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轮悬空,天地在黑夜中复上一层银霜。
风过如浪,皓月升空之际,张也宁灰袍玉冠,现身于北荒之渊。
他身长如松,道袍委地,行走于荒原中。只见此地一马平川,万里辽阔,没有生灵长存的痕迹。只有一月在空,一广阔瀑布自高崖上悬挂而下,水流肆意。
张也宁立在瀑布下,仰头凝望——此地名“北荒之渊”,是修真界极为荒凉、没有人烟之处。
但若是此地完全被冰封住,那道自高崖上悬落的瀑布再凝成冰刃,那此地,便应是梦魇中他变成堕仙后,被天地间的锁链困住的地方。
自十年前张也宁第一次开始做梦“堕仙”,这十来年,他便经常做同一个重复的梦。
在那个梦中,他手脚皆被锁住,自身的灵力用来维护整片天地不溃散,然后,有一道人影落在冰渊下,自远而近向他走来。
梦中那道人影,张也宁从不曾看清楚。每当他意图看清时,梦便会结束。
他唯一确认的是,在这个重复的梦中,那道向他走来的人影,是越走越近的。他丝毫不怀疑,只要这个梦继续做下去,终有一日,他会看清那个人的长相,认出那人是谁。
然而,这个梦预兆的到底是什么?
对于离成仙距离极近的人来说,张也宁已然确信这样的梦魇,必然是道心感应到了危机,在提前暗示他避祸。听闻仙人皆能提前感应危机,才能避开祸事;张也宁虽没有真仙本事,却也能隐约感知到一些。
张也宁只怕当这个梦魇走到尽头的时候,噩梦成真,灾祸降临时,他完全没有应对手段。
是以,十年来,张也宁养伤之余,一直在寻找梦中的场景发生在何地。直到今日,他终于找到北荒之渊,也确定若那个梦真的会实现的话,这里便应是自己被封锁的地方。
寒风凛冽,张也宁目光在这片冰渊之处一点点梭巡,寻找与自己梦中相似的地方,并做出判断。他目光终于停顿在一个地方——瀑布之下向后推一丈之处,就是他梦中成为堕仙后,常年盘腿所坐之处。
张也宁思忖片刻,身形一晃消失于原地,下一刻他手一挥,短暂将此地彻底冰封。瀑布悬空成冰,蜿蜒成半个弧形向外延伸。
瀑布所凝聚的冰刃后,张也宁踏于冰上,分毫不差地站立在了自己梦中应该被关押的地方。
他心中一算,手腕一掀,灰袍倏忽扬起,袖中的青龙长鞭发出一声龙吟,咬向看起来什么都没有的虚空。袍袖一挥之下,大片冻成冰刃的瀑布都被削掉,然而——
在青龙张口咬下之时,那什么都没有的虚空忽地露出丝丝裂缝,整个天地开始摇晃起来!
张也宁猛然跃起,青龙鞭裹挟着无限灵气卷向那撕裂开的空间。但即便如此,空间撕裂开后,丝丝魔气从中席卷而出。
魔气凝成一只半山般大的手,抓向张也宁。
张也宁冷哼一声,与那魔气所聚的虚空之手一掌拍下!
下一瞬,万缕魔气泄向四方天地,张也宁也被轰然拍开,跌落在冰川上,被魔气之手向下重压。
冰川碎裂,张也宁被压下水。
天空中明月光骤然一亮,月华之息飞泻而下,万千灵力相助,青龙摆尾,打向那手!
冰川下的青年与那魔气之手相战,双方灵气相抵,黑丝所凝的魔气之手卷住张也宁,丝丝缕缕地钻入他衣袍内,在他清隽面上、肌肤上游离,侵蚀他的道心。
张也宁毫不犹豫用青龙鞭罩住那魔气,另一手掐诀,清心咒的青色亮光自眉心亮起,向那纠缠他的魔气排杀而去。
黑色魔气浩瀚,如同无穷无尽。双方在水下打斗,张也宁唇下渗血,抵抗得有些艰难。
那掌拍在他头顶,张也宁面色青白之际,袍袖震荡,一声恐怖的妖兽嘶吼声冲出。一只小猫从他袖中飞出,腾空变大,咬向那按压着张也宁的魔气所凝聚而成的手。
双方相斗,天地间灵气不稳,砰然一声巨响后,水声从四面八方炸开,噼里啪啦。
张也宁袖中飞出的猫身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座小山,将那只手紧紧咬住。
那手后退。
四方哗哗水声汩汩流涌开来。被封住的瀑布重新流淌,张也宁在冰水之下不再被针对,呼吸不再艰难。
长袍飞扬,青龙缠着他周身游离。张也宁睁开眼,从水下向上纵去。他一身潮湿,从水中步出,立在虚空中,半山高的大猫重新缩小,向下一跳,踩在了他肩上,叫了一声。
乌黑发丝沾颊,身形瘦薄,张也宁微有些虚弱:“有追踪到线索么,孟极?”
他肩上的小猫,自然是他养了整整十年的孟极。
孟极胡须翘起,摇摇头,撒娇地侧头来舔他的脸,被他一袖重新拂入袖中。孟极与青龙鞭重新沉睡于袖中,只能不甘地呜呜直唤。
而青年悬足立于瀑布前,怔然看着那潺潺而流的瀑布,与虚空中好像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但那里方才分明有手从虚空裂缝中出来。
那只手……是魔气所聚。
长阳观首席张也宁,成名以来杀魔无数,但此生平,从未有魔将他逼到方才那一步。方才那一瞬,他甚至有压制不住魔气之感……
他擡袖掩唇,咳嗽两声,擦去唇边血。
虽然他是因太意外,而让那魔气纠缠住道体。但是,这魔气确实十足强大……
张也宁陷入深思:怎会如此?魔域不是都藏在蒲涞海中么?为何北荒之渊竟然有空间裂缝能让魔气趁虚而入?这些魔气是从哪里来的,当真是蒲涞海中的魔域?
他是意外来此,且自身手段极多,才没让魔气害了自己;若是其他寻常修士被这魔气意外偷袭,被直接换了个人变成魔物,都是极容易发生的事。
难道说,魔族势力,重新卷土而来了?是否这事与他梦中为堕仙、被封于此有关?
若真是魔族卷土而来……那就糟糕了。
在修真界的历史中,修士与魔族相斗之事,也时有发生。但这些大都是小打小闹,从未大规模发生。可以说,自从张也宁的师父永秋君成为真仙,一万年以来,魔族便藏身于蒲涞海,再未公然大规模现身于修真界。
莫非魔族沉寂了太久,如今他们不甘寂寞了?
如果他猜测为真,修真界恐要迎来万年来最大的一场浩劫了。
张也宁心绪难宁,他受了伤,又暗自警惕,不敢再强行开启半空中那道空间裂缝。他记下此事,袍袖一挥,暂时离开了北荒之渊——
不到成仙那一步,所有人都是凡人。
既是凡人,便爱炫耀、气派,好听人吹捧。
长阳观真仙永秋君的寿辰,便为众仙门提供了这般机会。
各仙门手段皆出,这段时间的长阳观上空,颇为热闹,见得各家仙门弟子飞行御空之术的本事。道童率先迎接那些受邀而来的仙家,并高声报喝,彰显各家身份——
“巫家少主携千年灵玉息土来贺!”
“芳来岛管事赠九黎古酒为贺!”
“全蕴宫宫主来贺!”
“三河川赠百泉永寿浆十坛为贺!”
“剑元宫首席来贺……”
长阳观观中山门前,各道门弟子、佛门弟子三三两两而立,大都带着自家门派的弟子向永秋君贺寿。有些有事耽误或不方便前来的,也让人带来了贺礼,例如芳来岛、三河川之类。
道童们赔笑:“少主这边请……”
那被拥着的少主傲慢无比,身后跟随一众人。他不耐烦冷喝:“这么多人,不怕挤着本少主?都滚开!”
这一群人腰间皆系一长笔狼毫,皆异瞳,这表明了他们来自四大门派中的巫家。
俊美又脾气暴躁的青年身后,怯懦的少女被他吼得一个战栗,她小心地伸手拽前面青年的衣袖:“哥哥……”
那少主才不理会,手按在腰间一只狼毫上,分明欲出手。
道童们手忙脚乱地招呼各位客人,当他们喊道“剑元宫”时,地上的大部分修士,包括那似乎想要生事的巫家少主一行人,都情不自禁地擡头看去,想一睹那剑元宫的风采——
高空中云雾荡开,一条两头飞翘的青叶小舟行于云彩间,如同行于碧蓝汪水中一般。
白云拨开,声音欸乃,青叶小舟看似悠缓,行得却极快。
众人仰头看去时,见一白衣青年懒洋洋地靠着船上桅杆,屈膝坐于船头小案前。他桃花眼微迷离,旁边一戴着面具的侍女乖顺地跪于身侧,为他倒酒;
船尾处,一绯衣女郎赤足而坐,悬足于船畔,小心翼翼地伸手拂开飘过来的云翳。察觉下方动静,女郎明眸望来,睫毛轻轻眨动,当即如雪光蒙蒙莹亮,让人双目晕然。
下方人窃窃私语:
“那个白衣服的男子,大约就是剑元宫那位废物大师兄了。虽说他不学无术,没什么本事,但他那张脸……确实绝色啊。”
“什么?比起他,我还是更想看雨归仙子……啊,雨归仙子看我了!雨归仙子才是倾国倾城,不愧是从芳来岛出来的。”
“芳来岛的修士都是美人呢……”
“哼,我不和你们这些废物一般只知道看脸。修士强者为尊,那位……便是不群君姜采吧!”
姜采紫衣白冠,衣袍纷扬,长身立于谢春山身后、雨归身前。下方修士们窃窃私语时,她莞尔一笑,也兴致盎然地看着下面那些修士,心生感慨:
前世她可是死于这些所有仙门的围攻之下;今世她倒还没成为女魔头,还在被他们顶礼膜拜。
真是有趣。
剑元宫的大名让无数仙门弟子跑来观望,与剑元宫齐名的其他三大仙门,长阳观是寿宴的主办者,自然宽容笑望;三河川的和尚阿弥陀佛一声,也慈悲而笑。
芳来岛只来了一女子管事,那女子戴着帷帽,隔着纱幕仓促而随意地看了一眼剑元宫弟子们出场的风采,便心事重重地移开了目光;倒是巫家一众人的脸色,最为不好看。
那方才差点与小道童起冲突的巫家少主恶狠狠地再次握了一下自己腰间的笔,自言自语:“不就是一群只会用剑的粗人么?有什么好神奇的。我巫家织梦术,才是最厉害的。”
他身后的妹妹声音怯怯的:“哥哥,父亲说要我们以大局为重,不要惹事。”
巫长夜闻言,回头瞪了一眼妹妹。
巫家人都是异瞳,他容貌俊朗阴柔如女子,他妹妹却只是普通姿色,唯有一双异瞳色泽明亮,有几分巫家人的气势。
妹妹冲他讨好地笑一下,听到身边人讨论“不群君身为女子,却好风采”,她便不顾哥哥的不服气,好奇而敬仰地随大家一同看去。
剑元宫的青叶小舟在此时也落了地,道童们迎上,见谢春山手一扬,那落地小舟便化为了一把青伞,被他撑在了头顶。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这是他的法器……
呃,不愧是剑元宫有名的废物大师兄。
堂堂剑修圣地,旁人的法器都是各大名剑,只有谢春山的法器居然是一把伞。
一把花里胡哨的勾搭小姑娘的伞?
听闻谢春山当年刚练出这本名法器,就差点将剑元宫的掌教气死。后来,谢春山身为大师兄,门派首席却落到自己的二师妹身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谢春山对周围人一笑,周围人中的女修们立时脸色绯红,心肝儿砰砰跳;他的侍女百叶面不改色地跟在他身后。雨归拖拖拉拉地跟在最后面,面对周围男修们灼灼的目光,她分外不自在,一径低着头。
她偷偷躲开那个芳来岛前来管事的视线,幸好那位芳来岛管事似乎着急离开,并没有注意到她这个曾经的叛徒。
其他弟子们跟在雨归身后。
姜采跨过谢春山,走上前,向迎上来的道童们拱手,温声:“姜采携众弟子,代表剑元宫来为永秋君贺寿。永秋君是真仙,自然与此方天地齐寿,惟愿永秋君修为再上一层楼,他日逍遥万界,与宙同寿。”
此界为玄真界,玄真界的修士们虽然没有见过其他界的修士,但修士们大都默认宇宙间有万千如玄真界一般的修真界。只有逍遥万界,才是真超脱。
小道童喜滋滋谢了姜采的祝福:“不群君客气了。请仙子等人与小道来,长阳观为诸位已安排好房舍,望寿辰期间,诸君能够满意。”
姜采道谢。
谢春山打个哈欠,跟在后。
他走过时,听到巫家那边传来一道青年嗤声:“脸皮真厚,让一女子占了魁首,他也不嫌丢脸。”
谢春山当没听见,百叶却在他耳畔漠着声告状:“巫家那位少主诋毁您。”
巫家少主……
走在最前面的姜采猛地回头。
谢春山无奈。因所有人都听到了这话,他没反应的话,就是辱没剑元宫名声。
谢春山瞪小侍女一眼后,袖中手轻轻捏几下龟壳。他对巫家乌泱泱的一片人露出笑,笑容让那边的女子们面红心跳之余,他温声:“巫少主,之后五天内某一天早上,你辰时出门,小心被鸟粪淋一脑袋。”
这一下,不光姜采回头,低着头、浑身紧绷的雨归也好奇擡头,看向那巫家少主的方向——
大师兄的卦象,那可不是一般的准。这位巫家少主,这么倒霉么?
巫长夜脸色铁青,他被身后妹妹拉着,只能吼道:“看什么看?!胡言乱语,你自己小心吧!”
他本已握住了腰间的笔,但是目光一闪,对上姜采专注盯着他的目光。
姜采目光颇为凶煞骇人,森然无比,让巫长夜一愣后,后背发凉,到底是气势一弱。听闻这姜采的实力和那修真界公认快成仙的张也宁也不相上下,挑衅她实在不明智……
姜采目中有杀气,看他不敢打,啧一声,这才缓缓扭过了头。
她从巫长夜身上收回目光,再认真地看雨归一眼。
如今看到巫家少主,她便想起来了。此生她开始关注雨归后,绞尽脑汁,总算想起了前世一点点关于雨归的事。
姜采对巫家最多的印象,便是前世雨归在这次寿辰后,就嫁入了巫家;后来姜采沦为魔女的时候,听说巫家少主入魔,将巫家杀了个干净后失踪了。
雨归嫁入巫家后……巫家发生了什么?
巫家少主入魔,是与她前世一样被迫的,还是他主动为恶的?
姜采目光凝视着雨归,雨归面颊一点点红透。雨归鼓起勇气,擡头后,柔柔弱弱:“师姐,你看我做什么?”
姜采微微一笑,只在雨归肩上拍了一拍。
她不敢夸海口救下所有人,让所有事情变得好起来。她只能说自己尽力……这种没有实现的话,自然也没必要对雨归说了。
姜采开玩笑:“这次出门一趟,突然发现雨归师妹很漂亮,追慕者这么多。”
雨归脸色微白,勉强笑了笑,很认真地回答:“必然不如师姐多的。”
见她态度不对,姜采诧异地眨了眨眼。
姜采:“若有什么事,与我说,我会助你。”
雨归乖巧:“师姐指的是什么?师姐日理万机,我什么祸都不惹,不敢打扰师姐。”
姜采看她这样,便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继续跟着道童走自己的路。姜采移开目光后,雨归慢吞吞地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才跟上师姐他们的脚步。
雨归望着姜采修长的背影,耳中听到身后那些男修们对自己充满觊觎的私语声,她低下头,藏起心中的黯然与焦虑:
她又讨好师姐失败了。
就像以前……她也巴结过大师兄,百叶姑娘却很厌恶她。她争不过百叶,抢不到大师兄身边的位子,便只能从大师兄身边退开了。
这一次,她没有帮师姐完成人间历练。她连这唯一的事情都做不到,剑元宫更不好留下她这种在剑道上没有天赋的人了。如她所料无差,过不了多久,必然有剑元宫长老来找她,委婉建议她离开剑元宫,去其他仙门修行。
可是芳来岛那么厉害,这世间除了剑元宫这般大仙门,谁能护得住她这个芳来岛的叛徒呢?
于是,雨归便装可怜让师姐答应带她来寿辰,这一次寿辰上……她一定得为自己找到一条安全的出路。
雨归不甘心地咬唇,想到剑元宫中那位在外门练剑的小妖怪贺兰图:贺兰图明明是后来的,都能有机会进剑元宫。她明明来得最早,为什么剑元宫就是不收她呢?为什么剑元宫收弟子非要看天赋呢?
她恍恍惚惚地想到人间时,姜采杀赵长陵时说的那话:“万象有执,各生其难。”
可是她的难,大家好像都不知道,都不在乎,也都习以为常了——
次日,张也宁回来长阳观时,长阳观已经与往日的冷清不同,变得十分喧哗。
张也宁从山门前隐身而行,直直躲过所有人,去院中找了自己师父。
院中菩提树下,永秋君闭目摇扇,疲惫无比地睡在竹席上。蝉声嗡嗡,菩提叶落,他睁开眼,便见到张也宁立在院中,已不知候了多久。
张也宁清如明月,沉静而立,将一身灰色道袍穿出了簌簌雪飞一般缥缈离尘的美。
永秋君看了弟子苍白的面容、乌漆的眼睛一眼,慢吞吞道:“你受伤了?”
真仙手段,心中一感应,便知道了弟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永秋君倦怠的面色微顿,认真看张也宁:“你去北荒之渊做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你好好养伤,身体彻底好了,便开始借太上忘情篇,去渡无悔情劫,直接成仙么?”
他面色微愠:“我一直沉睡,没有理你,以为你懂事,终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而你却在做什么?十年来,你频繁外出,不好好养伤……如今更是旧伤添新伤,还跑去北荒之渊,差点道体受损……张也宁,你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想成仙么?
“在现在,有什么样的事,会比得道成仙更为重要?你可知,为师、为师……万年来最大的期望,便是你能成仙!”
张也宁敛目。
成仙、成仙。
自他出生,自他学道,整个长阳观便将成仙的希望寄托于他一人身上。因为修真界已经一万年没有人成仙了,因为长阳观需要再多一位真仙,来彻底坐稳四大仙门之首的位子……
他每日听到最多的话,便是“张师兄日后是要成仙的,与我们不一样。我们不要打扰了张师兄。”
张也宁心里知道永秋君对自己的希冀,知道自己若说自己只是受梦魇所困,跑去了北荒之渊,师父必然大怒。在师父心中,一切都不如成仙重要。
张也宁便回答:“弟子只是想试图凭自己之力过无悔情劫。若弟子凭自己的真实本事过无悔情劫,以后道心也不会留下瑕疵,不必日后想法子弥补。”
如此,永秋君面色好看了些,重新卧了回去。
他叹息着看弟子:“我又如何不愿你能凭自己本事过无悔情劫?但是……你能么?”
张也宁沉默。
他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师父,弟子在北荒之渊,见到有空间裂缝似乎可通往魔域。此事极为危险,若那空隙越来越大,魔族之人凭此偷渡来修真界,便是我界大乱之时。”
永秋君蹙眉。
他倦倦道:“知道了,为师会与掌教商量,通知其他仙门一起提防的。”
张也宁颔首。
见他还不走,永秋君美目微微上勾,扇子盖住下半张脸,他问道:“你还有何事?”
张也宁声音清润:“我怕有魔族人已经混于修真界,这一次师父的寿辰对他们是机会。这次贺寿之人,当严格搜查,提防真有魔族人浑水摸鱼。”
永秋君定定望着他半晌。
永秋君垂眸淡声:“看来重明君是已经有主意了,只是来通知本君一声。本君说什么自然也无用,不让重明君做什么,你都是不服气的。既如此,你便自己与掌教商量彻查去吧,何必问我?”
张也宁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弯身向他行一礼。张也宁道:“弟子僭越了。”
永秋君没再说什么,张也宁也转身向院外走去。张也宁即将要消失时,听到永秋君不冷不热的一句:“重明,你记住,你天生道体,道心无瑕,是最适合成仙的。其他事情对你都不重要,为师最希望的,便是你能成真仙。
“你是为师最大的骄傲,莫要让为师失望。”
张也宁宽阔的衣袍在风中飞扬,托着他瘦削清薄的身量。他反身,向永秋君再次行礼,才沉默退下——
离开永秋君的住舍,张也宁袖中微动,呜呜叫声不断。他袍袖微敞,孟极便从袖中钻出,甩着尾巴在他肩头打转,又凑过脸来看他。
张也宁擡手将孟极抱入怀中,淡声:“无事,不必担心。”
孟极又叫两声。
张也宁无情死了:“你只知叫,我并不能听懂。你修行万年都未曾修出人身,未免蠢笨。想与我说话沟通,你还是在梦中想想更容易吧。”
孟极瞪大眼:“……”
——这人说话有点讨厌吧!
孟极气呼呼地重新钻入了张也宁的袖中,张也宁唇角微勾一下,定定神,走向掌教所在的院落,去与掌教商量搜查魔族人士的事。这一路行,却是四处都是修士,张也宁再怎么躲,也无法一个人都不见到——
黄昏之时,姜采这边,刚与谢春山告别,正和雨归一起在长阳观随意而走。谢春山被美人们吸引走,姜采这边走得漫无目的,雨归很不解:
“师姐,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姜采自然不会告诉雨归自己要踩点做点儿坏事,她正想借口时,听到一处喧闹的声音,便有了主意,笑道:“那里很热闹,我们也去看看。”
姜采与雨归便顺着声音过去,见在一片松雪林外,众修士热闹地在这里包了一片地方,互换一些灵宝器物,做起了生意。
黄昏下,蒙蒙月色在云后起伏,姜采和雨归在摊贩前一一走过,见一处围的人多了些,也不知道在卖什么。
姜采一笑:“那边有人说故事,我们去看看。”
雨归无奈地跟着师姐,没想到师姐这般不靠谱,连这种瞎编的故事都要听一听。
众修士围着的地方,是一书生模样的人在唾沫横飞地将一本本小册子发给周围的人:
“诸位,来看看,看看!这都是咱们修真界的最全手册,想了解修真界的风俗万事,这么一本书便够了!尤其那些散修们,那些刚修成人形的妖修们,可千万不能错过我这书!”
姜采托腮:“我们修真界还有这种好东西呢?”
她和雨归也各自分到了一本册子,两人都好奇地翻开来看。伴随着姜采翻开册子,那书生也在讲解:
“诸君可知我玄真界四大仙门都是哪四大,谁实力强谁垫底么?诸君知道我玄真界的八美是哪八美么?知道八美之间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么?”
一听这话,雨归立即预感有些不妙,眉心跳了跳。她连忙来捂姜采的册子:
“师姐别看!这都是胡说八道的!”
但是来不及了。
姜采的手速,岂是她能比的了的?
姜采已经饶有趣味地跟随着书生的讲解,念出了册子上关于八美的描述:
“宁月追,春山采。微雨临,寒江夜。”
姜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都是谁?”
雨归面红耳赤,羞愧得好像这册子是她编的一样。她捂住脸,听那书生大肆宣传:
“宁月追,就是长阳观的张也宁与龙女辛追啦;春山采,便是剑元宫的谢春山和姜采;微雨临呢,当然是芳来岛的少岛主盛知微和雨归姑娘;最后的寒江夜,指的是、是芳来岛死了的那位,和巫家的少主巫长夜。”
姜采发现了新世界,听得津津有味:“哇,修真界还有这种东西呢?”
但是呢,所谓的玄真界八美,其他人都听过,对此不感兴趣:“就这?都老黄历了还专门编书,骗钱呢。”
雨归嫌丢脸想逃跑,姜采的有兴趣却让那书生大呼有了知己。人群对这册子不感兴趣,书生抓住姜采的手,大声招呼周围人:
“都别走啊?我这册子有详细的恩怨情仇,和以前的都不一样的。你们知道张也宁和他师妹辛追姑娘的青梅竹马之情么,知道谢春山和姜采有多好么?知道……”
周围人唾骂:“知道!我们还知道谢公子和姜姑娘迟早会定亲的,张道友迟早会娶他那个龙女师妹的!”
明月升空,天色渐渐暗下。姜采连忙跟着他们的话翻册子:“是么?”
雨归捂脸,呻.吟:“师姐,这些东西咱们就不要看了,快走吧……”
姜采被雨归不住催着走,再加上她看出这册子不过是坊间乱编的故事,她合上书正要走。
书生好不容易寻到姜采这这一个知己,感动无比,哪里舍得放过她:“我这册子真的不是废话!比如、比如……我这册子还写了张也宁可能是他师父的私生子呢。”
姜采:“哇。”
她手一挥,一长凳出现,她扬袍坐下,同时将腰下的酒壶摘下,开始喝酒。她微笑示意书生:“请继续,这个八卦我有兴趣了。”
天上皓月光华皎洁,不远处,皓月波光下,刚到达此处的张也宁双目一扬,向那个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