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也宁说完,便觉得自己显得有些冷淡。
他心中是极想靠近她,但他又不想表现得没有她就活不了一般。他只是盯着她看半晌,冷然的目光悄悄地软下,神识中一抽一抽的痛意、这些日子长阳观刑堂中的惩罚,都在刹那间远离他飘飞了。
他的心跟随着她。
可他既想让她知道,又不想让她知道。
于是,这拥有月下仙人般风姿的青年,缓了半晌,憋出一句:“你会跳舞?”
姜采偏了下脸,躲闪开他那像要烫伤她一样灼灼的目光。
月下清风吹拂,拂去她脸颊上的滚热温度。她来到梦境后观察他片刻,便猜张也宁应当是不知道四大门派在今日的谋划的。不然他不会如此淡漠,不然他不会还在梦中月下徘徊。
这样甚好。
无论张也宁本人如何想,姜采都希望他平安。她一万分地想保护他,一万分地既希望他关爱她,又不希望他关爱她。
在张也宁眼中,素来冷直如剑的女郎温软了眉眼,有了些女儿家的娇意、自觉。她偏着脸看梦中这片漆黑涌动的蒲涞海,眼睛没有看张也宁,口上轻声笑:
“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跳,我可以试试。”
她在旁的男人面前从未这般慌乱,他的气息混着幽沁莲香,随着海风一同涌入她鼻端。
于是她手足无措,心慌气短,几分羞涩。她见到他,一千分、一万分地想待他好,想哄着他高兴。她不知道该如何做,乌灵君那些话本中的故事混乱地涌入她浆糊一样混沌的大脑中,她在人间历练时随意看到过的凡间女子的媚态,全都乱七八糟地想了起来。
来来去去,对男女之事认知贫瘠至极的姜采,想到的只有凡间青楼女子魅惑男子的姿态。她毕竟整天打打杀杀,也见不到几个正常女子。
姜采一寻思,定定神。张也宁看的时候,见金白色华光一闪,姜采已经褪下方便打斗奔走的武袍,换了一身妖娆装束。
碧绿绣画的抹胸,轻薄绕臂的月白色轻纱相挽,以绿色为主、色泽鲜妍相间的纱缎舞裙擦过脚踝。而她坦胸露腹,赤足而立,脚踝间绑着细碎铃铛拼接的脚链,脖颈、手腕、臂间同样束着金色主调的链环、臂钏、手串,沙沙作响,指染丹蔻。
飞扬长发盘起,是民间舞者常有的那种飞仙髻,发间华胜、金钗、步摇尽是繁丽。
姜采手向外一张,一把琵琶竟然出现在了她手中。她撩目望来,眉目斜红晕染金箔,眉尾那颗痣如一滴墨溅在金光上,说不出的流离招摇。
张也宁一下子看得怔忡:上一次姜采穿得这般清凉妩媚,还是芳来岛时假扮岛中女子的时候。
不,芳来岛女子再穿着清凉,那也有修士的模样气质。姜采如今,比那时更加妖冶、慵懒。
她对张也宁一笑,便向海面飞掠而去,她赤足虚立于海面之上,奔腾海水翻滚,长风吹动她的裙裾、飞纱,却没有一滴水溅到她雪足上。这又是凡间女子做不到的。
之后姜采便闭目,抱着那把琵琶,回忆着自己曾经见过的舞,将那舞完全照搬过来。
人间舞轻盈妩媚,姜采是修真界最厉害的剑修,恐怕人间女子最柔软的腰肢,都比不上她。她不只会腰肢轻拧,她的腰肢不只柔软,更多的是柔韧,张弛有力,轻慢放松。
她的腰一贯是极好的。
她这般跳舞,学不来舞者的风情,倒学出了一段风流韵味,若有若无的剑气。
虽不至杀气腾腾,却也如飞仙般,呈飘逸之美。
张也宁眼中,只看到金色的光缠着海上那女子。她闭目间,衣带飞上脸颊,圣美万分,又勾魂摄魄。如同一只金色的蝴蝶在海上起跃,点点闪闪,风流自说。
张也宁心间不禁砰砰跳,声音大得盖住了所有声音。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已经感受到自己的肌肤温度升高。
他心想不过如此。
可他连眼睛都移不开。幽暗的天地间,他眼睛里只能看到她了。
看到她在海上翩翩起舞,风‘韵楚楚,风致雅丽。看到她收了琵琶,赤足在水面上一点,款款向他走来。她走动间,身上飘飞的金色飞纱、碧绿衣袂都在发生变化。
淡紫色的裙裾飞起,擦过海面,幔缎蜿蜒,向下铺陈如幽蓝绚丽的雀尾。女郎发间华丽的装饰消失,变回了清雅端正的丽人风格。
她一步步走来,窄腰劲瘦,款款摆动。张也宁垂眸,满脑子却都是方才那把露在外面的细腰,娉袅婀娜之姿。
……她竟有如此模样。
姜采一舞之后,便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大胆。她终于有勇气站在了这个唯一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子面前,仰面观望他。
姜采微笑:“如何?我跳得还好吧?”
她有些心虚,怕自己胡乱改的动作让张也宁发笑。
张也宁垂眸看她,他平复自己的心跳,平静道:“还好。”
姜采挑眉。
张也宁道:“你是天下最厉害的剑修,跳舞对你又有何难?”
姜采:“哦,原来如此。张也宁心如止水么?”
她向前走。
他后退一步。
姜采便不逼迫了,她抱胸笑:“不敢让我靠近?还是不能欣赏我的舞?”
张也宁答:“只是觉得你不适合跳舞罢了。我更喜欢剑舞得好的姑娘。”
姜采微笑。
她说:“刻意打压我吗?”
张也宁说不是,他顿一下,擡目时,已然将他波动万分的心事压了下去,平平静静道:“见过你月下舞剑罢了。”
姜采奇怪:“我不月下舞剑。”
张也宁声音便更淡了:“见过姜姑娘给别人月下舞剑。”
姜采似笑非笑:“吃醋吗?”
张也宁说:“见过姜姑娘给赵师弟在月下舞剑。”
姜采蹙眉,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来他何时见过。
张也宁提醒:“你在人间历练时,有一晚,你在月下舞剑,赵师弟在酒楼二层窗口看你,看了很久。之后你被孟极带去驼铃山,你与我第一次见面。”
姜采恍然,他那时还在伪装小道士重明来着。
姜采若有所思,她盯紧他:“你回溯月光下的事了?”
凡皓月之下,张也宁俱能感知。
但是他闲的无事,也不会去感知月下发生的所有事。姜采确定自己和张也宁认识之前,张也宁不会闲得无聊天天看她在做什么,他又不是悄悄爱慕她。
那他如今知道……只能是他之后回溯了那晚发生的事。
姜采:“对我这么有兴趣啊。”
——连人间历练的事都回溯了。
张也宁淡漠:“是你长期失踪,我有时无聊,便回去看一看罢了。”
他低垂下眼,袖衫下,手指微微颤一下,他抿了抿唇,眸色有些奇怪。
其实他何止回溯了姜采人间历练那时候发生的事,他还回溯了之前更早的事。只要她出现在月光下,只要她沐浴在月光下,他都可在回溯中感知到。
于是他看到她如何练剑,如何和妖魔作战,如何九死一生,如何浑身鲜血也巍然不倒;再往前,她还是少女时,如何在剑元宫调皮,捉弄师兄弟们,如何被长老们罚作业;再再往前,她被玉无涯领入师门……
姜采打断他:“张也宁,会用剑吗?”
张也宁擡目:“不会。”
姜采:“我教你用剑?”
张也宁不答。
一道金白色的光已经向他掠来,张也宁未曾躲闪,那把紫色三尺剑便被姜采握住,反手被她送入了他手中。他一僵,感觉到她立在他身后,沉静温柔:
“张也宁,我教你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