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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堕仙 > 第32章

    姜采等人留滞于三河川期间,长阳观中,迎来了贵客。

    乃是剑元宫的天龙长老,玉无涯。

    她此番前来长阳观,当是代表剑元宫,与长阳观商量联姻之事。

    随着这些年剑元宫的弟子们纷纷出头,两大仙门早有联姻的打算,只是一直在犹豫派谁做这联姻对象。原本双方属意对象乃是赵长陵,让赵长陵“嫁”去剑元宫也无妨。

    然而长阳观的掌教青叶君舍不得自己培养弟子许久,最后弟子沦为他人附庸。一番操作之下,两家将联姻对象换成了张也宁与姜采。这一来,双方都心照不宣:

    只是定下亲事而已。

    完不完婚再说。

    毕竟长阳观不可能让自己门派的准真仙送去剑元宫和亲,剑元宫也不可能舍弃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天才弟子,给长阳观做嫁衣。若是这两人情深义重难舍难分,两家长辈未免难做;但幸好,这两人都是先天道体,看似不会有什么儿女情长的模样。

    如此定亲,双方皆满意。

    “长老,您这边请,”长阳观的小道童为客人引路,不时偷偷瞧一眼这位女长老身后那眼尾有花瓣状妖纹的白肤少年,“修士们如今都还在三河川,他们已经从‘三千念’中出来,不日即将返回长阳观。长老这几日,在观中随意逛逛,等候几日便好。”

    天龙君玉无涯闻言,只是温柔地笑一笑。她身披长裘,神色憔悴,面容过白,一身清骨雅致间,也透着很多羸弱。

    她看着这般柔弱无力,让小道童心里嘀咕:这怎么会是一个很厉害的剑修呢?可这位,是不群君的师父啊。

    道童讨好玉无涯:“您的弟子不群君,在三千念中与我家张师兄一道历练的。听说他二人是最快出来的,想来从三千念中得到了不少好处。”

    玉无涯柔声叹:“阿采总是这般争强好胜,不屈居人下。”

    道童干笑一声。

    一会儿,有人唤这位道童,吩咐他一些事。道童为难地看向玉无涯,玉无涯摆摆手,示意他忙去吧,自己这边不用太操心。

    玉无涯微微笑:“长阳观这边,我也来过许多次,不会走错路,进入你们家禁地的,放心。”

    道童连忙:“天龙君说的哪里话?您与我家永秋君是旧年老友,长阳观没有您不能去的地方。”

    玉无涯敷衍地笑一下。

    道童离开后,身后一直装着乖巧的贺兰图向前一跳,把怀中变幻出来的小暖炉塞给她:“师父,您怕冷,您快暖暖手吧?”

    玉无涯淡淡瞥他一眼,轻笑中带三分揶揄与不容置疑的威仪:“嗯?”

    ——哪门子“师父”?

    贺兰图雪白脸颊涨红,却厚着脸皮:“弟子、弟子一时口快说错了,但是弟子心里将您当做师父的。”

    玉无涯伸手接过暖炉,冰凉玉手在他发间揉一揉,小妖怪心间荡漾时,听她柔声:“胡搅蛮缠可是当不了我的徒儿的。我年纪大了,已经不收弟子了。”

    贺兰图睁大眼:“哪里?师父您看上去还这般年轻,青春美貌,如、如花似玉……”

    他在人间时学了很多话,一股脑用来夸面前女子。只是在对方凝视下,他声音越来越低,也发觉自己用这些俗词形容面前女子,太不合适了。

    他最后置气一般憋出一句:“为什么不收我啊?您总要有个标准吧?哪怕说我练剑天赋太差,达不到您的标准也行……”

    他扬起巴掌一般的小脸,天真无邪地瞪圆眼睛。小妖怪淡金色的瞳孔映在日光下,璀璨生辉,流连万分。

    这世间之妖,总是比人族更为美貌。因为在他们修炼成人形之前,他们无数次幻想自己的人形,无数次雕琢自己的容貌。他们想了那么多年,最后幻化成人形后,便往往会长成自己最喜欢、最完美的模样。

    玉无涯忍俊不禁,想这小妖怪,必然是一个爱臭美的小孩童。

    贺兰图见她笑,脸更红了。他嘟囔:“还是您嫌我太老了?我虽然活了一万年,但是……”

    玉无涯柔声:“你虽然已存在了一万年,但是金鼎龟的寿数与人族不同。在你们的寿数中,你还是个孩子呢……”

    贺兰图:“不是孩子,是少年!很快就成年了……你、你再等我一两千年就是。”

    玉无涯叹:“而我已经太老了。这红尘万载,我已看得太久了……”

    贺兰图不解,只好抿唇跟上她的步伐。但他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帮前面的女子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一会儿低头整理那人的衣襟。他忙碌无比,还用眼神吓唬想凑过来的寻常修士——

    师父已经很累了,谁也别来打扰师父了。

    玉无涯与贺兰图温声:“此次带你来长阳观,也是想让你多见识见识大门派的风采。你是唯一的金鼎龟……”

    贺兰图沮丧:“那你们也不能只把我当吉祥物参观吧……”

    玉无涯一愣,噗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她这些年过得太冷清太随意了,还是这小妖怪当真有趣。她被他稚嫩的语气逗笑,心神略微恍惚。忽而一瞬,她周身气势一凝,刹那间如剑即将出鞘,寒厉万分。

    玉无涯侧过脸,向自己身旁一个方向看去。

    长阳观中依然清静无比,道童们依然各忙各的,弟子们聊天的聊天、修炼的修炼,谁也没有发现,一着竹月色道袍的飘逸身影落了地,大袖飞起如皱。

    这人隐了形,因实力太强,他慢悠悠从诸人身边走过时,谁也没有察觉。

    这人是从三河川归来的永秋君。

    他行走间,微有所觉,侧过脸时,正看到玉无涯,与她身后跟着的喋喋不休的少年。隔着虚空与幻形,永秋君目光与玉无涯无声对上一瞬,他对对方点头致意,玉无涯移开了目光。

    贺兰图正仰头看着天上风云,背诵自己从人间学到的诗词,又转头兴奋:“我念的对不对?啊……师父?”

    敏锐的小妖怪察觉到玉无涯这一瞬的气势如刃,不禁有些后怕地向后退一步。玉无涯收了自己的气势,扭过了脸。她对贺兰图说道:“我们这边走……

    “好孩子,我与你说,在长阳观,也不用守太多规矩。不过见到永秋君,最好躲开。”

    贺兰图:“为什么呀?”

    玉无涯道:“我也不知。有一日你知道了,告诉我可否?”

    贺兰图:“……您在逗我么?”

    玉无涯轻笑,笑两声后,她禁不住掩口咳嗽起来,于是贺兰图又慌慌张张地翻找自己的小包裹,给她找灵药吃。

    永秋君摇摇头,继续走自己的。他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老样子……”

    永秋君又不禁回头,向玉无涯清渺黯淡的神魂扫一眼,若有所思间,也带几分伤感:“一万年了……不成仙,不得永生。她的神魂也这么弱了,很快也会陨灭了吧。”

    他脑海中,不禁想起很多年前。

    那时候,修真界的四大门派还未成形,剑元宫靠玉无涯一人撑着。永秋君曾向剑元宫示好,有心教玉无涯感悟大道。于他来说,这世间与他相识的人渐渐都陨灭了,若玉无涯能够成仙,长生久视,永秋君便不会那般寂寞。

    然而那时候,玉无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成仙的机缘:

    “多谢仙君厚爱,然我不为仙。红尘多少载,请仙君一人看吧。”

    永秋君叹口气,将记忆收回。他回到自己的院落,重新坐回菩提树下。他闭着目,再次陷入那个困了他一万年的梦魇……

    那时候,世间尚无蒲涞海,人间与修真界也没有分离。世间灵气充裕,人人都可成仙。当时尊贵无比的他,还尚未认识玉无涯——

    三河川重新闭门,修士们纷纷返回长阳观。随着永秋君寿辰在即,再加上修士们经过三河川一行,性子都放开了很多。再回来长阳观的时候,长阳观变得有了些生气。

    回到长阳观后,张也宁向姜采索要孟极。

    姜采微有些尴尬。

    她来长阳观本是想带走孟极,不可能将孟极留给张也宁。但是,她与张也宁相处了这般久,三千念中,他那般待她;何况,她师兄将孟极拐走那么久,张也宁也未曾日日催他们归还。

    张也宁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姜采想冷着心肠说自己不还孟极,但她对上张也宁清静如水的目光,亦有些说不下去。

    她问:“……为何那般想要孟极呢?”

    张也宁一愣。

    他侧过脸,答:“我要闭死关了。”

    姜采:“……”

    她想到一个猜测,虽觉得不可能,可还是喃喃发问:“你会觉得寂寞,想要人陪着?”

    张也宁一怔,费解地看她一眼。他冷冰冰:“我是说,我闭死关的日子会很长,若不将孟极带回来,恐怕它化了人形,我都不会知道。”

    姜采道:“……那便让它自己选跟谁吧。”

    谢春山始终待在长阳观,没有去三河川。姜采只好带张也宁去找人,然两人寻了一通,都没有找到谢春山的身影。姜采抱臂笑:“不是我不带你找人,你看,我师兄卜卦天下无双,我真的找不到他。”

    张也宁蹙眉,垂下长睫。

    姜采闲闲道:“你也别折腾了。你卜算也不差,但遇上我师兄刻意躲着,你未必能找到。”

    她说着,眼睛余光看到一人。姜采左右无事,便向那人走去打招呼。张也宁不搭理姜采,低头在心中卜算。他神海中方起算筹,现实中姜采忽然返回,拽住他手腕。

    张也宁一惊,手猛地向后一拉。

    姜采诧异看他,微迟疑:“张道友冰清玉洁,忽然就……一下子都碰不得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大。

    几绺发丝垂落,挡住他眼中的神色。张也宁侧过脸,被她拉着的手腕僵硬:“我只是入定了而已……你有什么事?”

    姜采:“只是看到了一样有趣东西,叫你一同欣赏罢了。”

    她不由分说便带着他走,张也宁垂目,目光落在她拉着他的手指上。他心里不自在半晌,说服自己:算了,她向来不拘礼节,性情洒脱,她……连道体都让他看,只是拽一下他的手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显然认为自己在三河川时拉她手腕,不过是寻她有事、心中坦荡的作法。

    姜采和张也宁一道过去,张也宁在后,见姜采在前面弓着身子趴在一支起小桌前奋笔疾书的书生肩上敲了敲。姜采笑吟吟打招呼:“乌灵君!”

    乌灵君吓了一跳,不耐烦回头。

    张也宁见姜采手指轻轻一掐,一个法诀掐出,法术落在他和姜采身上。这是一道幻形、遮掩气息的法术,蒙蔽旁人的五感,法力弱于施法人的,便会陷入知见障——这人明明站在他面前,明明和他是旧识,但他却不会认得这人。

    姜采回头,对张也宁一笑,做个口型:“开个玩笑。”

    张也宁不动声色。

    果然乌灵君回过头来时,并未认出眼前两人是张也宁和姜采。他茫然地看着这两位面容普通的修士:“两位,我们认识?”

    姜采笑:“认不认识都没关系。你不就是开门做生意的么?我看你在写书,就好奇你这里有没有点儿新鲜玩意儿。”

    乌灵君当即兴奋起来:“有的有的!我最新写的,是重明君和不群君在三千念中爱恨情仇、一往情深的八卦!第一手资料,姑娘你要不要看?”

    张也宁眉头皱得更深。

    他甩袖子便想走,对这些八卦丝毫不感兴趣。他一直知道乌灵君整日在长阳观胡说八道,编排他和他师妹也罢,还编排他师父……不过是仗着他师父脾气好,不计较罢了。

    姜采紧紧拽住张也宁的手。

    二人无声于袖下斗一波,姜采对乌灵君笑:“我方才正是看你在写什么姜采、张也宁,预计你出了新本子,才好奇想看的。”

    乌灵君感动至极:“仙子,如您这般喜爱看八卦的修士,在咱们修真界已经不多了!这样,我们加个联系如何,日后再有……”

    姜采笑着说好。

    她翻着新到手的本子,好奇问乌灵君:“不过你怎么开始写姜采与张也宁的情爱故事了?之前你不是坚定张也宁与龙女才是一对么?那话怎么说来的——对了,叫宁月追,春山采。”

    张也宁没听明白:“什么乱七八糟的?”

    乌灵君嘿嘿笑:“坊间作证,这二人本就要联姻……”

    张也宁:“那是不可能的。”

    乌灵君被数次打断,有些不悦地瞪那青年人一眼。姜采挡住二人视线交流,饶有趣味:“你继续说。”

    乌灵君哼一声:“仙子,不是我多管闲事,您管管您这位情郎吧?哪有旁人讲八卦,他不停打断的……算了,看在阁下好脾气的份上,我不与他计较了。但就他这性子,在外历练,肯定要被人暴打的。”

    姜采好笑,揶揄地回头看一眼张也宁。

    张也宁冷淡,不理她。

    乌灵君继续:“反正呢,在三河川中,张也宁与姜采一起在路上走啊……”

    姜采听半天,就听了这么一句。她不禁瞠目:“就这?没了?”

    乌灵君:“这还不够么?”

    姜采:“……”

    姜采摸下巴,喃喃自语:“淫者见淫啊……”

    她知道这乌灵君说不出更多有趣的事了,便意兴阑珊收了这人新写的书,告辞离开了。她掐掉那隐藏气息的法诀,慢悠悠地开始翻开手中新得的书。每看几页,她还会忍不住笑。

    姜采与旁边的冰山分享:“张道友当真不感兴趣么?”

    张也宁:“我未曾想到你说的有趣的事,指的是这种满篇污言秽语的书。”

    姜采:“你在云端待久了,不知凡间寻常人的乐趣。我呀,倒是很喜欢这种烟火人间。”

    张也宁不禁问:“明知是假的,也要看?”

    姜采叹:“我信这些是真的,就够了。”

    张也宁:“……”

    姜采擡头:“怎么了?”

    张也宁表情几分奇怪,他盯着她,欲言又止半晌。他目光闪烁,眼瞳中星波流动,唇一时抿起,一时微张。

    少见他这般纠结的态度,姜采吃惊了:“张道友,缘何如此啊?”

    张也宁终侧过脸。

    他轻声丢下一句:“姜姑娘,你在害怕什么?”

    姜采吃惊:“我在害怕什么?”

    张也宁敛目:“你对我反复无常,时远时近,你在怕什么?”

    ——一时要他发誓,绝不和她联姻,他也如她所愿发誓了;一时,她言语间挑逗,又看这种写满了他和她谈情的书……

    他不懂她是太随意,觉得他不是人,没有人该有的任何欲,还是她对他有情,总是若有若无地试探他?

    姜采沉默片刻,忽然明白他的想法了。她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对他、对他……

    二人于尴尬间彼此沉默,继续走路,却是他不理会她,她也默默收了那书。

    姜采开始探究自己的心,想自己到底为何对张也宁这般。她忍不住信赖他,忍不住想和他说笑……

    她明知他要闭死关,要去练什么太上无情,可她还是想要留下些什么。

    ……虽然那些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总是觉得不舍。

    于前世,于今世,他对她,都是一种特别的存在吧。想到这样的人修了太上忘情后,她总是害怕他忘了她。

    “张师兄,姜姑娘!”一个气喘吁吁奔来的道童唤住二人,小道童手扶着膝盖喘气,“姜姑娘,您师父来啦!张师兄,你们快去大殿吧,两家长辈在商量你二人的婚事……找你们呢!”

    张也宁眼皮轻轻一跳。

    姜采心神一空,慢了一拍。待她回过神时,见张也宁已经走远了两步,又回头来看她。他以目询问,问她今日到底怎么了。

    姜采勉强笑了一笑,收敛心神,跟上他们的步伐——

    师父呀。

    她终于能再见自己师父了。

    前世她叛出剑元宫,师父作为剑元宫地位最高的长老,无声息地陨灭,也许都是被她害的。若不是她大逆不道,师父也不会背上骂名……——

    “两位师侄果然金童玉女一般,十足相配。”

    高殿上,永秋君不在,青叶君与天龙君商量着两人婚事。玉无涯温和无比,时而礼貌笑两声,待青叶君提起两人,玉无涯才擡脸,看向大殿门口相携进来的人。

    站在玉无涯身后的谢春山一摇折扇,想与百叶说笑。但他扇子一扬,才想起百叶最近身体不适,没有服侍在他身边。

    谢春山只好意兴阑珊地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还被热茶烫了一下,烫得他龇牙咧嘴,忍不住在心里哀嚎:

    “百叶你再不好,你家公子就要被累得重伤不治了。”

    姜采与张也宁立在大殿上,她克制情绪,与张也宁一道向长辈们问好。青叶君看二人,是越来越满意,恨不得立刻将两人打包凑到一起。玉无涯则望着自己许久不见的徒儿,姜采仰脸,轻轻地望玉无涯一眼。

    她心中微安,师父还活着。

    无论如何,这一世,她要师父好好活着。

    姜采望玉无涯时,不经意瞥到玉无涯身后的贺兰图。她一惊,目光变寒。贺兰图一对上她目光,就赶紧躲到玉无涯身后,心虚又讷讷地唤一声:

    “姜姜姜姜师姐,我不是故意要来这里的!是师父……是天龙长老非要带我来,我有好好练功,没有乱跑的。”

    姜采轻轻哼一声。

    贺兰图快要被吓哭。

    玉无涯轻笑两声:“好了,阿采,不要逗他了。你既然来了,想来也知道为师的目的了。剑元宫有意与长阳观联姻,青叶掌教很看好你与张师侄,说你二人金童玉女,情投意合。为师虽不知你与张师侄何时这般相熟了,但若是青叶掌教说的是真的,两家联姻未尝不可。”

    她又停顿一下:“但若你二人不愿,也不必勉强,为师在这里,没人能勉强得了你,也无人敢欺负你形单影只。”

    她目光轻轻掠过一旁的青叶君。

    青叶君额筋一抽,立刻道:“之前天雷劈姜师侄的事,是一个意外,绝不会再发生了,天龙长老放心。”

    ——谁敢欺负姜采形单影只啊!

    这女煞星都能在永秋君的天雷下活下来,谁敢触她霉头啊!

    玉无涯微笑:“我知道长阳观没有欺负我徒儿,我只是说一说罢了。”

    张也宁听着上方两位长辈的言论,平静淡然。待他们说够了,青叶长老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张也宁便拱手,慢吞吞说他与姜采早就商量好的说辞:

    “我与姜姑娘不过君子之交,情淡如水,实在不适合联姻。”

    青叶君闻言好生失望,额心疾跳。她心里大怒,想张也宁拒绝,难道还要把她徒儿送给剑元宫当赘婿么?这怎么可以!

    青叶君心里着急,面上却不显露。她看向姜采,殿上许多双眼睛看向姜采。

    姜采很久不说话。

    这般奇怪的气氛,让那边喝茶烫得自己一嘴泡的谢春山“咦”一声,望来;也让张也宁侧过头,不解地向她看来。

    姜采好久才道:“……此事太过突兀,我尚未有准备,容我想两日。”

    其他人还未说话,青叶君便欣喜道:

    “是,正该多想想。张师侄也不必拒绝得这般果断。此事不急,你二人再想想吧。”——

    离开那里后,姜采随意而走,她回到长阳观为自己安排的住舍后,跃身上了庭院中最为葱郁的一棵古柏树上。她靠着树身而坐,长裙垂曳而下,浅紫淡粉,藏于绿叶碧汪间。

    她仰着脸,日光从树叶间洒下,点点光斑,在她面颊上轻轻晃动。

    她张开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张也宁清润平和的声音自树下响起:“为何不拒婚?”

    姜采垂头,向下方看去。

    她见地上霜白,张也宁大袖翩翩,立于树下。

    她问:“为何不上来?”

    张也宁答:“因你不自在。”

    他顿一下,坐于树下。

    二人一上一下,清风徐徐,将张也宁的声音传到树上:“姜采,为何你不拒婚?我们不是说好的么?”

    姜采轻声回答,声音带怅然:“在我记忆中,你与我其实做了很久的未婚夫妻。虽然我们不怎么见面,不怎么说话,但是我顶着这个名号,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很习惯这个名号了。

    “我是很坚定地想既然没有情,不如起初便不要结缘,免得日后伤怀。然而,三千念中,我见到前世的你……我到底心有不甘,心中觉得难过。”

    张也宁淡漠:“这些话,你留着与前世的他去说罢。不必将你们相爱细节说与我听。”

    姜采摇头:“没有相爱的。我只是也是凡人,也有为人的劣根性……我有些抗拒不了你。”

    张也宁很久不说话。

    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极轻、极轻的传来:“……你要努力抗拒。”

    姜采叹一口气。

    她仰卧在树间,看着天上日光。她缓缓道:“我有些自私,我知道我要做很多事,要被很多人不理解,但我有时候也会寂寞。这时候我就想,我还有一个未婚夫……他不用来帮我,不用来管我,只要他存在,我就觉得这是一个未知数。

    “我不知他厌我,恨我,还是怜我。这个未知,我永远不会去问,也不会向他求庇护。但是你知道这种感觉么?就好像……”

    她喃喃自语。

    树下的张也宁与她同时喃声:“有人相伴一样。”

    姜采一怔,她坐直些,推开树叶,向下方望去。正见下方的张也宁仰着脸,发丝拂面,目光清凉漆黑,向她专注望来。

    姜采喃声:“我与你之间,虽知无用,却不能忘记。你可以……容许我自私,留下未婚夫妻的名号么?”——

    张也宁仰望着她,穿过树叶葱郁,穿过清风朗日,他目光落在那树间的长身女郎身上。她发丝缠着手臂,手撑在树干上,俯身向他询问。

    叶落无声,风声簌簌。

    张也宁吃惊而震惊、茫然又平静地仰着头,目光一寸不移地看着她。他将她细看,想要看清她是什么样的怪物。

    在这一瞬间,在无人察觉的时候,他的神海中,月华皎白,那盘腿静坐的道体、少年重明身下,浮起片片湖水,将少年包围住。水面上,渐次的,洁净的,怪异的,一从从、一枝枝莲花骨朵从水下漫出,发着皎然的柔光。

    莲花朵朵,露珠点点,于心间生起——

    就在张也宁即将闭关之际,他的无悔情劫,无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