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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独唱团 > 一如玫红色的蔷薇之于夏日

作者:今淇

  独唱团-第一辑
  那年的阴历三月初六,初春,天气还带着几分寒意,时常下雨。这是我到上海的第二年,读对外汉语研究生。
  三月初六是我的生日,一早妈妈就打电话给我,说“要好好照顾自己”,又问起程南,我说“分手了”。妈妈在电话那头迟疑片刻,说:“那更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笑起来。
  因为我是学生,生活就十分简单,加上每天的课程不多,时间就大段大段地空荡出来。这也是我始终不想离开校园的原因,譬如可以像现在这样,吃过午饭独自在树下安静地坐一会儿,我因此时常能够听见时光从身边流过的声音,有时很喜欢,有时又不胜悲伤。
  手机突然响了,是程南的短信息:生日快乐!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看了一会儿,慢慢把消息从手机中删除,接着是这个名字。
  初春的羊倌不够温暖,我坐在石凳上,不远处有一只麻雀,跳前跳后,很是忙碌。头发已经长至腰际,我想了想,起身向校外走去。
  从校门向南的这条路走过太多遍,马路两边长着貌似苍老的梧桐树,刚经历了冬季,枝叶还不甚繁茂。地面因为下过雨还没有完全干透,我小心地避开水洼,直到走进那家干净明亮的理发店。
  阿良是香港人,看见我一贯开朗地打招呼,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我:“洗一洗哦?”
  “剪掉。”我回答他。
  “剪掉哦?为什么剪掉?这么长。。。。。。”他一边用手拨弄着我的头发,以便对着镜子问我。
  “不要了。。。。。。不想留了。”我在镜子里看阿良,他认真的样子真可爱。
  每一个男人都比程南可爱,任何一个。
  洗过头发,我再次坐在镜子前。仔细端详这张脸,它真是普通,找不出一丝美好的细节。(美好近似幻觉,略有常无。)
  见到在“喀嚓”声中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一点一点从我身体里剔除,我感知着某种失去,却没有疼痛,也毫不迟疑。
  “挥剑断情哦。。。。。。”阿良突然在我饿案轻声说。
  我笑。
  真的不是,我并不在意。几乎想不起来怎么和程南走到一起,原本就是个错误吧(总要到穷途末路我们才发现一个又一个错误)。错误早早就蛰伏其中,如同之前种种遗痕漏迹,漫长的时光,职位等候一个结局。可为什么总由他来选择?程南曾经不懈地选择过我,而当他拿到洛杉矶大学奖学金的时候,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美国。
  但我又真的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身边,说“爱”,还是说“求你”?他在美国一定发展得不错,不然不会有闲暇时间记起我——面对名利谈爱情,最后总是荒诞。
  再次看镜子,自己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头发被剪齐至耳根,从额前三分之一的地方分开,两边细发夹至耳后。。。。。。
  抛却即为重生,原来如是,简单选择即可重新开始。程南只是比我更早地了解人世常理。
  与阿良告别,我习惯性朝“Always”的方向走去。那一家离学校不远的二层楼的小书店,一楼可以喝茶喝咖啡,二楼还有舒服一点的躺椅用来看书。我到上海不久就成了这里的常客,楚平望是书店老板,密云是这里唯一的店员。
  密云来之前,楚平望曾让我来这里帮忙,而我不想把朋友关系变得太复杂,更何况我并不像大多数学生那样缺钱,我宁可像一个普通顾客那样随时来坐坐。生活是用来享受的,不是用来努力的。
  楚平望常给我“过于”开朗的感觉,他随性大度得令人怀疑。我相信开这样一家书店的人一定不是为了钱,至少要有足够能力驾驭金钱才能有这样的眼光和品位。
  书店两个楼四周都是书架,从底层到天花板放满了书,各种领域都有涉猎,还有一些原版的小说和杂志。底楼中间摆放开小方桌,每个桌子上面都有台灯,配套的椅子小巧精致,冬季有靠垫,夏季有凉席,高低舒适。从侧边拐角处楼梯上楼,有更舒适的长桌和躺椅,躺椅边装着小音响,配套耳机,可以自己带CD来放。这里与其说是一个书店,还不如说是一个小小规模的图书馆。店里木制家具和书的味道,加上茶和咖啡的香味,让人心生欢愉,轻信生命自此丰沛。
  从二楼朝南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街道后面一户户被青藤缠绕的庭院,有时看着看着,会以为人生平和顺义,并无四季之别。那次,平望指了指窗前对我说:“清辰,以后不管你来不来,这个位置都留给你。”说话时,我看见他身后的密云,谨慎地望着我。
  一踏进“Always”,平望就过来招呼我:“清辰,你把头发剪啦?”
  我快乐地在他面前转个身,问:“怎么样?”
  “不错,挺好,像学生的样子。”
  “我本来就是学生,我以前不像吗?”我问他。
  平望安安静静地看着我,说:“以前是自己拖累自己。”
  我明明听懂了却故意问:“头发算什么拖累?”
  他笑起来,大叫一声:“啊,生日快乐!”
  密云从里间端出一个托盘,里面有一块插着一根蜡烛的小蛋糕和一件包装好的礼物。我惊讶的不知所措,眼泪湿热,平望毫不在意地在书店里为我唱生日歌,我笑着在他们面前吹掉蜡烛,店里有不少客人鼓起掌来。我有些羞涩,平望却很大方,说:“今天是我好朋友祁清辰小姐生日,本店请在座每位朋友吃一块小蛋糕作为庆祝。。。。。。”
  我不说话,默默走到旁边,打开礼物,是一个玫瑰红色的苹果MP3,很漂亮。我对平王说:“你居然知道我生日。。。。。。”
  “密云告诉我的,哈哈。。。。。。别说什么了,我带你去门口拍张照片留个纪念。。。。。。”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拉着我走出门外。
  四处围栏上缠满绿色藤蔓,翠绿枝条间充盈春天的气息。平望见了,说:“这里好,可以看见春天。”于是我面对平望,站在葱茏的绿意钱,就在平望对我说“笑一笑”的时候,我看见了他。。。。。。
  (回想起来,那个瞬间仿佛真的看见了春天。)
  在离我们稍远一点的地方,书店门栏的右边,他穿着牛仔裤和深蓝色薄绒格子衬衫,手里有一只烟,身边的地上放着一瓶橙汁,就那样坐在破旧的台阶上。他身后是废弃的灰绿色铁门,锈迹斑斑(而他的蓝是深的蓝)。他似乎并没有看见我们,他看着。。。。。。另一个方向,安静而落寞的样子。那个瞬间,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沉默,好像一个辽远的人,正在慢慢地步行,却始终难以靠岸。
  (很多时候,人并不能如愿生活在滋润的水中,所以会有渴望和干涸,两旁即使有可暂作停靠的岸台,孤独的旅人依旧要独自行走,在慢慢无尽的路途上。)
  我听见“咔嚓”一声,平望随即翻看照片,喃喃地说: “你在看哪里?”我走上前,照片中自己失神的样子,玫红色的外套被绿色植物衬得鲜媚突兀,一边的头发被风吹起,眼睛却看向远处。
  回头再看台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我跟着平望回到书店,要了一杯绿茶自己端上二楼。从这个位置看向窗外,满目绿意,那种萌动中的蓬勃令人感动。忽然,那个缠满藤蔓的庭院有深蓝色的身影一闪。。。。。。那绿色的藤蔓如此雀跃,风动之中,春天就这样来了。
  我时常在下午的时候来“Always”,而这个时候平望常常不在,他有自己的工作,至于他是干什么的,我并不好奇(我竟然是对他一点都不好奇)。书店的气氛让我安心,对我而言,读书是一种归属,不论是学业还是私人阅读。看书看得累了,会放一张自己带来的CD,天空是高旷的蓝,平静得如同镜面,心底却听见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天地这么大,我将会去哪里?
  再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我们仅在咫尺。他就坐在北面窗边,穿一件灰色的薄绒衬衫,桌上放着橙汁,他好像在写字,写得很慢,不时看向窗外,写写停停,一个下午都在写,当中出去过一次,我跟着他出去,像上次那样,他坐在台阶上,看着远方抽了一支烟。等我重新回到书店二楼,坐回自己的位置,他也很快回来,我继续偷偷地观察他。
  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看着纸面的时候,眉头为皱,和他闭紧的嘴唇一样,有一种沉默的习惯。头发剪得很短,露出额头。每当他看向窗外,我都能感觉到那种遥远,就像每次我坐在校园的树下,感觉时光从身边流过。
  天一点点暗下来,最后他起身,他桌上的几张稿纸随手扔进废纸篓。之后走下楼梯,他很高,人很瘦。
  他走后,我好奇地从废纸篓里捡起那几张稿纸,原来他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画。几张白纸上都是花瓣,很大的花瓣,横着的,竖着的,侧面的。。。。。。因为没有完整的花朵,因此我认不出那是什么花。可是,它们看上去全都是。。。凋谢的感觉。
  春天,就有花凋谢了吗?
  他是画画的吗?他叫什么名字?他是谁?
  我从窗口看那个庭院,屋里的灯并没有亮起,难道他并不住在那里?
  除非上课,否则我每天下午都会来这里,坐在这个位置上看书。他基本每天都来,我时常可以遇见他。春天不是读书天,因此春天书店里的人总是特别少,每次他都坐在窗边,每天都画画,每天画的都是那些支离破碎的花瓣。有时,他手指交叉相握,看着窗外,失神很久,我便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手指,苍白而修长,有一种痛楚的安宁。
  每天我都收起他扔下的稿纸,上面那些白色的、有着铅笔轮廓的花瓣,一片又一片,仿佛散落在雪地上。我甚至可以从中辨别出它们各自的情绪,时而温柔纤美,时而激情饱满,时而明朗愉悦,时而忧郁恻隐,也有些时候它们弱苦不堪。。。。。。我仔细地在每一张稿纸上写下当天的日期。我时常随身带着其中几张,白天上课或晚上自修心散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在日记本上照它们的样子画很小很小的花瓣,就好像我真的明白那些花瓣凋零的秘密。
  那天,我在临窗的桌子上画画,我依然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书,还不到傍晚,他平时提前离开。我依旧走过去捡起他扔下的稿纸,今天他画的花瓣都很温柔,有一种隐忍之下的美好。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忽然看见窗外那棵。。。白玉兰。笔直的树干,光秃的枝条上缀满白色的花朵,就像苦瘦的手臂托起一朵朵白色的云。那些花朵大多已经盛开,每一朵都深情而忧郁地开放,树下却已经落满枯萎的花瓣。从这儿望去,风中这棵开花的树,居然有一种孤单的感觉。这时,背后有一个声音问:“你要这些稿纸吗?”
  转身看见他,我的脸庞耳廓倏地就热了,一时不知所措。
  “我把铅笔忘在这了。”他笑了笑,从桌子下的抽屉里拿了铅笔,转身要走。
  “我一直以为是栀子花。”我轻声的说。
  我一直以为是栀子花,那种开在夏天的花朵,有时花蕊上爬满花虫,一次表露它的甜蜜。
  “不是,栀子花不会在春天凋谢。”他转过头来,认真地回答我。
  “你开始画的时候,玉兰花也没有凋谢。”
  “你一直在看我画画吗?”他笑着把脸靠近我, 看着我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身体靠后,回答他:“祁清辰。”
  “祁清辰?哪三个字?”
  我在桌子上写给他看,他“哦”了一声,随手拿过一张画着花瓣的稿纸,快速地写下了两个字,说:“我的名字,我有事先走,改天见。”
  他很快从楼梯口消失。。。
  稿纸上写着他的名字:连瞬。
  原来他叫连瞬。原来那些花瓣是玉兰花——一种在初春时候开放,又随即在冬季凋谢的花——每一朵都深情而孤独地盛开,每一片又将隐忍而孤单地凋谢。这样一种花,从含苞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一生的命运——短暂,苍白,优雅,惋惜。
  天黑的时候我走出书店,站在那棵玉兰树前。路灯下,花朵周围显出一圈昏黄的光晕,树下落满花瓣,无一不是肮脏的颜色。我捡起一片刚刚落下的花瓣,夹进书页。
  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连瞬。他真的好像一个幻觉中的画面那样,刹那间出现,又随即而逝。那天我到书店看见密云,和她打招呼,要了一杯咖啡。
        我在柜台前磨蹭了一会儿,问密云:“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常坐在二楼窗口边的人来过?就是经常穿格子衬衫折那个?”
        密云看我一眼,问:“你很关心他吗?”
        我楞住。
         她又说:“你可以问下平望,他认识的人比较多。”
         我一直觉得密云很特别,有些女子并不需要太多装扮。只要一个眼神,哪怕安安静静地不说一句话,你也可以感觉到她的聪慧。密云一直对我很好,却不肯和我多说话,但她留意我,这应该是某种重视。可是,为什么?
         见到楚平望的时候,我问他可认识连瞬。平望一听即看住我,问:“你怎么认识连瞬的?”
        我支吾着,说:“就是。。偶然碰到。。。朋友介绍认识的。。。”
        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看我,说:“他。。。。。。他的名声不太好,你最好少和他来往。”
        “为什么?什么叫名声不好?”
        “他是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画得很不错,天生有才气的那类。所以。。。崇拜追求他的女孩子很多,他有过很多女友,嗯。。。很花心。。可以说是劣迹斑斑,那些女生里还有为他自杀的。”
       我没有说话,心想,他是这样一个人吗?可是他画的那些花瓣那么美。
       接下来,天气一点点温暖起来,我在学校里找了一份兼职,教一个外国留学生学中文。并不是为了钱,只是想让自己忙碌一点,减少去书店的次数,并把看书的场地从书店转移到学校树下的石凳上,我承认自己是在逃避,可是为什么要逃避呢?(难道我真的会喜欢上一个对他一无所知的陌生人?)
       那天午后,我坐在石凳上看书,头被暖风吹得晕晕的,一辆自行车急速刹车,停在不远处,听见有人叫我:“祁清辰。。祁清辰。。。”我抬头,阳光有些耀眼,看见连瞬坐在自行车上单脚支撑地面,我心里好像有温泉缓缓涌动,居然有身处幻境的感觉,我走过去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我,停顿片刻,说:“你为什么哭丧着脸?见到我不高兴吗?”
      他直白得有些过分,我悄悄压抑了一下自己的心跳(我竟然又有这种不平静的感触)。
      “坐上来,我带你去书店。我请你喝茶。”他笑着,不容我推辞。
      我顺从地坐在他身后,小心地拉着他衣服。
      “坐好,我们走了。”
      他用一种熟稔的口气和我说话,就好像我们认识了很多年。更不幸的是,我对他也有同样熟稔的感觉。
      走进书店,平望和密云齐抬头看见他,以及跟在他身后的我。他对密云说:“一壶茉莉花茶,两个杯子。谢谢。”我看他们一眼,并不说话,跟他上楼。
       不久,平望自己端着茶上来。看见我,笑着说:“清辰,你好久没来。”
我也笑,说:“嗯。。这段比较忙。”
       见到平望我很高兴,并不掩饰发自内心的欢喜。
       平望转过头对连瞬说:“连瞬,你可别欺负清辰,她是我的好朋友。”
“她也是我的朋友。”连瞬认真地回答他。
        他们的语气让我有一点点紧张,近似一场争执,都想证明彼此维护的立场。可是,他们根本不相同,而这 一点,只有我知道。
        平望对连瞬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看着他走下楼梯,我 有一种感觉,他不会再回来。
        我对连瞬说:“平望他一直很关照我。。。”
        “你认为我是坏人吗?”他看着我问。
        我没有办法回答,我对他一无所知,除了他的自负。(而他似乎总能够轻易了然一切,也因此比我更容易预见结局。)
        连瞬和我聊天,他很意外我在读研究生,他说我看起来更像刚进大学的学生。
        我问:“是不是我的样子很无知?”
        他笑,说:“不是,你总是很安静。”停顿片刻,又说:“你以前靠在那个位置看书,像个孩子,有时你长时间望着天,又觉得你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孩。”
        我不说话。(原来。。。原来他也暗暗地留意过我,我心里有莫名的惶恐,他竟然“看清”过我的想法。)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神温柔,嘴角有优雅的弧度。我看他扶住茶杯的手,手背上有因长期用力而显出的青色静脉,手指瘦长,这是画过无数花瓣的手,那些花瓣在这双手下有了最初的生命和感动。
       “怎么了?”他顺着我的眼神看看茶杯。
       “你是画画的?画些什么?”
        “哦,我在后面借了一间房做工作室,想来看看吗?”他顺手一指南面窗口的方向。
(原来那里是他的工作室。。。他就在那里画画吗?那个缠满藤蔓的庭院。)
        我们去看他的工作室。那是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有一个小小的后院。后院的围墙上爬满绿色的植物,随风簌簌而动,整个院子满是绿意,并自然地与外界隔离开来。
          “你喜欢栀子花吗?院子里有好几棵,夏天的时候会开花。”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几棵矮矮小小的植物,并不起眼。夏天?夏天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在这里,是不是可以看见栀子花。
        连瞬点了一支烟,说:“只要你愿意,夏天可以来看。”
我回头看看他,并不说话。他这样随意,却离我很近。(人世浩淼,我们初初相遇,萍水相逢,却有能够靠近的感觉,这多美好。)
        客厅里有一个橙色的长沙发,一个不大的衣橱,一个书柜,一个书桌,还有一把摇椅。
         这个房间有一点拥挤,但是很整洁。和我认识的其他搞艺术的人不同,他身上并没有浓郁的烟味,他手头发总是剪得很短,鞋子总是很干净。我翻看书柜里的书,他阅读的范围很广,还有好些我只在学校阅览室里看到过不外借的书。
      而另一个房间什么家具都没有,放着他的画架,和一些已经完成或尚未完成的画。他画很多花,百合和莲花多一些,也有玫瑰、郁金香、铃兰等等各种植物。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没有看见他画的玉兰花和栀子花。
      “你好像喜欢花草?”我问他。
      “嗯,它们比人类可爱。”他变换着角度看自己的画稿。
(有时,他脸上会有一种玩世不恭的神情,我觉得那更近似一种退避之余的不羁。)
        “我也喜欢动物,”他说,“来来。。。来来。。。你在哪里?”
接着,我听见椅子背后传来“喵”的一声,那是一只黑白两色的波斯猫(他居然还养了一只猫)。
        “是一只流浪猫,一天下雨跑进来的,后来我总在院子里放一盆猫粮,它就不走了。”
        他走过去抱起“来来”,抚摸着猫咪的头,脸上又有那种温柔的表情。忽然,那只猫咪从他身上跳下来,它缓慢地走到我脚边,用头摩擦着我的裤腿,“喵喵”叫了几声,我轻轻把它抱在怀里。
        “它很喜欢你,真奇怪,它其实不太肯和人亲近。。。”连瞬看着我们,轻声说道。
        然而(万事最惧怕的“然而”),我看见窗台上放着一张合影。我放下“来来”,走到窗边。那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衣着时尚,棕红色的卷发散至胸前,五官端丽,脸上有一点点。。。骄傲的表情,坐在身旁的连瞬微笑着,双手十指交叉,我还是看见那双寂寞而疲惫的手。她倚在他的身边,画面中,他们是珠联壁合的一对。
        房间里忽然安静了片刻,连瞬先打破寂静。
       “她是我的女朋友。”
       “很漂亮。。。她叫什么名字?”我由衷地说道,心头有微微的颤动。
       “朱庭。她是我老师的女儿。”连瞬的声音听起来很诚实,却有一种辩解的味道。
        我笑笑,走出画室,坐在客厅的摇椅上。身靠椅背,发现从这里可以看见书店的那扇窗。(那就是说,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我曾经和连瞬看过同一片天空-----高旷的蓝色,平静得如同镜面。)
         连瞬说:“如果你喜欢这里,可以随时来,我的书你可以随便看。这里还有一把钥匙,给你,也替我照顾一下‘来来’。。。”
从工作室出来,与他在十字路口分手,右手中那把钥匙被握得温热。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天,我忽然想去书店喝杯咖啡,我开始相信平望的话,可是我无法要求自己更多。(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谁都会这样,为了投奔一段情,宁愿拐过一个又一个求知的弯。)
         密云端一杯咖啡给我,说:“天热了,你还穿这么多。”
         “密云,你说,我是不是经常出错的人?”我低声地问她。
         “什么错呢?感情的事情说得出什么错与对?只是走一段路,看个结局吧。”她伸手握了握我的手,转身下楼。
         走一段路,看个结局。原来感情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过程,就像春天开花秋天结果一样。只是,有些花在春天开了,又在春天谢了,而另一些花盛开在夏天,凋谢在秋天。
        忽然感觉好久没有见到平望,自从和连瞬一起见过他那次之后,好像再也没有联络过他。问密云,她支吾着说近段他很忙。他在忙什么?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为什么身边这些熟悉的朋友忽然都变得这么生疏?
        告别密云回到宿舍,脱下身上穿着的洋红色外套,翻出长袖衬衫和几条单裤。春天来了,是该整理一下换季的衣服。我洗好外套和几件毛衣,到宿舍顶楼的露台上一件件晒好,满身疲惫却并无睡意。夜深了,人间已少有灯火,我靠在露台的围栏上看星星。星夜寂寥,这样的夜里会有多少未眠的人?他们是不是有着同样的心事?我觉得有点冷。
         回到房间,同舍的小静对我说:“今天下午有个帅哥骑自行车来送东西给你。好像是吃的,在你桌子底下,自己去看。。。。”我听了心里一动,跑过去看,是一袋苹果和橙,里面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清辰:自己保重,快乐!
            平望即日
原来是平望。。。。心里竟然有一丝失望(我觉得自己有些可耻)。
小静整理床铺,问:“这个帅哥是谁?你男朋友?”
我反问道:“他帅吗?”
“嗯。。。也不全是,反正就是一种靠得住的感觉吧。”
“你又知道了。”我笑起来。
靠得住的感觉,是安全感吗?为什么是一种靠得住的安全感?要知道,爱情从来和安全感无关。
(而我要的只是爱情。)
从接过那把钥匙开始,我变得更加自由。我可以随时去连瞬的工作室,白天时候他大多不在,我因此能够随便翻看他的画作,他的书,照顾他的“来来”,替他打扫房间和院子,看他种下的花草,甚至用他的茶杯喝一杯橙汁----我仔细体味他身边的一切,就好像能够因此触碰到他的灵魂。
他的书桌上经常放着一包烟,是DUNHIL,其实他并不经常抽烟,如果烟盒里有十九支烟,经常是一周后还有十七支,所以,他身上不会有颓废的烟草味道,他是一个干净的男人。就像他的衬衫,那些格子、灰色或白色的衬衫,整齐地挂在衣橱里,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但他好像并不用香水。那种香味我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留意过。我好奇,仔细看他的衣橱,角落里竟然有一瓶很小的ENVY男用香水,没盖盖子,原来衣服沾染的是ENVY香水的味道,是曾经让我在柜台前流连过的味道。看见初次见到连瞬时他穿的那件深蓝色格子衬衫,心情有微妙的荡漾,好像水面的涟漪一圈圈散开。
有几次我走到院子里,招呼“来来”吃饭,看看生长中的栀子花,无意间抬头,好像看见对面二楼窗口前有人影闪过。我也会怀疑,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晚上的时候更快乐些,我在连瞬的房间里看书,抬头就能看见他画画的背影。有时,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他说他小时候的事情,我端着自己的茶杯坐在另一端----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有倾听的痴迷。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很温和,好像每句话里都有很深的回忆,我因此愿意相信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有一次,我问他:“你。。。有很多女朋友吗?”
他有点犹豫,微微低下头,说:“有过吧。”
“为什么?”我心里忽然很生气,好像根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似的(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
他沉默了很久,用低落的声音说:“太年轻了。。少年轻狂,什么都不懂。。”
那是一种解释吗?或者仅仅是藉口?我还是不太高兴,可是,莫名地,却希望自己能够理解。
我一直是这样苛责的人,容不得他人对感情有一丝一毫的摇摆,更何况是情感的背叛(那是曾经啊),可是,我竟然急着想让自己原谅他(而其实,我又能谈什么原谅)。
他把脸埋进手心里,很久,说:“有个女孩子死了。。。因为我。她当着我的面,从四楼的阳台上跳了下去。。。”
我从心头生出寒意,手臂上浮出一粒粒疙瘩,连后脑的神经也迟钝起来,就好像那晚在露台上看星,忽然感觉到冷。
一个人愿意为一个人死,那是不是爱情?是不是可以表明爱得专一,爱得毫不犹豫?
(死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可是爱一个人却这么难。)
“你爱她吗?”
“我不知道。她觉得我爱上了别人,而我只知道自己是罪人。”他嘲讽地笑了笑。
“那有吗?你有爱的人吗?”我坚持想问他,我想看清楚他的心(我好幼稚)。
“后来有了。”他终于抬起头,安静地看着我。
一阵密集的心跳,我避开他的目光。。。我没有忘记朱庭,我不可能忘记她,我做不到。(但我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夜晚,他的心绪和我的感觉都是真的。)
那天在门边的小桌上,我看见一大盒水彩颜料,它们都被挤用过大部分,那么多的颜色,每一支都很旧。我走过去,说:“给我一支好吗?”他不说话,站在一旁。我蹲下来辨认颜料上的注释,我拿了一支“ROSE”,里面还剩下差不多三分之一。
忽然,连瞬在身后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令我一阵心悸,眼眶即刻有湿热的感觉,他并没有说话。我也没有。
晚上,他送我回学校。小路两边栅栏上,藤蔓葱绿,梧桐茂盛,月光隐约地,闪躲着建筑和枝叶的遮拦,我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犹豫了一下,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背上。。。车微微抖动,静默中,他放慢了车速。
到校门口的时候,只有小门还开着,我跳下车朝他挥挥手。他说“自己小心”,然后掉转车头。我也转身进了校门。我走得很慢,手里紧握着那支颜料,却不肯再回头看他。我怕他看见我伤心的样子,我永远不会让他看见我流泪,不论他心里是不是能留下我的印记,我也永远,永远不会给他机会,见到我的脆弱。
回到宿舍上网,看到有密云的信:
清辰:
好久没见你,不知最近可好?
连瞬是个很特别的男人,你也是。所以,不要对自己太苛刻。
天暖了,这里的位置还为你留着。
平望很惦记你,有空过来坐。
                      密云
“不要对自己太苛刻”,可是,密云,为什么你又对自己如此苛刻?
有时,做人憨钝才是福,尤其对感情。一个女子过于聪慧已经是负累,若了然于心还要懂得承让回避,又添一重心事。像密云这样的女子,明了一切却能自持进退,多么难得。平望不应该错过她。
临下网之前,又收到一封信,是。。。连瞬。
清辰:
我一直看着你走进去。从背后看你的样子,有一种很冷的感觉。
院子里的蔷薇花开了,明天来看。
                   瞬
原来刚才他并没有走,他一直在我身后,看我独自走完那条路。他信里的每一个字都令我心动,短短几行字,反复看了好几遍,之后下线。
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平望送给我的MP3,我竟然还没有用过,起身从抽屉的最里面把它翻出来,戴上耳机,里面居然录着平望和密云的声音。
密云:我来弄,我来弄。。可以了,就这样。。。
平望:开始了吗?可以了?现在说吗?
密云:对啊,说呀,快说。。。
平望:一起说吧。。。
一阵杂乱之后是他们两人的声音:生日快乐。。
我笑起来,心里非常难过。为什么到今天才听到这段录音?自己竟然一直这么疏忽和辜负,都不记得是否对密云和平望说过感谢,我是一个多么多么不懂得珍惜的人。。。却一下子理解了很多事情,比如程南的离开,比如平望和密云之间的距离,比如那个为连瞬而死的女子。。。
我们只肯为那些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人付出,换句话说,我们不会为不足够在意的人停下离去的步伐。
所以,付出时间和精力,常常只是另一种自私的方式。也所以,我们是没有资格要求回报的。
第二天一早,我换上干净的绿色长袖T恤和灰色布裤子,照例去教美国女孩中文。上课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问我用的是什么香水。我便回答说:“ENVY FOR WOMAN。”
“嫉妒”。我一直用的香水,中调有铃兰和茉莉的香味,后调却是麝香和木香。我常常觉得这种香味里有一种微微的骄傲,又转而平稳妥贴,很绵长。我把这种感觉说给她听,她做了个表示难以理解的表情,说:“oh,but i  like  perfume  for  man.”
男用香水?我想起连瞬衣服上的味道。我宁可相信,我们看过同样的电影,买过同样的书,走过同一条路,留意过同一朵花开,喝同一种茶,用同一牌子同一名字的香水。。。。我们是注定会相遇的陌生人。这个世界的情感往往难以纯粹,甚至几近残酷,我需要有这样温暖的想象支撑信仰。
离开学校,我去“ALWAYS”。
一路上,看到很多花开了。落地生长的月季、枝头的石榴花、木棉花、紫藤花、绣球花、海棠花。。。就连上次平望给我拍照时用作背景的藤蔓,此时也丰盛地开出蔷薇,一簇簇,缀满枝条。我步伐轻快地行走其间,心中十分满足,就好像那些花都是为我盛开一样。
MP3的耳机里放着万芳的歌:
就值得了爱    就值得了等
就算从此你我红尘两分
我不怨缘分   我只顾你能
记住陪了你天涯的人
这是我最喜欢的歌手,她的声音里有我喜爱的高旷和亮烈,对于感情也同样如此。
踏进书店,密云一见我便欢喜的样子,不等我开口就说:“茉莉花茶,一会儿就送上来。”我快步上楼,那个位置还是那么整洁,连我上次忘记带走的CD也在。那是一张龙宽九段的CD,很特别的一个组合,生日时候小静送给我的,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听过。
我站在向南的窗前,原来对面一直看到的翠绿藤蔓都是蔷薇,此时纷纷开出玫红色的花朵,比来路上的粉色蔷薇又多了几分热烈。院里的门紧闭着,连瞬一定不在。不在那里的时候,他会在哪里?和什么样人,做些什么事?这是他不在我身边时候,我时常会想到的问题。
“清辰,最近好吗?”密云送茶上来,还有一份草霉蛋糕。
“还不错,你呢?”我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女子,她的脸上却有妆容掩盖不住的憔悴。
“很好啊,艳阳之下。”她笑起来的时候,很是妩媚。
“谢谢你和平望生日时候录给我的话,真过意不去,到现在才对你们说感谢。”
她看着我手中的MP3,婉约地说:“客气什么,那是。。。平望的心意。”
我拉过她的手,问:“为什么。。。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平望是个很好的男人,你可以。。。。”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明白的是不是?”她还是笑着,眼神里却有深远的无奈,“还记得我说的吗?走一段路,看个结局。。。。”
我沉默不语。她轻轻起身下楼,背影里有深而重的情意。
《古诗源》写:“有所思,乃在大南海。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已往,勿复相思。”
是不是只有情长,才能长情?
其实很多时候,应该是只有直烈,才能坚贞。因此有“一往情深”,而情深之处未必是生是死,有时仅仅只是静处一旁,不言不语。
我靠在躺椅上听CD,听着听着竟然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天快黑了,下起雨来,书店的客人早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没带伞,心想不如去连瞬那里。
刚下楼,密云看见我就说:“平望刚来过,他留了把伞给你。”
我问:“他人呢?”
“走了。”
密云递过伞,脸上有笑容,我却从中看出凄凉的意味。那一瞬间,我觉得平望比我更残忍。
我撑着平望的伞,朝连瞬家走去。一进门,“来来”便“喵”地一声跑过来,在我的脚边绕来绕去,一副亲密可怜的样子,我抱起它,问:“是不是,你也和我一样寂寞?"
我站在院门口,望着那些在淅淅沥沥小雨中盛开的蔷薇,心想,如果连瞬在这里,能和我一起看花开花落,即使是背影,我也会满足。正想着,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连瞬推门进来,他没带伞,头发、衣服都淋湿了,看见我,眼睛立刻放出光彩。我拿毛巾给他,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任由我用毛巾擦去他头发上脸上的雨水,我看得清他眼里的温柔,心里有微微的疼,却坚持让自己平静。他不说话,也没动,直到我放下毛巾,才说“你来”,然后拉着我到画室。
他拉下盖在画板上的画布,说:“你看,我昨天画的。”
我看见大大一幅画板上满满的蔷薇,一片玫红,蔷薇花前是一个穿白色衣服女子的背影。从她的背影看不出任何,无法想象她是在微笑还是哭泣,只是那些花朵,充满热情而忧郁的情绪。
“像不像你?”他问我。
我点点头,问:“那你呢?你在哪里?”
“我?我在这里,我一直站在这里看你,和你一起看花开。”他拉过我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原来他的手这样有力而温暖。那曾经是我偷窥过无数次的手,用来画过那么多的花朵,有些盛开,有些凋谢。我不动声色,轻轻放开他的手,回到客厅给自己倒杯水。他换了件衣服,坐在沙发的另一边,面对着我。
“为什么要画我?是想送给我吗?”我问他。
“如果你喜欢,当然可以。”
“你要走了吗?”我又问。
“为什么这么问?”
“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
他不说话,他沉默了,他不愿意答应我,他根本无法回答我。我心里满是压抑着的酸楚。
“我。。。我以前做错过一些事情,所以。。。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对不对,”他缓慢地说,“我不愿意伤害你,我。。。”他终于停下来,看着我。我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我用手指轻轻抚过他苍白手背上青色的静脉,就好像那是他心头的脉络。我多想从此进入,直达他的心脏,在那里留下自己最真的一滴眼泪。如果那样,千万年之后,当他心有所动,就一定还能记得我,记得我这样安静而深情地爱过他。即使时光似水,日月苍白,我的眼泪仍可保有光华,成为他心中最后一片暗涌。
“太晚了,我先走。”在眼泪落下之前,我仓皇而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