让哭声传进沈安平的耳朵。
“怎么了?”沈安平的声音还是那么沉静悦耳,温柔的如同甘冽的泉水,“小傻瓜,一直叫我名字又不说话,想我了啊?”
顾平安喉间越来越疼,鼻头酸酸的,她紧紧捂着嘴巴,只顶着浓浓的鼻音,重重的“嗯”了一声。从沈安平听来,倒像是她一贯撒娇时的声音。
电话那头的沈安平轻轻的笑了:“怎么这么傻,又不是不回来,以往我出差一俩月没见你这样。”
顾平安的眼泪还在肆意的往下淌。沈安平哪里会知道,属于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全世界都在倒数了,她哪里还敢不珍惜?
“沈安平,你回来好不好,我想你了,回来好不好?”
沈安平终于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不对劲,警惕的皱起眉头,关切的问:“怎么了?”
他三个简简单单的字却把顾平安知道一切以来所有的委屈都勾了出来,她眼泪流的更凶了,抱着电话哽咽的嗫嚅:“沈安平,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我还即将要放弃……
后面的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已经全身无力的缩成一团。她的头深深的埋在膝盖上,明明不大的屋子却显得那样空荡清冷,全世界只剩她一个人的感觉令她好绝望。
“平安?平安?”沈安平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顾平安疲惫的蜷成一团,仿佛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让她感觉到温暖和安全。良久,她才又将电话举至耳畔,彼时,她已然擦干了眼泪,故作坚强的说:“刚才电话掉沙发缝里了,捞了半天。”末了,还嘿嘿笑了两声。
“平安,你怎么了?”
“没事,今天一天都好倒霉,看了一本悲剧的书,本来想换个心情看场电影,结果也是悲剧,你也知道双鱼座就是多愁善感。”她的声音逐渐恢复平静,好像真的只是在描绘一天的生活那样简单。
沈安平沉默了一会,才好似警告的说道:“平安,好好照顾你自己,你现在不是你自己的了,你是我的,明白么?我马上订机票,明天就回来。”
也许,顾平安应该更懂事一些等他把事情办好再回来。可是她没有,她急切的想要见到他,她好像就快要忘记他的模样了,明明是熟悉到不能描摹的轮廓,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朦朦胧胧的,雾里看花一般,她以为她是淡薄到这种程度了,可为什么每一花每一木都好像有他的影子,他就那么霸道的,潜物无声的驻扎在她的生活里。
她难受的想哭。原来,承受痛苦远没有放弃幸福来得难过。
回忆啊,真的不是铅笔写的字,拿块橡皮就可以擦掉。
千言万语,此刻到她嘴边只化作一句话。
“我等你回来。”
……
番外:与幸福,兵分两路
我叫莫非。可是我的父母都不姓莫。
我一直都不明白“莫非”的意义,听爸爸说,我的名字,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莫非定律”。我当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所以小时候用“莫非”造句时,我总会造“莫非是个好孩子”。
嗯,莫非是个好孩子。爸爸总是这样说。
我有个疼爱我的爸爸。六岁以前我们一家一直住在离A城很远的小县城。据说爸爸本来是A城人,是为了妈妈才放弃了城里的工作来到这个物质贫乏的地方。
我们家一直随着爸爸的单位住在单位宿舍里,整个大院的人都共用厨房和厕所。那里的居住条件并不好,而我这辈子最怀念的时光却是在那里。
那时候家里没有热水器。南方城市冬天也不会供暖,一到冬天洗澡就成了大难题。而爸爸则会燃起煤炉。让我和妈妈一起在大大的脚盆里洗澡。
热热的水烫的我的脚趾头都暖暖的,我总是眯起眼睛享受妈妈用毛巾给我擦身。仿佛那就是极致的享受,换我当皇帝我也不乐意。
我爸爸是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他高高的鼻梁上驾着一副眼镜,一说话总有一对酒窝,眼尾弯弯的,一点也不凶。我的妈妈长的很漂亮,邻居家的阿姨总是夸我妈妈是家务能手,贤惠。可是我每次犯错我妈妈总是很凶的训斥我,而我并不怕,因为我会躲在爸爸身后。
爸爸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他不上班的时候总是抱着我在院子里的杏树下晒太阳。他会给我讲很多故事。外国的,中国的。爸爸的声音像电视里的主持人,醇厚低沉,每次我都饶有兴致的一直缠着他讲到天黑。
每年杏树结果的时候爸爸总会用晒衣杆给我打好多下来,杏子酸酸甜甜很好吃。我总是贪多,吃到拉肚子被妈妈骂,妈妈把杏子都藏起来,但爸爸总护着我,偷偷的拿给我。吃过的杏子爸爸还会把核晒成干。炒一炒冬天的时候就能和瓜子花生一起吃了。
我想,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忘不了爸爸给我晒的杏仁,忘不了那刚刚成熟的杏子清香。
在我六岁的时候,我爸爸突然升官,到了A城工作,我们一家搬离了环境杂乱的大院,住进了装修漂亮的新家。
我认识了新的小伙伴,也认了一个干妈。
我并不喜欢干妈,因为她看着我的时候总爱过来牵我的手,在我脸上又摸又揉。但爸爸总是说:“非非,干妈那是喜欢你呢!”
我不以为意,我从小到大都这样,一旦不喜欢一个人,怎么都不会改变印象,而相反的,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她怎么使坏我都喜欢。
就像顾平安。
她是干妈的女儿。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很喜欢。
她扎着好看的辫子,鬓角别着两枚蝴蝶发夹,那翅膀是活动的,只要她一动,蝴蝶就翕动着翅膀,栩栩如生。她总是像小公主一样,很多人围着她。她的裙子也一天一个样。
她不喜欢我,虽然这一点我也很沮丧,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喜欢她。每次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和我玩的时候她总是撇着嘴从口袋里掏出糖果递给我,居高临下的说:“喏,给你,这是外国的糖,沈安平的叔叔从外国带回来的!”
我总是笑眯眯的接过。她给我的糖我总舍不得吃,外国带回来的呢,听说我爸爸一个月的工资都买不了几盒。
我六岁生日的时候,干妈给我和顾平安一人买了一条裙子。哦,我忘了说了,我和顾平安,是同一天的生日。
那是一条很好看的白纱裙子。层层叠叠的白纱上面错落有致的缀着珍珠。
我一直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但是出门前,我却把它脱了下来。
那裙子很漂亮,我也很喜欢。但是我看到了,当我表现出我很喜欢那条裙子时,妈妈脸上流露出的失望。
妈妈不喜欢干妈。虽然她没有说出来,但是我知道她并不喜欢我和干妈太接近。
我和顾平安并不算太坚固的友情,大概就是因为那条惹事的白裙子彻底崩溃的吧。
当顾平安随着干妈到我家来玩时,她看到了那条白裙子。那天她很生气的把我的裙子全部撕烂了,还泄愤的在我的裙子上使劲的踩。
当时我太心疼那条裙子了,忍不住哭了出来。
干妈狠狠的训了顾平安。她恶狠狠的瞪我,那眼神让我多年都很害怕。
我的生活是在我九岁那年进入了我完全没有意料的分岔路口。
我的父亲因为涉贪被抓进了监狱。一时间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妈妈整天以泪洗面,四处求人送礼想把爸爸救出来。但是我们家无依无靠,求天无路,求地无门。
妈妈像变了一个人,看向我的眼神也越来越阴鸷。有一天晚上,一天没吃饭的我小心翼翼的扯着她的衣袖问她:“妈妈,什么时候做饭?我饿了……”
她突然就像疯了一样失了控,用力的把我推到在地上,歇斯底里的指着我的鼻尖嚷叫着:“都是你!都是你!你们家没一个好货!你奶奶把你给了我们,可你们家又不守信用要要回去!都是你害的!本来我们不会来这里,你爸爸是个读书人,他哪里能应付那些牛鬼蛇神!现在出事了,各个家里都有保,全部都推给你爸!你爸他……”
妈妈哭得很伤心,我忍着屁股上的疼上去扶她,被她再次用力的推开。
“你滚!你这扫把星,难怪你奶奶说你是扫把星要把你送人!”
妈妈的表情很狰狞,就像年画上的鬼一样龇眉裂目。我很害怕,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一时间所有的委屈一并上涌,我哇哇的哭了,“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妈妈像是被我哭声惊醒。她愣了一下,突然诡异的笑了,她对我说:“莫非,你想救爸爸吗?你想救爸爸你就去求你干妈,你干爹是做大官儿的,只有他能救你爸爸!”
……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直那么疼我的干妈却不愿意帮我救爸爸。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时,妈妈再次崩溃,她疯了一样紧紧握着我的双肩,握的我疼得皱眉她都不放手。
“我告诉你莫非!你根本不是我和你爸的孩子!你是被顾家抛弃的孩子!你知道你干妈是谁吗!她就是你的亲生妈妈!你觉得她对你好吗?可是她不要你!顾平安是你妹妹!她们只要你妹妹不要你!只有我们家才收留你这个没人要的小孩!你知道吗!知道吗?”
……
即使多年过后,我都忘不了那一晚发生的一切。仿佛像是一场噩梦,我突然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九岁的我承受不了那么多伤痛,秘密,我觉得难过。
我独自一个人走了近一个小时到了干妈家。我喊她妈妈,她抱着我哭,我问她,你能让我回家吗?她还是哭。我哭着跪在她面前,她依然只是哭。
那时候我明白了。
九年前她选择了放弃我,九年后如是。
爸爸在狱中自杀的时候我还在学校上课。
那是一节数学课。满脸泪痕的妈妈将我从教室带到了医院。
爸爸在监狱里折断了刷牙的牙刷刺进了自己颈部的大动脉。已然没有呼吸的他脖颈上有个血窟窿。血都凝成了暗红色,一块一块的。
我始终以为爸爸是睡着了。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又冷又硬,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慈祥的把我的手握在手心里。
我一直以为我会哭的,可是我没有。我把白色的被单盖在了爸爸的脸上。
人生第一次,我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那个会温柔喊着“非非,到爸爸这里来”的男人,我始终坚信他不是懦弱,不是逃避,他只是累了,所以选择另一种方式安眠。
爸爸去世以后妈妈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从前她从来不会接受干妈的礼物或者是钱。而后来她就像所有市侩的女人,凶恶的对我说:“不要钱拿什么养你!你吃的穿的不要钱啊?!”
可是我知道,妈妈只是活得太辛苦了。因为我不只一次看见妈妈对着客厅里爸爸的遗像发呆,一发就是几个小时。
到最后,她总是默默的抹掉眼角的泪水,抱怨的说:“死男人,还说要养我们娘俩儿一辈子,你现在是去哪儿风流快活!把孩子丢给我一个人!”
那时候,我终是原谅了妈妈对我一切的苛刻。她打我骂我我都不放在心里。
因为我知道,她的心里有多么苦。
我也知道,她对爸爸,有多么的爱。
我并没有想过要抢莫非任何的东西。
直到小学毕业的那场晚会。
大队辅导员明明说过主持人是我。我每天在家里背稿子挺直了背脊编手势。
可最后,辅导员却说:“莫非,你主持过那么多次活动了,这次让出来好不好?老师给你安排领唱。”
……
我什么都没有说,笑嘻嘻的就答应了。在进办公室之前,我不是没有听见辅导员说:“我哥哥想转士官,肯定要拉拢顾家了。”
另一个老师说:“我瞧着莫非那孩子也挺不错的,听说是那家人的干女儿。”
“干女儿哪有亲女儿亲啊,我把顾平安换上来,跟她爸妈也好说话点。”
“……”
那一天让我彻底明白,即使我努力的优秀,努力让所有人看到我,也敌不过有一对好的父母。
10
十四岁的时候,我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叫做沈安平的男孩。
这个名字我一直知道。他和顾平安的亲密我也知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他有什么牵扯。
天上的云和地下的泥怎么可能有交际?所以我很明白自己的地位,更明白和他保持安全距离的重要性。
我没有想过他会主动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放学时我碰到了来接顾平安回家的干妈。
她拦着我的去路,拼命给我塞钱,我全数扔在地上。
我紧紧握着书包带,沉着声音说:“顾平安在办黑板报,她一会儿就出来了。”
“莫非,”干妈声音哽咽:“你是妈妈的孩子。”
“我知道。然后呢?”我努力让自己更冷漠。可我心里知道,我一直渴望她像对顾平安那样对我,我一直渴望时间回到最初,我没有被奶奶遗弃,我和顾平安一样,像公主一样长大。可我也知道,时间是把最温柔的刀,它刺过的伤口永远也不会好,不过是时光飞逝,我们逐渐忘了疼罢了。
“您在放弃我的时候,把我当过您的孩子么?您现在觉得歉疚,想要补偿,您想过我在乎您的补偿么?”我仰头看着蓝色的天空,让眼泪渐渐回流。
“别再对我太好了,我受不起。”
“……”
我独自离开学校。坐在中心广场的台阶上,呆呆望着天际一片艳红的火烧云,蔚蓝的天空染上了一片红色,整个配色看上去触目惊心却又让人过目难忘,寒风凛冽,我使劲吮着冰凉的冰棒,企图让那冰凉也一并凉到心里去,也好过我那么疼。
沈安平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身后。他一手拎着球衣,一手递给我一张纸巾。
“别在这里哭,要哭就躲起来。”
“……”
11
沈安平没有问我为什么哭。那时候我天真的以为这是他的风度。现在想来,他不过是完全不在意罢了。
因为有了沈安平,我失去了很多朋友。
中学的女生,嫉妒心总是毫无道理又异常强势的。曾经跟我分享一片口香糖的友人像陌生人一样指责我:“你以为你是公主了是不是?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你真以为沈安平喜欢你啊!”
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倔强。我始终不愿意相信沈安平那样清隽的男孩竟是骗我。
因为他,我的生活的变得那样明媚,甚至连干妈我也可以坦然面对。
当人有了动力,一切的困难都不再是困难,我在各方面都变得更加优秀,我想让自己和他的差距变得更小一些。
我自是没有想过他接近我的理由竟是那么不堪。
当他离开我时,我整个人都懵了,傻傻的站在原地,卑微的问他:“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么?”
他的背影卓绝,阳光下他衣袂飘飘有如神祗,可他说出的话,却是那样伤人。
“从未。”
两个字,让自诩聪明的我彻彻底底明白了什么叫“悲哀”。
12
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吧。我终于把小时候对顾平安那种盲目的喜欢变成了怨恨。
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为什么要纡尊降贵的对付我这个低到尘埃里的灰厘?
为什么我怎么退让她还是要咄咄逼人?
她怨恨我什么都要抢,可我不明白,我想让自己变得优秀我错了么?我想靠自己的能力争取些什么我错了么?
不,我没有错。
一无所有的感觉太难过。我不想再难过。
我开始学会讨好干妈,我知道顾平安最在意我抢走她的妈妈。每当看到她怨恨的看着我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快意,反而觉得可悲。
人啊,只有在在意的人面前,才智商为零。
我哪里看不出,干妈对我的纵容不过是一种赎罪的心态。而她对顾平安看似严厉的管教,才是一个母亲真正的疼爱。
而顾平安,她不会懂,她的眼里总是觉得全世界都欠了她,就像我的眼里觉得全世界都欠了我一样。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和她,实在太像了。
13
离开国内的时候,干妈来送我。她问我会不会回来。我摇摇头。
她伤心的哭了。
可我的摇头,表达的是不知道,而不是不回来。
飞机在距离地面五千米的高空平稳飞行,透过舷窗,我呆呆的看着窗外仿佛触手可及的云雾。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爸爸。
他自杀之前承认了所有的罪行。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监狱里受了怎样的苦,让一贯爱护名声的他在死后还留着骂名。听说是有人拿我和妈妈威胁他,他才“承认”了罪行。
他的遗书是写给我的信。
里面只有一行字,写的潦草而歪斜:
莫非,我的亲生女儿。爸爸走了。
我的眼泪,终于隔了十年,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