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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章十二

    孔多娜从姥姥家回来后没再跟许生辉产生交集。两人在放学路上或楼道里碰见就碰见了。她也大半年没碰过电脑上过QQ,连mp3也不听了。之前在乡下还能游个泳或去树林里转转,回来后除了学校就是图书馆或自习室,书也倒不见得真能看进去,不过形式罢了。

    她不听mp3,可她几乎每天都戴着耳机。上下学路上若遇见同学想跟她结伴,喊她两声不见应对方也就罢了。在奶奶家也是。奶奶说什么不见应,就嘟囔她成天在家也戴个耳机。

    她有了一个小小的癖好,在上下学路上会频频仰头看树上的鸟。不过都是以树麻雀和雨燕居多。姥爷说北京的雨燕也叫楼燕,它们爱往古建筑群的横梁上飞。她问姥爷去过北京吗?姥爷说去过一回。还有一回她正在上课,听到了教室外有斑鸠鸟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她童年在姥姥家常听。三四月份里叫唤得最厉害。有时候她们被吵得烦死了,就问姥爷它为什么叫个不停,姥爷说它们是在求偶。多莉听完捧着肚子笑,它们可真不知羞!

    在进入十一月份的时候,孔多娜登了一回QQ。许生辉给她留了很多言,从二月到十一月,几乎每周都有留言。早期是:【你们回姥姥家了?】

    【你们姥姥家有电话吗?】

    暑假是:【我想去你姥姥家】

    【我准备明天就去】

    【我不想去了】

    近两个月是:【放学时候见你了】

    【在楼道见你了】

    【我趴在窗口见你骑车出去了】

    【文具店见你了】

    【我给自行车充气也给你们的充了】

    【你自行车车座有鸟屎我擦干净把它推楼道了。】

    多娜一条条浏览完,下了号也没回他。

    直到放寒假许奶奶再次下来喊她们姐俩,说许爷爷凿冰弄了筐鱼,鱼不大,她打算炸炸撒点孜然给她们吃。彼时孔奶奶在厨房烧饭,多莉也系着围裙在打下手,多娜戴着耳机在卫生间洗内衣。

    许奶奶已经来喊过她们好几回了,说换个花样让她们上去尝尝。

    这回她们姐俩上去了,上去就看见许生辉捏了条小鱼往嘴里吃。除了鱼,许奶奶还给她们炸了茄子平菇土豆,三个人围坐在餐桌前吃。许生辉的额角有一块新痂,前一段他老子拿着酱油碟砸的。据说他老翘课被学校喊家长,然后他爸去了,回来他爸关上门就教训了他一顿。

    这都是孔奶奶在饭桌上说的。

    孔多娜看了眼他额角的痂,吃着小鱼也没作声。孔多莉倒是问了,问他缝针的时候疼不疼?他满不在乎地说不疼,说完还偷瞄了孔多娜一眼。

    门口许爷爷腋下夹着份《大河报》回来了,见她们姐俩都在,问那个小的,“你大学准备学啥呀?”

    孔多娜说:“学新闻。”

    许爷爷问她,“你不是理科生吗?”

    孔多娜说:“很多院校的新闻都文理兼招。”

    “你应该发展理工科,最实干也最能体现个人价值。”许爷爷换着棉拖说:“新闻不由己,最终能不能发稿不是你说了算。”接着问那个大的,“你呢?”

    孔多莉说:“我读师范。”

    “师范合适你。”许爷爷找出老花镜戴上,坐那儿翻着报纸说:“分数差省内师范远吗?”

    孔多莉说:“我不读省内的师范。”

    许爷爷倒惊讶,说她,“能考出去也是能耐,就怕你到时候哭着恋家。”

    孔多莉说:“我才不会哭呢。”

    许爷爷说这鸟儿啊,扎好翅膀就该踢出窝,想要他有出息就下狠心把老窝拆了。省的将来遭欺负了哭哭啼啼地回来。忧患使人生存,安乐使人灭亡。

    这姐俩吃好准备回,跟沙发上的许爷爷打招呼。许爷爷问她们,吃好了?姐俩点头。许爷爷又朝那小的说:“你不适合新闻,学了也是徒劳功。听我的就去读个理工,分数能够得着就去北京航空。”说着把那一沓报纸整理好,卷成筒放在楼道的雨伞桶里。

    这一年的除夕家里没大张罗,尽管孔爸家三口和孔玲家三口都在奶奶家过年。午饭后孔玲就在厨房烧水褪鸡毛,孔志愿在那儿处理鲤鱼,奶奶在那儿弄八宝饭。别的菜可以没有,八宝饭得有。

    下午的时候许生辉来找孔多娜,他背了个包,包里是一满罐他叠的千纸鹤。从孔多娜休学的第一天他就每天叠一只。他给孔多娜的时候说了句新年快乐。

    孔多娜接过问里头多少个?

    许生辉说不知道,我没数。

    两人坐在以前堂哥的房间。孔多娜看着罐里那些七彩的千纸鹤,说我没给你准备新年礼物。

    许生辉说不用。

    孔多娜说以后补给你。

    许生辉再次说不用。说完沉默了会儿,又说你以后可以跟我发脾气。

    孔多娜反问,我为什么要跟你发脾气?

    许生辉词不达意,只说人都有想发脾气的时候。

    孔多娜看他额角,说你低头。许生辉朝她低头,孔多娜吻了他额角的痂。

    等许生辉离开,孔多莉见桌上那一罐七彩的千纸鹤,端着长姐的范儿警告她:不许早恋。

    孔多娜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孔多莉再次认真地说:不许早恋。

    孔多娜烦她,知道啦。

    高三的下学期,姐俩进入了紧张的备考状态,也从某种情绪里逐渐抽离出来。

    孔志愿每周都会抽出一天陪她们踏青或看电影,偶尔也会吃一顿西餐。有时也会一块儿去图书馆,她们姐俩坐那儿刷题,他就翻阅些名人书法、健康百科、工程力学等方面的书籍。他往往看得比那姐俩还入迷。经常一擡头,外面天都擦黑了。

    多莉也找到了让自己相对舒适的学习方法。只要每天在学校认真复习完,她就奖励自己看半个小时的漫画。她在宿舍贴了张自制的打卡表,只要对今天的表现十分满意,她就打个勾,等周末就全兑换成看漫画的时间。

    多娜还是老样子,不管在家里还是学校都戴着副耳机。不同以往的是几乎每周五的放学路上,许生辉都跟在她身后,有时急步,有时缓步,总不远不近地跟着。也每回孔多娜到奶奶家楼道,都擡起手朝身后挥挥。

    高考结束了。孔多娜如愿地考上了目标院校的新闻学;孔多莉自己也怪满意,她考去了兰州。当初填志愿全家都拦不住她,说报省内吧报省内吧!她不行,她就要出去,她好奇塞外的壮丽风光,憧憬王维诗里的雄浑意境——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许生辉高考落榜了。许爷爷知道他在学习上成不了才,早早就张罗着要他当兵。而许生辉也不排斥当兵。在他确认了孔多娜要去北京念书后,他在电脑桌前坐了一个下午,然后给她QQ留言:【恭喜你。为你感到高兴。】

    孔多娜很快就回了他:【你呢?】

    他回:【先去当兵。】

    孔多娜问:【你想当兵吗?】

    他回:【我很讨厌学校,我努力过,就是学不了。】

    孔多娜明白他在说什么,望着对话框没回。

    他又回:【我有事下了。】然后头像就灰了。

    后面的一段时间孔多娜去姥姥家了。她心不在焉地玩了几天,然后去镇里网吧给许生辉留言。留了两回,许生辉都没回她。直到她跟孔志愿通电话,孔志愿说许生辉当不了兵了,他是足弓消失的扁平足,不符合征兵条件。

    第二天她跟多莉结伴去了网吧。多莉朋友多,在QQ上跟她在不同阶段交到的好朋友依次告别。她有高考落榜准备外出打工的,也有不少去上专科的。她在QQ上聊着还回头问孔多娜,你关系好的同学都考上大学了?

    多娜说都考上了。

    多莉忽然问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交不到特别知心的朋友?”

    多娜正跟许生辉留言,看她,“为什么?”

    多莉编辑着不晓得从哪儿抄来的QQ签名,说:“因为你们这些优等生都太骄傲了,很难在人前展现脆弱和缺点,更不会去取悦朋友。反倒我们这些成绩平平又浑身小缺点的人更容易交到知心朋友。”

    多娜问她,“你想说什么?”

    多莉说:“我想说你是拥有独特人格的人,而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

    多娜沉默着没说话。

    多莉敲着键盘又说:“我很为你骄傲,希望将来你能成为一个耀眼的人。”接着要她看自己的个性签名:【最紧要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陀思妥耶斯基】

    多娜看完矫正她,“漏了一个夫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多莉麻利编辑修改,嘴上还问着,“应该不会有人看见了吧?”

    多娜看她修改,也编辑起了自己的个性签名,照抄她的:【最紧要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陀思妥耶夫斯基】

    /

    临行的两天前,姐俩去看望她们人生中交到的第一个成年人朋友——以前的那个音像店老板。想要同她表达感谢以及告别。可那家音像店不见了,彷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变成了一间小小的游戏厅。姐俩抱憾回来的路上又经过那间老文体用品店,店老板喊住她们,送了她们一人一支钢笔,然后板着脸交待:好好上大学!为国家争光!

    ……

    多娜还独自去寺庙见了堂哥,俩人也只是隔着众多香客见了一面。堂哥朝她轻轻点了下头,她背着包就安心地回来了。

    原计划是孔志愿先送多莉去兰州,然后折回来再送多娜去北京。多娜东西一收拾,只肯让家人把她送到火车站。她自己背个巨大的包、拉着行李箱去候车室,到候车室就听见许生辉喊她。

    许生辉早她三个小时就来帮她占座。他听说火车站人特多,候车室几乎没有空座。

    他爷爷让他跟着家里一门事业有成的表亲去满洲里闯。当不了兵出社会又太早,干脆先让跟着亲戚去磨练两年。许爷爷给他了三条路:去读专科、去他老子的管材厂、去外头闯。

    他选择了去外头闯。

    他拉着孔多娜的行李箱站那儿,望着一圈候车室,问她,“你渴不渴?”

    孔多娜说不渴,包里有水。

    俩人没再交流,一个站那儿,一个坐那儿。

    许生辉一直盯着显示屏看,孔多娜仰头看他,“要不要拥抱一下?”

    许生辉伸手把她头转去一边。

    检票口开始验票了。许生辉沉默地帮她把背包背好,又把行李箱给她。她拉着箱子也沉默地随着人流检票。许生辉双手揣牛仔裤口袋望着她排队检票,见她不打算回头,喂了她一声,之后不自觉地掏出口袋里的双手挎着腰。见她检完票要进站又轻喂了她一声,她还是没有回头,他慢慢地退回到候车椅位置,双手扶着膝盖缓缓坐下。

    直到她头也不回地彻底消失在检票口,他才惊慌失措地开始哭。

    孔多娜到了车厢往行李架上放行李,对座的大哥看见帮她放,放着问着:“妹子是去北京上大学啊?上大学就别哭了,多好的事儿啊!”说完还贴心地找了纸巾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