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了不久,便到了一个府邸。林芳洲被小元宝扶着下了车,抬头看那高墙和大门,问道,“这是谁家?”
小元宝答道,“我现下住的地方。”
林芳洲疑惑道,“你不是住在宫里吗?”
“我已成年,不能久住宫中。”
“你才十六。”
“十六已经很大了。”说到年龄,小元宝总是有些不服气,又有些没底气。
林芳洲随着小元宝走进府里,但见奇树香花,雕栏玉砌,童仆丫鬟穿梭往来,都是毕恭毕敬、规规矩矩,不出一点差错。
林芳洲何曾见过这样人家?她一路走一路看,只恨自己没有长六只眼睛。走到一座桥上,她停下来,往桥下一看,荷花底下数不清的锦鲤结伴游行,有大有小肥肥壮壮,她禁不住高兴道,“这鱼可真肥!”
“嗯。”
“也不知好吃不好吃。”
小元宝弯起唇角笑了笑,问道,“喜欢这里吗?”
“嗯!”
“那就住在这里吧。”
“啊?”林芳洲有些惶恐了,“这个……好吗?”
“没什么不好。”
林芳洲叹道,“我真像做梦一样。前不久还在狱中,以为自己要死了,现在竟然住进这神仙般的地方,啧啧啧,人生如梦啊!”
她这边正在发感慨,却见不远处走过来两人,由仆从引着,见到小元宝,那两人倒头拜道:“十二、十七,见过三殿下。”
“免礼,起来吧。”
林芳洲有些好奇,等那二人起身,她看清他们的长相时,立刻“啊”的一声惊叫。
把旁人都吓了一跳。
小元宝问道,“怎么了?”
“这两人……我见过。”
就是六年前在县衙里见的那二位杀神,大杀神总是一副“老子一个手指就立刻能碾死你”的凶样,二杀神总是一副“虽然我看起来笑眯眯的,但是我翻脸比翻书快,信不信我翻脸立刻碾死你”的样子……反正看着就让人腿软哆嗦恨不得跪下磕头。
那种心有余悸的感觉,她记忆犹新。
那位名唤“十七”的二杀神说道,“林公子,别来无恙?六年前我兄弟只因着急寻人,多有得罪,林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不不不,不会……”林芳洲慌得连忙摆手,接着恍然道,“原来你们是好人呀?”
十七失笑,道,“对,我们是好人。”
小元宝解释道,“十二和十七是禁中的侍卫,父皇身边的人,父皇因挂念我,派他二人前来给我镇宅。”
他说得有些风趣,那十二和十七连忙道:“微臣不敢当。”
那之后,林芳洲一路有些惆怅,连景致也无心欣赏了。小元宝察觉出他情绪不对,将他送到他住的院子之后,他摒开众人,问道,“怎么了?”
“小元宝,六年前我在县衙里看到了十二和十七,他们当时就在找你。”
“嗯。”
“我的意思是,要是我当时把你交给他们,应该也没事吧?这样大费周章的,感觉自己兜了个大圈子,做了件蠢事。”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问你,卫拐子为什么会死?”
“额……会不会真的是自杀?”
“不会。”
“那是为什么?”
“永州城里,当时在官面上找我的,是一路人,但实际上,潜伏着三路人。”
“啊?!”
“我身份有些敏感,连父皇都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一来怕有人趁机浑水摸鱼,二来怕丢了皇家脸面。”小元宝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父皇自己这样主张,还是有人给他出的主意。”
林芳洲点头道,“所以我当时还好奇呢,假如你是反贼,怎么没有官兵搜城。”
“嗯。十二和十七,还有另外一些侍卫,都是父皇派出去的。另外两路人,一路是我舅家派去找我的,还有一路,是我两个哥哥的势力。”
“卫拐子就是你哥哥的人杀的?”
“应该是,他们一心想杀我,从卫拐子那里问不出什么,又担心另外两拨人问出我的消息,干脆直接灭口。”
“太可怕了,”林芳洲拍了拍胸口,“我还把你带出去过!”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后怕。她半夜三更把小元宝栓到河边的树上,这样对待一个小皇子……这个不管被哪拨人看到,恐怕都难逃一死。
“三路人马,谁都不敢太高调,永州城那么大,他们也不可能每个角落都盯到。并且,其实这三路人都觉得我根本没命活下去,只是没找到尸体,不能最后确认。所以你从那虎胃里把玉掏出来后,他们就都散了。”
“我没想到原来这里边竟然有这么多危机,”林芳洲说着,突然一拍手,恍然道,“卫拐子死了,说明是你哥哥的人先找到的他?”
“对。禁中侍卫在明,那些杀手在暗。倘若我真的现身——”
“倘若你真的现身,是生是死还不一定呢!”林芳洲接过他的话,说道。
小元宝点了点头,又说,“就算侥幸回京,又怎能保证平安度过这几年?”
“也对,你聪明归聪明,毕竟是个小孩。”
他望了她一眼,道,“现在不是了。”
林芳洲住的那个院子花团锦簇的,种着花,养着蟋蟀和小鸟,叽叽喳喳的很热闹,也有不少使用的奴仆,可惜没有丫鬟。
她逗了会儿鸟,突然说道,“小元宝,我想回去了。”
小元宝仿佛与她心有灵犀,问道,“你是不是想九万了?”
“嗯。”
“那你快去快回,让十七跟着你。回去与王捕头他们道一声平安,我暂时不能亲自去了。”
“好!”
这一头林芳洲带着人马富贵还乡,自不用提。
林芳洲走的第二天,小元宝把潘人凤叫到自己府上一叙。
皇子明面上不会和官员们过从太密,为的是避嫌。不过潘人凤有点特殊,也不用顾那些。
但是现在潘人凤有点不敢见这位三皇子,因为他发现,他似乎做错了一件事。
果然,三皇子与他说一些场面话之后,突然把茶碗轻轻放下,说道,“潘大人真有意思,明知我早已身份大白,却迟迟不肯向林芳洲透露,也不知你有何顾虑?”他端坐着,不嗔也不怒,眉宇间却自带着几分贵气与威严。
潘人凤被问得冷汗都下来了,连忙离席,下跪叩首,道,“微臣一时糊涂,罪该万死!”
小元宝淡淡说道,“倒不至于罪该万死。我只是好奇罢了。”
潘人凤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问题了。
对于林芳洲和小元宝,他倒是没有赵王齐王那样的怀疑精神,毕竟那两位是拿着水晶透镜恨不得挑出一丝差错,潘人凤没有这样的动机。
三皇子身份大白时,听了他的经历,潘人凤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只是觉得奇之又奇,仿佛听故事一般。说到底,他太相信林芳洲了——不是相信林芳洲的人品,而是觉得,林芳洲这样傻头傻脑的人,不会耍什么花招,只是运气好些罢了。所以他和朝廷里所有人都一样,只是把这段经历当个传奇来听。
再见到林芳洲时,见这小子依旧不知道他捡回来那孩子的身份,潘人凤更加的不疑有他。
他瞒着林芳洲,只是开个玩笑。
但是潘人凤现在不得不承认,这玩笑开得有点大。林芳洲一介草民,没有丝毫准备就去面圣,万一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惹得龙颜不喜,被降下罪来,三皇子不可能记恨圣上,所以最后背锅的还是他潘人凤。
说到底,潘人凤在地方上做官时的思路还是没转过来。面对林芳洲时,他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些优越感,林芳洲前后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的谦卑,也促成了这种优越感,导致他没有为林芳洲着想,想戏弄林芳洲时,也没有太大压力。
现在,悔之晚矣……
“殿下,微臣只是……见林芳洲始终不知你的身份,便与他开个玩笑。”
“开玩笑吗?”
“殿下!微臣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小元宝没说话,低头看着茶碗里细细的茶沫子。
潘人凤怕的不是三皇子怪罪他,他怕的,是他怀疑他。
他潘人凤在地方上做了六年官,一直远离党争,不是赵王党也不是齐王党。三殿下在他治下做了六年百姓,这样的联系,让他无论愿不愿意,都只能是三皇子这条船上的,没有第二种选择。
如果三皇子抛弃他,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潘人凤有些急切,“殿下,微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微臣真的只是一时糊涂,绝对没有其他用心!倘若微臣对殿下有二心,便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小元宝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先起来吧。”
“谢殿下。”
“以后这样的玩笑,不要开了。”
……
过了有十来天,林芳洲带着九万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回来时,正赶上小元宝要出门。
林芳洲问道,“你去做什么?”
“我去见父皇。”
“你爹现在愿意多见你啦?”
小元宝轻轻摇一下头,“今日有要事。”
“哦?什么要事?”
“我要亲自审理杨仲德那狗贼。”
“你爹能同意?”林芳洲表示很怀疑。
小元宝眼睛一眯,“想办法让他同意。”
林芳洲抬起熊掌拍了拍小元宝的肩膀,道,“我知你是想给我出气,不过这个事情也不用强求啦,杨老虎落得现在这样下场,早已有了报应。”
“他该死。”小元宝说着,竟摇了摇头。
他离开之后,林芳洲感觉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劲,于是问一旁的十七:“那个杨仲德,不会死吗?”
十七也摇头,道,“杨仲德贪赃枉法,罪有应得,不过,死倒不至于。”
“为什么?他害死那么多人。”
“本朝惯例,不杀文人。”
“……”林芳洲张了张嘴,“这个,这算什么呀?”
“总之杨仲德有举人之身,又是朝廷命官,出了这样的事,最多是流放,遇到大赦,还能放还。”
十七也是朝廷的人,林芳洲不好当着他的面骂这莫名其妙的惯例,只好在心内悄悄翻了个白眼。
她带着九万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院中小鸟们叽叽喳喳叫得很欢快动听。九万本来是在睡觉,听到鸟叫声,醒了,它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选了只长得最好看的小鸟,叼着走了。
十七看得有些呆,过了一会儿,问林芳洲:“你也不管它?”
“我管不了。一会儿让人把这些鸟都拿走吧,要不然过不多久这里就只剩下一地鸟毛了。”
林芳洲走到廊下,看着那里挂着的一个黄鹂鸟,摇头叹道,“唉,可惜,从来没养过黄鹂呢!”
十七给她出了个主意:“公子要不试着弄个铁笼子?又粗又大的,那猫头鹰撕不坏。”
“不行,九万会吃醋的。”
十七第一次听说鸟也能吃醋的,他摇头道,“鸟也会吃醋吗,不过是一只畜生。”
“你不知道,九万救过我的命。”
林芳洲正要说自己在狱中的经历,突然想到:这事情里涉及到小元宝,十七是皇帝的人,我可不能乱说话,能不提小元宝就不要提他。
于是她目光一转,道,“我有段时间穷得吃不起饭,九万就天天送老鼠给我……”
“你别说了!”十七脸色发绿,打断她。
韩牛牛招呼来几个小厮把鸟都提走,林芳洲多少有些失落,又想到:幸好还有蝈蝈和蛐蛐玩。
……
小元宝回来时先去找林芳洲,一进院门,只见树荫下围着一群人,一个个卖命的吆五喝六。林芳洲挤在最外面,跟着嚷嚷,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急得满头是汗,被树叶间漏下来的太阳光一照,亮晶晶的。
小元宝好奇地走过去,跟着低头看,视线越过一群脑袋,看到是两个蝈蝈在斗盆里,正抱在一起撕咬。
群情激昂。过不多久,一只蝈蝈把另一只蝈蝈的大腿咬下来了。
有一半人拍手欢呼,另一半人神色失落。他们一起想要站起来,刚一抬头,陡然见到正上方三皇子那俊美的脸庞。
哗啦啦——都吓了一跳,滚到地上又爬起来,跪好。
林芳洲也不知怎么回事,见大家都吓得跪下来,她也从善如流,跪了。
跪完才发现是小元宝。
小元宝不喜欢林芳洲对他卑躬屈膝。他把她扶起来,拉着她走进房间,韩牛牛像个小尾巴一样尾随着他们,最后被小元宝留住:“你在外面等着。”
两人走近客厅,把门关好。
林芳洲坐在椅子上说道,“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吓我一跳。”
小元宝坐在她身边,自己倒了杯茶喝,答非所问:“以后不要见人就跪。”
桌上摆着点心和果盘,果盘里有葡萄、雪梨和香蕉。大热天的,林芳洲方才在外面玩了一头汗,这会儿有些口干,看着葡萄,想吃又没法吃。
小元宝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此刻拿下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了皮,送到她嘴里。
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嘴唇时,他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林芳洲吃得很开心,吃完一颗,说道:“继续。”
他抿着嘴角笑了笑,“嗯。”
一边剥葡萄,小元宝一边说道,“下个月初二,你随我一起去升堂,审杨仲德。”
林芳洲惊得差一点把葡萄生吞下去,她咳嗽了几下,他轻轻拍她的后背。
总算顺过气了,林芳洲问道,“你怎么做到的?我听十七说,朝廷里管断狱的那些官都要考试呢,考试过了才能胜任。你没有官职,也没考过试,年龄还小,你爹怎么就答应了?”
“父皇本来是不同意的。”
“嗯,后来呢?”
“后来,我告诉他,杨仲德说我是王八生的。”
“……”这也也行吗?林芳洲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所以他一生气就同意了?”
“嗯。”
“你爹也太……”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小元宝解释道:“其实他能答应我,并不是因为生气。”
“那是为什么?”
“我流落民间六年,他觉得该补偿我。我从回来之后,只向他提了这一个要求。”
“这倒是说得通,”林芳洲点了点头,又问,“可是你这样做,会不会有人说你坏话呀?”
“会。一定会有人上奏本说我破坏法度。”
林芳洲有些担忧,“要不就别这样了,我觉得得不偿失。你才刚回来,好多人盯着你,想你出错呢!你哥哥也不会轻饶你,一定会抓着这件事,在你爹面前说那个……谗言。”
小元宝却是轻轻一笑,“没关系。我才十六岁,正是任性的年纪。杨仲德欺我辱我,还不许我报一箭之仇?”
林芳洲有些无语,“你也记得你才十六岁吗……有时候你说话做事我都觉得你像六十岁的老头子。”
小元宝看她一眼,道,“这话,我只当是夸我了。”
“唉,可任性终归是不好的。要不就……”
小元宝却摇头,目光深沉:“但是,很多人都希望我是任性的。”
他这话似是而非的,林芳洲没太明白。
小元宝却也不继续说这些,他剥了一个香蕉送到她嘴边。林芳洲张口要吃,他却突然往后一撤。
林芳洲:“给我。”
他便把香蕉又递过来,等她要吃时,他又撤走,眼睛带笑地看着她,逗猴子一般。
林芳洲大怒:“给我!不让我咬它,我就咬你了!”
他怔了怔。
林芳洲趁机抢过香蕉,用熊掌捧着,泄愤一样大口吃起来。
他撇过脸去不说话。她低头吃着香蕉,也没看到他早已羞得满面飞红,连脖子都是红的。
……
三皇子要主审杨仲德这件事,确实在朝堂上引起了很大波动,有人上奏章反对此事,认为三皇子年轻气盛,不该破坏法度,说了许多不太中听的话。
反应最激烈的是赵王一派的官员,有几个御史伶牙俐齿,把三皇子数落得有些难堪。大意是说三皇子在民间流落这几年,没有学到皇子该有的气度威仪,只学了民间百姓的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希望三皇子回来之后不要想着扰乱朝堂,应该先虚心学习。
来来去去都是对小元宝的人身攻击。
但与此同时,弹劾杨仲德的奏章也如雪片一般飞到御案上。奏章上的罪名五花八门,什么强抢民女、贪污受贿、敲诈勒索、横征暴敛……数不胜数。
官家把这些奏章都给了小元宝,小元宝研究一番,做了个归纳总结,认认真真地写在一个小本子上。
奏章里的罪名比较多,最有意思的是,杨仲德贿赂过赵王派系的官员,还给赵王送过礼,直接送一车金银,简直肆无忌惮。
小元宝冷笑,“难怪赵王这样反对我做主审。”
潘人凤对小元宝说,“殿下,这证据确凿,正是打击赵王的机会。”
小元宝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打击他?”
潘人凤愣住,“殿下?”
小元宝低着头,一边翻奏章,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嫡就是嫡,庶就是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