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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才来的这批人,就是华光织绸厂失业工人的代表,来和唐子嘉二老板“算账”的。

  靠了厨子老包的帮助,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总算能够把双扇的大门关上了一扇;老包来的刚是时候,而且似乎很有“应变之才”,他手快得很,一面用他的左臂帮着小王和老冯抵住了外面的人们,一面就用右手抽出嵌在墙里的笨重的檀木门闩来。可是那木门闩刚刚抽出一半,刚刚能够扣住了那已经掩上的一扇门,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已经败下来了,工人代表们中间已经有三四个挤进了那一尺多厚的门洞子,眼见这座“头关”要保不住了。

  然而也正和几秒钟前代表们因为争先抢门自己人反倒挤住了一般,现在这三位又在那窄仄的半个门洞子里挤住了;这只是一秒钟的挤住,可就给了老包一个天大的机会。他双手抓住那抽出一小半的木门闩,用尽全身力气向左边一送,——“唷哟!”三个代表们中间有一位忽然狂叫一声,横冲过来的木门闩打着了他的腰部了;他不能不退,木门闩就在他面前擦身过去,可是这当儿他们三个中间最左边的一位已经扑开了还在抵抗的花儿匠老冯,全身进了门了,可是那木门闩也就在他身后冲过,砰的一声撞在门框上,将他和外边的同伴们拦开。

  这粗重的木门闩就成为临时的“铁丝架”,三位“唐家将”就据这临时的“铁丝架”继续抵御外边的进攻,一面又和拦在里边的那个工人混战。

  “妈的!动手就伤人么!打破你这扇牢门!”

  外边的人们乱哄哄嚷着,拳头和脚尖打得那关上的一扇门蓬蓬地响。

  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女子声音的发疯似的叫喊。这是李桂英,她也横了心了,一定要找到慎卿拚一拚。

  “门——撞不开的!门——结实!很粗一个木闩!你们爬!——爬过那道门!”

  拦在里边的那工人一面和癞痢小王扭做一团,一面撕碎了喉咙似的朝外边喊。

  实在此时外边的工人已在努力想法克服那个临时的“铁丝架”。他们的战术却不是“爬”而是“钻”,——要从那木门闩下边钻进去。可是半个门洞子的地位不过两尺来宽,外边人虽多,惜无用武之地,而况老包和花儿匠老冯又在里边拚命抵抗。

  拦在里边那工人,原来就是黄阿祥;他无意中遇见了那批“代表”,这才知道他的房东“唐先生”也者,原来就是欠了他三个月工钱的绸厂的董事长;原来他并没欠“房东”,反是“房东”欠了他;可是他刚才还拿了绸来抵押,还苦苦哀求“宽限”半个月,而且还终于得不到结果!他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浑身突然长了千百斤力气,他扭住了小王只三四个盘旋,就把小王打倒。他转身就扑那厨子老包。然而小王又已经爬了起来,一头向黄阿祥的腰眼撞了去。黄阿祥猛不防,也就跌在地下了。小王随手抓起一条板凳来作武器。可是黄阿祥就地一滚,格开了那条板凳,扳住了小王的脚,——像闷在甏里似的吼一声,黄阿祥跳了起来,小王却被他跌出有丈把远。黄阿祥抢过那条板凳追上去,不防脚下一绊,险些儿也跌倒。乘这空儿,小王赶快爬起来逃进了二门,就把二门关上。

  这时大门外的人也已经改用了“爬”的战术。有两三个人已经跳在那木门闩上,从上而下地向那花儿匠和厨子攻击。“唷!——”花儿匠似乎吃着了一脚,就往后退,厨子也跟着败了下来。

  “头关”是破了,外边的人都纷纷从门闩下钻了进来。最后进来的是李桂英,她抱着黄阿祥那包绸。然而大门外还是密密地攒着人头,都是街坊听得嚷吵来看热闹的。

  代表们拥在那关得铁紧的二门前,正在查问老冯和老包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进去,突然“喈——喈——”的警笛声在大门外由远而近,大门口那些看热闹的人们都纷纷躲开了,三人一队的警察一直闯了进来。

  “你们大伙儿在这里闹什么?知道么,侵入家宅是犯法的!”

  警察中间的一个——似乎是班长之类,走到工人代表们面前吆喝着。

  “我们是华光绸厂的工人代表,来这里讨欠账的,——”

  “哈,那么你们就应该到厂里去讨呵!”

  “咄!厂早已关门了——关了三个月了!厂里鬼也没有一个!这里姓唐的,——唐子嘉,就是厂里的老板。欠了我们三个月工钱!”

  “还欠了我们三个月的遣散费!”

  “叫唐子嘉出来!他欠了人家的,他不理,人家欠了他的——哼!他倒追得多么凶!”

  最后说的,是黄阿祥。

  那班长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得,他只一眼一眼地朝李桂英身上看。这年青的女人显然不是工人,也不像是看热闹的。班长用手指了一指,就叫道:

  “喂,你——你女人家,来这里又是干么?”

  “我么?——”李桂英顿了一顿。“不用你管!”脸上红了一下。

  “哈哈哈!”那班长笑着。突然他放下脸,对工人代表们说:“去!讨钱是讨钱,我不管;闹事,我就得管一管!你们知道现在是冬防,不准聚众……”

  “谁来这里闹事?是他们不让我们进来,这才闹起来的!”

  代表中间那个叫做麻子的说,手指着厨子老包和花儿匠老冯。

  “啊哟哟!你们要见唐老爷,唐老爷可不在家呀!”厨子老包一脸正经地叫起冤屈来。

  “放你妈的狗屁!还说不在家么?刚才我亲眼看见他的!”

  黄阿祥怒声嚷着,用脚重踢那关紧的二门。代表们也一齐动作起来。有一位看见了那条丢在一旁的板凳,就去拿了来当作撞门的工具。麻子和别的三四人抓住了厨子老包和花儿匠老冯,要他们说出有没有别的路进去。老包赖在地下撒泼。一个警察跑来干涉,另一个警察禁止撞门,然而如何禁得住?代表们人多。

  “混蛋!混蛋!你们胆敢……”那班长咆哮着,跳得团团转,一面就拔出了手枪来。然而他不敢开枪。他是陷在十来个工人代表的阵中,他知道至多开了一枪,他自己就要被人打倒。他只能举起枪来威吓。

  李桂英吓得浑身发抖,逃到了大门外。可是她不肯就走,便坐在大门外阶沿上远远地看着。

  忽然那花儿匠老冯急口地喊道:

  “好了!好了!放了我罢!老爷出来了!”

  代表们都转身寻觅。当真那边一条不大看得见的夹弄口缩手缩脚走出两个人来了;一个是朱润身,一个却是账房老胡。

  “不是!不是!唐子嘉是个矮胖子!”

  黄阿祥第一个先叫了起来,别的代表们也大叫不是。然而他们都向这两个“不是的”围了过去。朱润身着急得只管摇手,自己报名说,“我姓朱,姓朱,我是客人!客人!”账房老胡却哭丧着脸连连作揖道:

  “各位!不要闹,不要闹!二老板当真不在家!……里边太太有病!各位!有话好从长计较的!各位……”

  但是老胡忽然看见有三位警察在这里,他就胆子一壮,也不再作揖了,也不再“各位”“各位”的了,而且口气也强硬一点了;他提高了嗓子,接着说道:

  “二老板是股东,不错,他是股东,——他本钱也蚀光了,厂里欠你们的工钱,怎么好同二老板要?况且——一样的股东,也有好几位,你们也不好单找二老板要呀!……”

  “他是董事长呢!不找他找谁?别人也找不到!”代表中间有一个高声叫着。

  “你是什么人?我们只要姓唐的出来!”

  “哎哎——可是二老板不在家呀!”

  “什么话!我刚才看见他——你也在场的,你怎么当面就要赖?”黄阿祥怒气冲冲走上一步,挺起胸脯脸对着老胡的脸。

  “啊啊啊——嗯,你么?哎,你走后,二老板也走了!”

  “让我们进去搜!”那麻子的声音。

  “吓!哪一个说搜?人家房子是你们可以搜的么?”那警察班长也插身上来了。“人家二老板不在家,你们还要闹什么!

  去!聚众……”

  “就是你们见着了二老板,他一个人也作不得主。要开董事会,要大家商量——”朱润身似乎也因为有警察在场便定了心,也帮着老胡说。

  “不行!不行!停工的时候,董事会不是说过一个月后就能够发清么?后来又说没有钱,到年底一定发,这不是年底了么?董事会倒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只找唐子嘉算账,他是董事长!”

  那麻子理直气壮地回答。

  “工钱三个月!遣散费三个月!一共六个月!”

  “年底了,我们过不去!”

  工人代表们一边说,一边就紧紧地包围过去。

  麻子和另外几位就从老胡身边冲过,跑进那条小小的夹弄。然而这弄又暗又长,麻子他们一边走,一边得防有“埋伏”。一会儿,弄走完了,一道门挡住。门是很结实的。他们只好出去。

  这时黄阿祥正扳住了账房老胡的肩膀,厉声叫着:

  “你是唐子嘉的账房,我们只问你要姓唐的!”

  “啊啊,哎!——”老胡又想挣扎,又不敢挣扎,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黄阿祥,忽然苦笑一下,低声说:“喂,朋友,马马虎虎罢!你住的房子还是二老板的,多让你住个把月——”

  “哼哼嗨!你不要捣鬼!你想收买我么?哈哈!你不要转错了念头!”

  黄阿祥一边说,一边更用力地抓住了老胡的肩膀。

  麻子他们也从夹弄里回出来了,一面嚷着“这里进不去”,一面又跑到二门的那一边去搜索有没有进去的路。代表们也有仍在想法撞开那二门的。两个警察挤来挤去阻拦吆喝,一点也没有效果。

  “妈的!你姓唐的躲在里头一世,我们也守住你一世!”代表们愤怒地叫着。

  黄阿祥已经把老胡拖走了几步了。那警察班长飞奔前来,大声喝道,“放手!你干么的!”举起手枪来对住了黄阿祥的胸脯。但是黄阿祥不怕,他不放手,他的眼睛红得发火似的直对那班长看,似乎说“哼”!你不要以为有一支手枪就是了不得。”

  “喂喂,朋友,你吃住胡先生也没有用的;二老板不见得为了胡先生就肯出面!”朱润身又从旁排解。

  “对呀!吃牢我是没有用的;——当真二老板不在家……”

  “还说不在家么!”黄阿祥厉声说,手下一用劲,就把老胡轻轻提了过去。喈喈!——那班长立刻吹警笛。然而他的两个部下被更多的工人代表拦住了,不能来解救。

  这当儿,忽然大门外跑进了几个工人来,气急冲冲地喊道:

  “唐子嘉逃走了!姓唐的逃走了!”

  “什么!逃走了?”黄阿祥转脸过去急口问。那班长乘这机会,就施展他“平生的绝技”,用他的手枪朝黄阿祥手上猛戳一下,便把账房老胡夺救了去。“妈的!”——黄阿祥急反手去捞捕,可是账房老胡同朱润身已经缩进那夹弄口了,那班长也飞步抢到那夹弄口,背对着弄,面对着黄阿祥,举起了他的手枪。

  这时那几个报信的工人也到了面前。黄阿祥认识他们就是去守唐府后门的。那中间一个叫做阿贵的,正在对麻子说:

  “逃走了!爬过了一堵短墙逃到别人家园子里去了!我们看见的!”

  原来唐府的花园后身就接连着那位林焕翁的后园,只隔着一人高的一堵短墙;二老板先叫癞痢小王爬过去和林府接洽好了,然后两边用梯子接了他过去。

  “你们看见的?嗨!怎么不捉他下来?”黄阿祥抢着问。“啊啊啊!你倒说得容易!隔着半个园子呢!看是看得见,过是过不去的!”

  阿贵回答。随即他又跑到大门口,和别的代表们大声地嚷着。

  这时的情势完全不同了。唐二老板果然溜走了,连老胡跟朱润身也逃脱,那警察班长却举起手枪守住了那条小小的夹弄,大有“一夫当关”的气概,他的两个部下也在他旁边。

  这时那班长因为没有后顾之忧,一定敢开枪。

  代表们集在大门内的过道上,乱嚷嚷地商量办法。

  黄阿祥的眼光忽然落在大门外李桂英的身上。她还是坐在阶沿上朝里看,抱着黄阿祥那包绸。黄阿祥走过去从李桂英手上拿了那包绸,刚说了句“姓唐的逃走了”,就听得一阵整齐的步伐声音从街那边来。他撇了李桂英,跑到大门右首路前一看,就反身冲进大门去叫道:

  “大批的警察来了!”

  代表们都吃了一惊,立时静了下来。步伐声是愈来愈近了,听声音就知道人数不少。忽然那守在夹弄口的班长哈哈笑道:

  “你们这伙混蛋!不要走!等老子来收拾你们,哈哈!”

  这句话倒提醒了代表们。他们立刻想到那大批警察一定是逃出去的唐子嘉请了来的。姓唐的还想捉人呢!

  再不用商量什么了,代表们赶快就走。黄阿祥在最后。他走过那还是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的李桂英面前时,就招呼她道:“喂,走罢!”

  李桂英惊醒了似的站起来,就跟在代表们背后。然而抄过了唐府大门右首一带水磨砖墙时,就听得背后人声嘈杂,还夹着警笛的急叫,代表们立刻分做了两三个小队,影子似的没入了那边的冷街和小巷里。李桂英还听得他们乱哄哄地说:“到火车站去守他去!”但是也有人说,“留几个在这里前面街上,看他今夜回不回窠!”李桂英听出这仿佛是黄阿祥的声音。

  这时忽然有一条狗从暗处跳出来,汪汪的狂吠。李桂英吓了一跳,转身就跑进另一条街去。她梦游似的不知走了多少路,她不知道到哪里去好,她也忘记了疲倦,虽然她愈走愈慢,几乎是拖着一双腿走。

  然而她面前的路却是愈走愈亮了。她看见一些铺子里都已经摆出夜饭来了;她看见那些店员吃饭慢吞吞地,——似乎很舒服,似乎又不舒服;她看见偶然有什么过路人在铺子柜台前望了一眼,就有两三个店员赶快丢了碗筷,立起来招呼生意,然而那人什么也没有买,就逃也似的走开了。她忽然想到自己家里的铺子一定也是这样生意清,她忽然也觉得肚子饿。

  她在街角上站住了,认一认方向,打算回家去。忽然瞥见那边街上有一个人匆匆走过,好像是唐慎卿。刚才半小时内她所经历的一切,突然回来钉得她心痛。她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找回那“凭据”!她忘了回家,忘了肚子饿,转身就追寻那男子的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