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雨归不再装柔弱,也没人会觉得雨归公主是寻常人。
众人商议出秘境时,张也宁坐镇正中,杀大妖,用正统道家术破秘境阵法;姜采,赵长陵,雨归,魏说等兄弟,各自守东南西北一方,杀其处大妖。
五人杀妖时间相差不多时,张也宁正好破阵,众人才能离开这秘境。
守正中央之阵这种事,张也宁正统道门出身,姜采也不与他争这辛劳。
几人各自分开歇息,只留张也宁盘腿坐于沙丘之巅,闭目修心,思考明日战斗。
他于月下静坐,衣如雪飞,周身罩一层朦胧之气。
犹豫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立于张也宁身后。张也宁许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看向雨归。
雨归慌张别开眼,没话找话:“张……道友,你能帮忙让姜姐姐与赵大人和平相处,我很开心。”
张也宁目光向沙丘下一瞥。
姜采与魏说等人立在一处,腰肢窄长;赵长陵与皇帝陛下、宫中卫士站一处说话,大约是在安抚凡间人类。
无论如何看,这二人也没有和平共处。
张也宁道:“你开心什么?你不是原本要嫁赵长陵么?”
他的直白让雨归噎住,雨归面容涨红。之前那是为了帮师姐历练,给师姐的情劫增加磨难。而今,师姐都快杀了赵长陵了,雨归哪里还有那种增加磨难的心思?
赵长陵能平安活到师姐动心那一天,就不容易了。
月色下,雨归楚楚可怜,风致楚楚。然而张也宁面无表情,不受她影响。她只好尴尬地笑一下:“我之前是不知姜姐姐与赵大人的关系……我也为他二人的爱情感动的。”
她特意强调“爱”,又垂目盯向张也宁手腕。然而少年衣袖过于宽大,挡住了他腕上的红丝线。
雨归提醒道:“张道友也希望赵大人平安渡劫吧?就不要……再生事端了。”
她状似不经意地笑:“我听说,赵大人和姜姐姐以前,是未婚夫妻呢。虽然中间发生了很多误会,但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张也宁敛目不语。
雨归疑心自己在与空气对话。
张也宁:“明日杀妖方式背熟了?你法力最为低微,不要连累他人。”
雨归脸羞红,更加尴尬。反正她已经提醒过了,她仓促说着抱歉,退了下去。
她离开后,张也宁依然静坐于沙丘之巅。雪衣在夜风下被吹皱鼓起,而他这次许久没有闭目养神。
未婚夫妻么……
他失神了片刻,被沙丘下方的笑声吵醒。他瞥去,见沙漠中的姜采仰脸向他望来。
她立于月光下,紫衣潋滟,散发缠腰。她眼中还带着与魏说等人说笑过的笑痕,一只玉白的手指抵在朱唇前,做着一个“嘘”的动作。
随意,曼然。
月影相随,佳人如梦。
她并非是特意看他,不过是和人说话时随意瞥来。她与他四目相对时,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眼中笑意加深。
张也宁蓦地觉得狼狈,心中更有一丝微弱的恼意。他闭上眼,重新入定,不再观望这凡尘。
下方沙漠中,姜采仰头凝望着那月下仙人般的少年道士,发起了呆。
“老大,老大?”魏说的呼唤将她吵醒。
魏说结结巴巴:“老大,咱们的计划真的能行么?不会惹到那位么?”
他伸手悄悄地指一下高处端坐的少年道士,但才一指,手就被姜采抓住,按了回去。姜采维持着“嘘”的动作,含笑:
“月下莫多言……虽是秘境,但也说不定会被他感知到。我们得防着他。”
魏说挠挠头。他心中激动,却还是忍不住为姜采担忧:“也不知道雨归公主又和张仙人说了什么……”
姜采啧一声:“我们不管她。”——
次日,按照昨日的安排,四人分散四方去杀妖,张也宁则坐镇中央。
几人手腕上都被系了红丝带,这般操作洗刷了张也宁和姜采不清白的嫌疑。四人中有人似笑非笑,有人松口气,有人欢喜,有人压根没注意到。
姜采被安排的是北方之妖。北方妖是四个方位中最为厉害的大妖,按照张也宁的推算,这妖修炼少说也有三百年。
张也宁于正中央对付的,则是一只千年大妖。而诸人压根没觉得他会应付不来。
只姜采临走前多看了他一眼——重明只是他的一尊少年分化身而已。
张也宁望来:“怎么?”
姜采专注:“当心。”
张也宁:“当心谁?”
姜采:“我。”
张也宁微愣,他唇动了动,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时,姜采已经反身离开——
北方妖对姜采倒也算不上轻松。
秘境中没有灵力,没有魔气,她无法引魔气入体,杀妖时所用的之前灵气,得省着点。如此,杀妖过程中,她更多依赖武力。
大妖嚎叫着死去之时,她也一身血,一身狼狈。
妖死后,她大概算一下时间后,气息尚未喘平,便掐一个诀,身形消失了。
此时正是正中央大妖最为猖狂之时,如姜采所料,受到人间限制的张也宁想杀妖,也没有那般容易。张也宁全力应对此妖时,心中感应微乱,但他仅仅以为是此妖让自己心乱,并未多想。
“哐——”
张也宁最终用袖中青龙解决了此妖,此时他发冠微歪,面容沾两滴血,一身白衣也变得脏污。青色的光形成一圈在周围荡开,冲刷这方天地。
张也宁艰难地从地上站起之时,他突然眼皮一跳,心中感应发生了变化。
张也宁一声怒:“姜采——!”
他倏地一下从原地消失——
赵长陵和御妖司的其他人联手,一同杀掉南方之妖。
大妖死去时,御妖司的人齐齐松口气,赵长陵也瘫坐在地,一身冷汗。他撑在地上的手微微发抖,正打算将妖死的消息通过手中红线传于正中的张也宁知道时,身后气流发生波动。
在赵长陵对面的御妖司的人提起一口气:“赵大人!”
赵长陵凭本能在沙地上翻滚几圈,待他从地上跃起时,便见一把三尺青锋向他袭来。那手持长剑突然出现的人,正是目中噙笑、却杀气腾腾的姜采。
赵长陵颤着手运符咒撞上那剑。
他齿缝间尽是血:“姜采,你什么意思?”
姜采持剑再来!
她漫声:“杀你。”
御妖司的人反应过来、齐齐相助,但几招就被姜采撂倒。姜采没有取他们性命,她手中剑只盯着赵长陵。赵长陵狼狈躲闪,也用符纸反击。但他强弩之末,姜采虽然也面白血流,却仍胜他一筹。
赵长陵冷笑:“原来你这般卑鄙无耻,趁破阵之时偷袭同道中人。我看错了你,竟误以为你光明磊落。”
姜采漫不经心:“数年前,你于漠北剖我心,活埋我。我记得前一刻,我与你讨论天下之妖未必都要杀尽,你回答说我太过仁慈,妖即是妖,自该杀光。我道那便下次再谈吧。”
姜采手中剑变厉:“下次在哪里呢?”
赵长陵心中如被石击,趔趄后退。
姜采的剑刺中他手臂,他堪堪躲过致命伤。他运着符纸的手发抖:“我以为你、你……”
姜采衣袂款款,她微笑:“以为我不记得?还是以为我不在意?”
姜采道:“……不过你说的倒也没错,我不在意你杀不杀我,活埋不活埋我。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不算什么。”
赵长陵:“那你今日袭杀我,是为何?!”
姜采明眸微勾,光华流连。她纵来杀他,字句铿锵:
“我来与赵大人论当日未完的道——
“我依然说,天下之妖,未必尽该开杀。
“谁拳头大听谁的。赵大人,莫手下留情!”
“砰!”
赵长陵如断线风筝一般撞飞在地,骨节几断。姜采的剑再来时,一道寒光拂过,来人长袖一甩,便将撞到剑锋上的赵长陵向后甩开。
张也宁面寒如霜:“姜姑娘,你如何应的我?”
他仓促而来,一身风霜,面颊沾血,有一种零落美。
姜采挑剑:“我说的是,重明弟弟笑得我满意了,我便应你。然而——”
她戏弄道:“我不满意!”
她身形在原地消失,张也宁感应极快,跟随她一同消失。姜采出现于赵长陵身后,她再次提剑要杀人,一条青龙飞来咬向她手腕。她转身与张也宁对打,另一只手中的剑,依旧不离赵长陵。
张也宁被激怒:“你与我打时,还能分心他人?”
他望见姜采诡异的笑。
蓦地,此方天地妖气加重,妖物嘶吼声突然响起。数道人影从远向此处跑来,魏说等人大喊:“老大——”
他们身后,大妖煞气十足,向一众御妖司的凡人和魏说等小妖一起杀来。
姜采看也不看,依然杀向赵长陵。
那大妖眼见就要将一御妖司的人一口吞掉,张也宁的身形,出现在了妖身前。
姜采大笑。
邪性十足!
魏说等人原来压根没有尽力杀妖,他们是一路引妖,掐算着时间。张也宁在正中央与妖斗法时,魏说他们在被妖追杀,与妖兜圈子。而目的,不过是现在——
当姜采专心要杀赵长陵时,张也宁没空添乱。
张也宁面色苍白,抿着唇,与这大妖相斗。四方四人杀妖之中,只有雨归那一方在专注杀妖,其他三方皆乱了。但是张也宁不能让三方皆乱,出秘境的机会只有这一个……
哪怕姜采算计他,他也得杀了这妖!
如此,此方场面何其轰烈。
魏说等人躲在一旁,替姜采捏把汗;御妖司的人目眦欲裂,却也只能狼狈躲着,眼睁睁看赵长陵被姜采困住。张也宁本就精疲力尽,多对付一只妖后,他几次处于险境,让人为他捏把汗。
赵长陵声音嘶哑:“姜采!”
姜采笑:“在呢。”
“噗——”
青年转身之时,被身后剑刺入心口。赵长陵快速捏诀向后飞,在胸口渗血处一压。他擡目之时,姜采手中黑气重重,剑隐隐发出紫色辉光,再次向他杀来。
他没有自己在修真界的记忆,他以凡人眼光看这一切,心知这剑是神剑,姜采用了灵力,若是这一次被刺中,真的会死。
而他可能不会像姜采当年沉睡数年,还有醒来的机会。
赵长陵法力耗尽,心生恐惧,转身就跑。
张也宁寒声:“姜采!”
姜采腾空跃上半空,所有魔气所化的灵力已被她尽数引出,玉皇剑从后追上赵长陵。
极快又极慢,赵长陵被身后的剑再次刺穿。一点声息都没有,他大脑空白,感受到金白色的光从他心口穿过,伴随着姜采之声:
“赵长陵,你记住了!
“你活埋他人,自有他人来找你索命。你为大道做恶,自也有人用大道来回敬你。
“你杀不死我,我便会杀你。
“万象有执,各生其难。天地不治,何求灭异?山河俯仰,我心自照!”
金白色的灵力炸开,赵长陵僵硬地跪下,心口自后插着一把剑。他艰难地回头,看向身后立于半空中运剑的女郎:“我……”
蒙蒙的,他想到了许多过往。
他与她结识,一路杀妖;他对她心生爱慕,她全然不知;万物生乱,二人渐渐离心;他寻到《封妖榜》一书,身边最合适做阵眼的那人,正是她。
“赵公子,识君甚幸。”
“姜姑娘,我也很高兴遇到你。”
“姜姑娘,我也、我也……”
青年呆呆地立在原地,看周围光渐渐暗下,看她越走越远。沙漠的风干燥无比,和许多年前的漠北一样。那年的漠北,赵长陵难堪地垂下眼,喃喃自语:
“……我也生了情。”
这个“也”,却是从来说不出口。
为了天下。
为了苍生。
……最恨的,是她像是不懂情一样。
赵长陵跪于沙地上,红着眼仰头看半空中衣袂飞扬的青年女郎。他艰难地向上伸出手,但是他身形在金光中,一点点化为虚无。他记忆最后,是她无情无欲、无动于衷的平静眼波——
魏说等人跌坐在地,看着赵长陵一点点消失。
他们眼睛,透过这个沙漠,看到的是另一个沙漠。看到御妖司的人如何冷冰冰地开口:
“这些人被妖气侵染了,活不成了,就他们吧。”
他们是被放弃的人,被丢入沙漠中,被活埋。怎么逃也没用,御妖司手眼通天;怎么怨也没用,御妖司本领高强。
而今,赵长陵死了。
赵长陵终于死了!
可他们也早不是人了!
运气好的碰上姜采,运气差的成为驼铃山上没有意识的女丑尸。
他们捂脸坐在地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痛快,笑声畅快,但很快,笑声转成了沙哑的哭声。
他们趴在沙漠中,浑身发抖,声音悲戚,怅然太多,无助太多——
可他们也早不是人了!——
哭声中,张也宁一招杀掉了大妖,他飞扑向赵长陵,一道清光打出,想最后拯救此人。但是他晚了一步,他抱到的是金白色的虚无之光,看到的是赵长陵黯下的目光。
被玉皇剑刺杀,赵长陵在人间的此身必死,甚至会伤到真正道体,日后要花费许多力气才能弥补。
下一刻,四方天地间的薄膜发出极轻的“砰”一声。
薄膜破碎,秘境打开,他们不是立在沙漠中,而是立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都城街道上。
青浩长街,隔着人流,张也宁垂目,看到她握剑的手向下滴血,滴答、滴答——
【“怎么?”
“当心。”
“当心谁?”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