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安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形容枯槁的太后。太后之所以叫太后,是因为她永远不可一世,在家里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可现在躺在病床上消瘦的不成人形的中年女人,真的是过去那个年逾四十仍会被误认为顾平安姐姐的女人么?
顾平安不在家里住,不知道她的病竟然已经这样严重。有几次她回家,饭后都是爸爸洗碗,她只以为是年纪大了以后爸爸更加心疼她而已。她从来没有往坏了想。她家太后一直是她心里的女金刚。所以她粗线条的没有发现她常常疼的手都擡不起来,她也没有发现她的皮肤状况越来越差。她走入了女人最危险的十年,可她顾平安却一无所知。
她总是怨恨她对自己不好。可是想想,那也是因为她对自己太好了,所以只要有一点点不好就被无限放大。
她心酸的掉着眼泪。妈妈还没有醒,整个人睡在病床上毫无生机。顾平安把被角掖了掖。退出了病房。这才发现,忙碌了一整天的爸爸已经累得在冰凉的廊椅上睡着了。
十几年的秘密和压力悄悄染白了他的发丝,他连睡着了都紧紧蹙着眉头。眼窝里的那片青黑让他看上去老了很多。
顾平安脱了自己的大衣,轻手轻脚的给他盖上,但他还是一触就醒了。睁开的双眼血红血红,充斥着血丝。初醒的他动作有些迟缓,目光略微涣散,声音也是哑哑的:“平安,你过来了?”
“嗯。”顾平安忍着哽咽,“爸爸,回去睡吧,我在这儿呢。”
倔强的爸爸摇了摇头,“我不累,你妈妈才累,她身上疼她也忍着不告诉我。”仿佛一夜就老了,一贯坚强的爸爸此刻看上去是那么悲伤。
癌症晚期。
这四个字让这个昔日和睦的家庭蒙上了一层灰灰的色调。外面华灯初上,温暖的万家灯火把城市装点的异常美丽。而与万家灯火成强烈对比的,是这一家人的愁云惨淡。
顾平安默默探手至爸爸肩头,无声的安慰着他。
爸爸轻叹了一口气,满目苍凉。
“医生说癌细胞已经在往腋侧的淋巴转移了。再不手术……”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顾平安却是心里明白。割除乳/房,这对一个爱美的女人来说是怎样的决定?
前年大院里一个很疼顾平安的阿姨因为乳腺癌去世。她那么活泼开朗的人,因为患病,变得异常沉默。割除了□,本以为就治好了。可没多久,癌细胞又被查了出来。因为割除乳/房,她老得极快。到死的时候她已经俨然被病魔折磨的不成人形。
太后在那位阿姨的葬礼上哭得很伤心。回家的路上她就对顾平安说:“闺女,以后妈妈要是也不幸得了这个病,你别劝妈妈做手术。我宁愿完完整整的死也不想这么折腾。”
没想到就真的被她一语成谶,她现在也被这号称“女性杀手”的疾病折磨,更或者,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有病,只是一直藏着掖着不说。
这老太太,得病都比一般女人犟。明明就是娇生惯养的命,偏偏要死撑。
“爸爸,你问过妈妈了么?做手术的事?”
爸爸摇摇头:“我和她生活几十年了,还能不了解她么?她不可能愿意做。”
顾平安沉默。她不知道能说什么。生命和美丽。这对女人来说是一场豪赌。
半小时后,妈妈终于苏醒。醒来的她异常虚弱,连喝水手都在哆嗦。
那天平安离开家以后就再也没有打过电话回家。妈妈一看见她,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心疼的握着她的手,“死丫头,又瘦了。”
妈妈哭,顾平安也跟着哭,她紧抿着嘴唇,半晌才回答:“现在就流行瘦为美,你懂什么?”
“美在哪儿呢?一点也不美!我不看着你就不好好吃饭!”
“你就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不好好照顾自己。都整医院里来了,吓唬谁呢你!”顾平安和她说话的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大没小,眼泪却是成了串的直掉。她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悲伤。可她却没有办法不悲伤。
前一刻她才恨透了她,可这一刻,她却觉得再大的恨也无关紧要了。只要她能好好活着和她吵架,让她拿命换她也愿意。
“哭丧呢你!我还没死呢,大过年的,真不吉利。”她还是不懂得说软话。这辈子她就没有像别的妈妈那样温柔的关切过顾平安。可顾平安却那么害怕失去她。比起妈妈,顾平安和沈安平之间的那些情情爱爱突然就不再重要了。
如她所说。妈妈只有一个,情人还可以有很多个。
她不是个孝顺的女儿,可她的身份始终是女儿。
人生总是和钟摆一样在得到和失去之间来回摆动。得到些什么的同时,自然要失去些什么,那把权衡的尺一直在她心里。而此刻,她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
这个决定虽然跟剥皮割肉一样疼,但她始终坚信这疼是短暂的。
她紧紧的握着她的手,那样瘦骨嶙峋的手,顾平安觉得仅仅几日而已,她竟然瘦成干尸一样。心更疼了,恐惧也更深了。
“一定会好的。这病现在一点都不可怕,好多人都治好了。”顾平安在安慰妈妈,也在安慰着自己。
而病床上的妈妈也认真郑重的点头,“我知道,我命长着呢!别诅咒我治不好。”
这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心情,此刻却成了这家人唯一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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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医院送的匆忙。什么生活用品都没带,顾平安拿了钱包出去买。刚一出病房没走几步就碰到了莫非。
这是顾平安知道一切以后第一次和她见面。
她似乎也没想到两人会这样撞见,略显尴尬,转身要走却已来不及。
她有一种优雅的气质。光洁的额头,淡淡的眼眉,艳若春樱的红唇,笑起来白牙剔透,精致的像是大师精雕细琢的作品。即便是狼狈的表情都比一般人看上去赏心悦目。
大概也是出院没多久,她比之之前瘦了一些,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风姿,她有些生硬的转过身,手上的花挡住了她大半张脸。
顾平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与她说话。
“来看她?”她没有喊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称谓,甚至对妈妈也只用了“她”这个代词。她们彼此都心结太重。谁也无法无视过往的那些死结。
“嗯。”莫非轻轻笑了笑,把花递到顾平安手上,“你给带进去吧,正好我也不是很想进去。”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纵横着几条丑陋的伤疤,虽然她带着两个金属的大手镯遮掩,但顾平安还是下意识的多看了两眼。直到她注意到顾平安的目光,又敏感的缩回去。
“你自己送进去吧,我现在要去买东西。”顾平安拒绝为她带花,事实上也算是一种让步,她知道妈妈也想见莫非。面对这样一个被疾病折磨的老太太,能为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想等到来不及的时候再去后悔。
人不都是这样么?在痛苦中失落,在失去后懂得。
不想莫非却冷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是善心大发来看她么?不是,我是想来看看把我这个扫把星送人以后她到底过的多好。不过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我不想进去看她了,她不是一直对我有愧疚感么?我觉得让她一直愧疚到死才大快人心。”
顾平安难以置信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紧皱着眉头斥责:“就算你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说这话也太没有人性了吧?”
“我和她本来就什么关系都没有。”莫非直直的盯着顾平安,“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如果不是你,她能住到医院里来么?你晚上睡觉把枕头枕高点,好好想想你这几年都做了什么,我们俩到底谁更没人性?我看你才是被宠得没有人形了,她得病多久了,你关心过么?”
她一句句指责质问把顾平安说的哑口无言。她辩驳无能。作为女儿,她实在太失败。
见顾平安不说话,莫非报复的目的终于达到。她高高的扬起了头,长长的颈项优雅如天鹅,“我要离开这里了。这里再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我申请了去美国读博。下个星期的机票。”
顾平安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离开这里,她想要补偿我?我不会给她机会,我会让她被愧疚折磨,到死都不安生!”
“啪——”
“……”
忍无可忍的顾平安重重的扇了她一巴掌。那张美丽的脸孔上立时出现五指红痕。她恨恨的瞪着顾平安。顾平安毫不畏惧。
“这一巴掌!我一直都想打。”顾平安停顿了一下,戳着莫非的肩膀又说:“这条命,是她给你的!她没有说要收回去,你凭什么吃安眠药?”她用力的拽起莫非的手腕,金属手镯往肘处下滑,发出丁玲哐啷的碰撞声,手腕上的伤痕全数显露出来,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顾平安冷冷哧了一声:“我觉得你还真可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到底有什么意思?”
莫非狠狠甩开她的手,整了整腕上的手镯,故作镇定的说:“关你什么事?”
“现在不关我的事了?可我怎么觉得你做的每件事都针对我呢?”
“呵。”莫非轻笑一声:“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呢?反正我就要走了,以后咱们也见不着了。”
“谁准你走了么?”
“谁能不准我走呢?”莫非的口气十分不屑,她挺直了背脊依旧只能和顾平安平视,顾平安冷冷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她沉默了一会儿,“她现在的病情想必你也知道,你能不刺激她么?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什么你都能做到么?”莫非有些难以相信顾平安竟然也有放低姿态的时候,说话都有些哆嗦。
“嗯。”
莫非终于扬眉吐气,撩了下头发,缓缓道:“现在医院外头有辆车,车牌号和我生日同一天,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这辆车,也不想见到这辆车的主人,能做到么?”
顾平安的心像被一盆冰水浇过。和她同一天生日,可不就是和自己一天生日么?可不就是沈安平么?
这傻子,让他不要来,他还是跟来了。
“你不是喜欢他么?”
“可他喜欢你。”莫非冷冷看着她,曾经澄澈的一双眼被怨毒占领,美丽的脸此刻是那样扭曲,她一字一顿地说:“努力的争取也得不到,我就想让你也尝尝这感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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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顾平安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她想要的其实特别简单,和沈安平斗嘴,和关小宝插科打诨,逢年过节就回家连吃带拿吃公攒私,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一辈子,该是多么幸福?
可她不能。
她不明白,沈安平真有这么大妖力么?难道说只要她顾平安和他在一起这个家就散了?就不和谐了?沈安平是哪门子的妖孽到底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呢?怎么就都容不下他呢?
顾平安坐在医院停车场外的台阶上。夜幕低垂,只有院墙外的马路上还有阵阵汽车引擎做动的声音,机械的嗡鸣着,像一曲华丽的乐章,各式夜生活真正开始了,闪烁成片的霓虹灯让顾平安莫名的惶恐。她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自己凸起的关节之上短暂的休憩。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竟然有这么强的孤独感。明明是世界那么大,明明容纳她的空间只需那么一点,她却为何觉得哪怕只需一点也无处可寻。
莫非是她的亲生姐姐,据说她们最初的十个月是在同一个地方度过的。从受/精卵渐渐幻化出人形。彼此见证对方所有最赤/裸的形态。
她恶毒的对她说:“努力的争取也得不到,我就想让你也尝尝这感觉。”
那一刻,顾平安突然对童话故事里被继母和姐姐欺负的灰姑娘产生了强烈的怜悯和共鸣。
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啊,那样的无奈,却又要打落牙齿肚里咽。
若是以前,她怕是巴不得莫非更恶毒一些,好让妈妈看清她的真面目,让大家都看穿她伪善的面孔。
可是现在,她一点都不想这样做。她甚至惊慌失措的想要把丑陋的一面掩饰起来。让大家都看不见,尤其是妈妈。
乳腺癌患者最是要保持心情愉快,动不得气。
所以她咬着牙答应了莫非的无理要求,那一刻,她前所未有的心如死灰,“我答应你,我会让他消失。但是你也给我守信用,哪怕是演,你也要给我演一出父慈子孝。”
大概是没有想到连这样的要求她都会答应。莫非的脸上青红相接,半晌都说不出话。末了,她恨恨的嗤了一声,不屑的丢下一句“做到再说”,走了。
顾平安疲惫的看着天空,与地下灯红酒绿的不夜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天幕中星光闪烁的一片静然。
夜风微凉,顾平安裹紧了衣服,此刻,她发了疯的想念着沈安平。从来没有过的想念。她想和他一起去爬山,站在山顶,稚气的假装可以摘到星星;她想和一起去旅行,去浪漫的爱琴海,去古老的埃及,去一切他们可以去的地方,俗气的比着“耶”的手势拍照;她想……她想……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成日没命的折腾,可她现在不能和他在一起了,才知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竟是那样珍贵。
她不能怨恨任何人,说起来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不是么?如若不是她过去拾掇沈安平做那缺德的事,如今莫非又怎么能逮着沈安平说事儿呢?如果不是她过去那么任性,无数次表达对莫非的讨厌,父母也不会谨言慎行的保守秘密……
以前啊以前,现在啊现在……
前因,后果。
中国文字是多么的博大精深。
顾平安苦涩的笑着。原来一切都不过是自己一手造成罢了。她不过是自食恶果。现在的她别无选择,因为她已经做了选择,所以,即使这个选择错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也许,所有繁华的背面都隐藏着凄清的哀伤,也许,所有微笑的背后都隐藏着纷飞的泪水。谁知道呢?
她双手撑着酸麻的大腿站了起来。如果她没有猜错,他应该还在医院外面吧,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她决定不再逃避。过去那些温暖的回忆,最终只成为时光的摇铃,摇响脑海最深处的回音。
她走的很慢,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但医院真的没有多大啊,即使她走的再慢,她最终还是走了出来。
以她生日结尾的车牌号,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方才还觉得模糊的形象突然就清晰了。看不清脸,他一只手撑着车窗,车窗下扔了一地的烟蒂,散落的烟灰被夜风吹的凌乱,完全不难推想出他的心情该是怎样的慌乱。
一贯沉着镇定波澜不兴的沈安平先生,现在就跟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
他从后视镜里看见了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一跃而起,将车门打开,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她面前。
他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欣喜,而她眼中却只有死水一片。
“你怎么跟来了?不是让你不要来么?”顾平安的表情是那样冷漠。沈安平几乎要拿手擦擦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幻觉了?
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回答:“我担心你。”
顾平安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沈安平,咱们好聚好散了吧,我现在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没工夫和你结婚了。”
“那我们可以先不结,什么时候都可以,也不急在现在。”他开始忐忑不安,一再退让,毫无底线。
“我没有时间,我不想诅咒我妈妈,所以我不知道那是哪一天,合适你的女孩多着呢,我顾平安肯定不是唯一一个。”
“是,你不是唯一一个,但是顾平安只有唯一一个,而我只要唯一的那一个。”
顾平安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的眼睛里有强忍的潋滟水光。她失控的伸出拳头砸在他胸口,他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也没有去抓她的手,任由她发泄。
“平安,有什么我们一起商量,没有什么解决不了。”
“沈安平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呐!非得让人说狠话是不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么?我那是为了气莫非你懂不懂?我讨厌她!所以她喜欢的我都要抢!我这么犯/贱你还粘着我干嘛!!你有没有点男人的样子?!你以往的洒脱都去哪儿了!”
沈安平什么都没有说。他只觉得心底涌起的欣喜,担忧,心疼,怜悯,全部像退潮的海水,急速的往下沉,一直沉,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的声音低低的,略带沙哑:“我不在意。”这是他最后的挽回。他不善挽回,他是个天生的掠夺者,运筹帷幄才是他的风格,现在全盘失控的场面不是他擅长处理的。
像机械的复读机,他又说一遍:“不管什么理由,我不在意。”
“你不在意我在意!沈安平你听着!莫非她讨厌你,所以不乐意看见我和你在一起了,莫非现在是影响我妈心情的关键,我不能惹急她你懂么?我必须离开你!不然我让她不痛快了她就会让我妈不痛快!我妈平日也待你不薄,你就可怜可怜老太太都快进棺材了,让她消停点,开心点,行么?”
“顾平安?”沈安平擡眸静静的盯着顾平安,问道:“你确定么?”
顾平安愣了一下,咬牙:“我确定!”
“牺牲我讨好莫非?”沈安平自嘲的笑了:“顾平安你处理事情的方式还真特别。”
“是,我就这么蠢,只会这么一个法子,你就当成全我行么?沈安平你不是说你爱我么?你爱我你就让我好过点好么?”顾平安轻轻撇过头去,声调渐渐低下去:“现在我们俩在一块开心了,可是未来呢?你让我未来的几十年都在愧疚中度过么?我妈现在在医院里住着就快死了,我自私了一辈子了,这次不能。”
沈安平觉得她义正言辞的话是那样讽刺,他冷笑问她:“你现在不是自私?你把什么都计划好了,惟独没有计划我。”
“是,对不起,是我自私,我这种女人真是人间难找的自私,你千万别记着。”
“顾平安,记住你今天说的,永远都别后悔。”
“我永远都不后悔。”
“好!我成全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