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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杜德日记 > 第21章

    Chapter21

    空无一人的走廊传来脚步声,泽尔文从餐厅提前离席快步走到楼梯口时,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你怎么了?”尤里卡喊住了他。

    “没什么。”泽尔文停下脚步,故作平静地回答道,“我只是有些累了。”

    尤里卡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间嗤笑一声:“算了吧,我说过了,你连装模作样都不会。”

    他走近了几步:“到底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

    泽尔文扶着楼梯站了一会儿,像是深吸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好友问道:“今天晚上你是故意那么做的?”

    尤里卡愣了一下:“你指什么?”

    泽尔文看着他不说话,他半边脸隐藏在楼道的阴影中,另半边脸神情冷肃,银灰色的瞳孔如同凝结的冰霜,尤里卡只好举手投降道:“好吧,我承认,我只是想看个热闹。而且她在舞会上让你被人议论,难道你不想给她个教训吗?”

    “如果我想教训她,我会自己动手,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自作主张!”泽尔文有些失控地冲他喊道。

    “你到底怎么了?”尤里卡也皱起了眉头,他奇怪地问,“只是一个玩笑,也没怎么样不是吗?你别告诉我你真的喜欢上了她。”

    不知道是不是“喜欢”这个字眼刺激到了他,泽尔文的脑子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他迟缓地松开了衣袖下僵硬的手指,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渐渐平静下来。

    “别胡说。”泽尔文低声道,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不过听起来已经冷静了不少,“你的玩笑给我惹出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尤里卡立即意识到他说的是那张画上的塔西亚,这叫他不由咧嘴笑了起来:“难道不是你故意的吗?那位丽佳博特小姐这回算是彻底被你虏获了芳心,乔希里恐怕今晚都要气闷得睡不着。”

    泽尔文没有反驳,他像是根本没听清他的朋友说了什么。他站在暮色沉沉的楼道里,神情晦暗不明,如同黑暗中未被燃起的蜡烛。

    尤里卡迟疑地走到他的身边,以为他还在为餐桌上的意外生气,终于放软了语气,他把手搭在泽尔文的肩上安慰道:“好吧,今晚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泽尔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别去找她的麻烦。”

    那像是一句警告,尤里卡怔忪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听他补上一句:“她是父亲的客人。”

    尤里卡听了这话,像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这儿谁不是公爵的客人?可是客人也分三六九等。”

    泽尔文厌倦地挥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警告道:“在你眼里,你和她或许不一样;但是在父亲眼里,你和她没有区别。”

    尤里卡听见这话之后,神情僵了僵,他放在泽尔文肩膀上的手臂垂落下来。泽尔文却像没有发现似的转过身,扔下他朝着自己的寝宫走去。

    ·

    第一天晚上餐桌上的意外之后,温芙有一段时间没在花园见到过泽尔文。要不是她有时会在花园遇见亚恒,她或许会怀疑他压根就不住在宫里。

    亚恒作为泽尔文的亲卫,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宫里,不过温芙没机会和他私下说上话,因为那时候他通常都在工作。和其他花园里的其他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温芙才意识到他有多么高大,尽管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骑士服,可亚恒总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公爵请她来陪黛莉上课,不过温芙心里清楚,就像塔西亚说得那样,很多人都能陪黛莉上课,他之所以请她搬到宫里来,主要还是因为那幅画——公爵希望她能为他画一幅洛拉的肖像。

    洛拉画过许多肖像画,却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一幅属于自己的画像,公爵希望温芙能够弥补这个遗憾。

    他想要隔着画布凝望她,就如同凝望二十年前的那段回忆。可是回忆最难复原,温芙在房间画了好几份草稿依然不太满意,她没有见过二十年前的洛拉,而越是熟悉的人似乎越是难以叫人画出她最好的一面。

    好在公爵并没有为她设定完工的时间,在这幅画完成之前,她可以一直住在蔷薇花园。

    几天后,里昂来到花园为黛莉上课,温芙不知道公爵是如何说服他的客人的,总之当他第一次走进房间看见她也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里昂表现得十分平静,不过也相当冷淡,基本上可以算是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这比温芙的预期已经好了许多,她之前曾担心他会立即把她赶出去。

    里昂为黛莉上的第一课就是教她如何画好线条。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由线条来表现,无论是水纹的流动,衣服的褶皱还是光影的变幻,当它出现在画纸上的时候,都是由线条所呈现的。

    黛莉对此表现得十分懵懂,对一个十岁的,几乎没有什么绘画基础的孩子来说,理解这些似乎有些困难;而对一个十五岁的,已经有好几年绘画基础的温芙来说,这又似乎有些过于浅显。

    后半堂课,里昂在他的画板上示范着完成了一幅静物图,等他放下手里的碳笔时,黛莉已经在她的书桌上睡着了。

    总之这堂课对三个人来说都很灾难,温芙之前不太理解公爵找她陪黛莉上课的原因,听完这堂课后只能理解为里昂或许是个天才的画家,但不一定是个优秀的老师。公爵大约是希望她能充当他和黛莉小姐的中介,在两人之间构建起一座语言交流的桥梁。

    下课的时候,负责照顾黛莉的女仆带她离开了书房,温芙落后一步,离开时,里昂终于和她开口说了今天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我认为如果你还有羞耻心的话,下一次当我再来这个房间,你应当已经不在这里了。”

    温芙出门的脚步一顿,她抱着她的画具转过身,像是重新回到了公馆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先生。”温芙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对他说,“就像来这儿为黛莉小姐上课是您的工作,陪黛莉小姐待在这个房间,同样也是我的工作。”

    里昂显然将这当做了狡辩,他扯起唇角,不无讽刺地说:“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留在这儿了?”

    房间里带着一丝剑拔弩张的压抑,温芙不卑不亢地看着他:“说实话,我不明白我在这儿对您究竟造成了什么影响。”

    里昂轻嗤了一声:“因为我见过很多像你一样的年轻人,我也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温芙:“您不妨说说看。”

    “这很明显。”里昂说,“你如果从来没有来过这儿,我相信你或许能靠你的画赚到一点钱。但是再过几年,很快你就会结婚生子,再也机会拿起画笔,然后迅速地把你的画忘得一干二净。这没什么,许多人都是这样过的。”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停了停,他审视她的神情就如同在审视她的整个人生,以至于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怜悯:“可是你来了这儿,这真是太灾难了。你以为你是靠着什么来到宫里的?不管是什么,总之你现在见到的一切都超过了你的能力所能得到的。你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儿,那么离开了这里之后呢?你再也忘不掉这儿的一切了,你会怨恨你的出生,怨恨你的画,到那时候,一切都毁了。人有时候会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晕了头,但要很久之后才会意识到那只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

    温芙站在原地有一会儿没说话。她生得一张天生倔强的脸,却又很善于装出一副温顺听话的模样,就在里昂以为她要反驳些什么的时候,温芙却说:“您现在看起来可比刚才上课时更像一个老师。”

    里昂叫她的话哽了一下,脸色更黑了,简直要被她气晕:“好了,我就知道我是白费口舌!滚吧,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尽了,接下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温芙却忽然牵起唇角露出点隐约的笑,她对他说道:“或许吧,您说的对,先生,我出现在这儿并不是因为我的画有多么出色。但是您说错了一点,我并不认为我现在在这儿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这里,我也同样不觉得有多么值得惋惜。命运送给我一件礼物我就接受它,就像我今天听您上课,或许这是我唯一一次听您的课,可难道有一天我离开了这里,您今天在课上教授的那些东西我就一并失去了吗?”

    里昂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听她说完这些,随即冷笑了一声:“你和我想象中一样能言善辩,温芙小姐。”

    温芙可不认为他被自己说服了,果然紧接着里昂问道:“既然如此,你今天在我的课上又学会了什么?”

    温芙一时间答不上来,他今天讲了线条讲了光影,可那都是很基础的绘画技巧。

    里昂转过身,他看向窗外的花园,在庭院的门廊上摆放着一尊圣母像,据说那是来自希里维亚的雕塑家克莱斯特的作品,不久之前刚刚被运到花园。圣母怀抱圣子,神情圣洁慈悲。

    里昂指着那雕像问道:“在你眼里,圣母此刻悲伤还是喜悦?”

    温芙走到窗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圣母微微侧头,看起来神情不悲不喜。多数以圣经故事为主题的人物雕像中,无论是圣母还是天使都很少有极为明显的悲喜神态,即使是《圣殇》这样主题,在许多画家或是雕塑家的手中,圣母的悲恸也多半十分内敛,显现出一种哀而不伤的神态。

    温芙无法确切地说出那座雕像上圣母的悲喜,里昂回过头来对她说:“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在下一次上课前交两幅画稿给我。我要一幅喜悦的圣母像和一幅哀伤的圣母像,他们要来自于同一座大理石雕像,且不能改变雕像本身的样子。”

    同一座雕像,悲喜一体,且不能改变雕像本身的样子,这听起来是不可能的事情,很难不让人觉得只是一种叫人知难而退的手段。

    可里昂却冷酷地说:“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那天过后,温芙开始出现在花园的各个角落。

    这座华美的宫殿里摆放了上百座雕像,而仅仅是圣母像就有几十座之多。有些是墙壁上的浮雕,有些是屋顶上装饰,还有些被摆放在庭院里……

    公爵也听说了这件事情,有一天晚餐的时候,他问雕塑家罗万希尼这是否是里昂的存心刁难。罗万希尼今晚喝了不少酒,他坐在餐桌旁,不大清醒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似笑非笑地说:“他的确是个恶劣的家伙,起码我认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前辈不该这样为难一个孩子。不过嘛——”他眨了眨眼,微笑着对温芙说道,“那并不是不能完成的事情。”

    既然并不是不能完成的事情,那么就一定有它的方法。

    温芙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看着庭院里的圣母像坐了一个下午。她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天,花园里的花匠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渐渐开始习以为常。公爵的客人们多数都是怪人,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太阳落山的时候,亚恒经过花园,他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白天他路过这里的时候,就注意到坐在椅子上的身影了,只是没想到晚上再来的时候,她竟然还坐在这儿。

    温芙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转过头才发现站在身旁的男人。

    “你在干什么?”亚恒问道。

    “在等石像微笑。”温芙喃喃地回答道。

    石像当然不可能微笑。好在亚恒并没有觉得她疯了,他在长椅上跟着坐了下来,与她一块盯着那座圣母像看了一会儿。

    “你在看什么?”温芙反问道。

    亚恒语调随和地说:“我在想如果多一个人一块看的话,石像微笑的几率会不会更大一点?”

    温芙怔忪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他们两个一块坐在庭院里看了许久的雕像,等太阳完全落山,月亮渐渐出现在夜空中,温芙才拍了拍裙子站起来,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

    亚恒跟着她一块起身,两人经过庭院中心的草坪时,亚恒突然说:“我第一次来花园时,这儿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草坪上种了许多树,园艺师在这儿修建了一座灌木迷宫,很容易让人在这里迷路。”

    “现在它们去哪儿了?”

    “黛莉小姐不喜欢这条路,每次从这儿经过的时候,她都要仆人抱她才肯回去。公爵认为是两边的灌木遮挡了光线,所以她经过这儿的时候感到害怕,于是叫人把那些树都砍掉了。”亚恒说,“可是问题似乎并不出现在这儿,即使那些树都已经消失,黛莉小姐依然不愿意从这儿经过。”

    温芙好奇地问:“所以现在依然没人知道原因吗?”

    “等有一天,黛莉小姐愿意说话的时候,或许我们就能知道了。”亚恒冲她剔了下眉毛,开玩笑似的说。

    他们两个很快就走到草坪中间,庭院的中心有一座喷泉,喷泉里面是一座战士骑在马上的雕像,马儿高高地扬起马蹄,战士举起长剑坐在马背上,威风凛凛。月光洒在雕像上,在地面投下一片阴影。

    温芙从雕像前经过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原地擡头注视着眼前的雕像,很快又绕回了雕像的正前方。

    亚恒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看着她,却见她突然在喷泉前坐了下来,那差不多是一个孩子平时擡头看向雕像的高度。

    亚恒愣了愣,他走过来跟着坐在她身旁的草地上。从这个角度看去,马背上的战士高举着手中的剑,月光照下来,他大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神情庄严肃穆,如同正在战场上浴血厮杀的将军,叫马蹄下逃命的敌人吓破了胆。

    温芙又站起来,她朝四周看了看,最后找到了喷泉旁一座低矮的人造假山,她提着裙角踩到了喷泉的水池边,试图爬上去。可池边湿滑,好几次鞋子打滑差点一不小心掉进水池,好在亚恒在身后扶住了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他态度和煦地提议说。

    温芙迟疑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换下骑士服的男人,手上还带着护甲,这使他的动作带着几分笨拙的小心。他礼貌的用手扶着女孩的腰,在下面托着她站到了那块石头上。

    温芙终于爬到假山上的时候,她的视野仿佛一下子被打开,这个位置虽然只能叫她看见雕像的半张侧脸,但马背上的战士整个身形彻底的沐浴在月光下,这时的他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士兵眉宇飞扬,目光如炬,像是急于将凯旋的消息散播给沿途的城镇村庄。

    真是奇妙,温芙站在一人高的石头上有些愣神。真不敢相信,她居然现在才明白里昂说的那些话,光影的线条能够改变一幅画。

    亚恒擡起头冲她问道:“石像朝你微笑了吗?”

    “你说得对,”温芙低下头,眉眼生动,熠熠生辉,如同头顶的月光也落在了她的眼睛里,“多一个人一块看的话,石像微笑的几率的确会更大一点。”

    几天后,里昂在画室收到了两张未署名的画稿。

    同一座圣母像,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光影构图,一幅画的圣母眉眼低垂,神情间恍如带着一丝微笑;另一幅画上的圣母大半张脸叫阴影所笼罩,只余下三分之一的侧影,画中的圣母面容凝肃,彷如圣殇。

    里昂盯着桌面上那两张画稿看了许久,随后转身看向身后的庭院。窗外阳光明媚,杜德迎来了属于它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