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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堕仙 > 第88章

    巫家占地连绵千里,云深雾笼,巫家子弟常年居于此地。起初巫家只是一个小家族,时日长了,子弟多了,仅靠着家族子弟就撑起了一个大门派,足以与其他三派收弟子的仙门同列。

    但今日,巫家沦为修罗场。

    修士、魔修在此处开战,仙家手段频出,巫家作为主场,战事结束后,必然实力受损严重。

    巫夫人气怒至极,她未曾见到曾经芳来岛上的战斗,她深恨芳来岛的女修,但是今日,巫家仅仅作为战场,就遭受了这么大的重创。高高在上的四大仙门,其实从不在意个体的存亡。

    巫展眉施法不断,她的幻术造诣高极,终于在这一次彻底展露众人面前。平时深深厌恶巫展眉的巫夫人却顾不上嫉恨这个庶女,只能互相配合杀魔。

    巫展眉双眸光华闪烁,将一魔修击退后,她疾步便要走,却被身后扶着巫子清的雨归喊住:“妹妹,你去哪里?”

    巫展眉:“我要去找哥哥!”

    ——她从头到尾都不在乎巫家的损失。

    雨归艰难道:“长夜在织梦术中不知外界情况,张师兄不出梦境,他就不可能出梦境。算起来,他比在场的我们都要安全很多。这时候,你去找什么哥哥?不来帮忙带走公公吗?”

    巫展眉回头,目光对上雨归搀扶着的虚弱的巫子清。

    巫子清咳嗽不住:“不用……”

    雨归柔弱而坚定:“妹妹,听话!”

    巫展眉一怔,盯着雨归的眼神颇为古怪。她愣片刻后,想了想,压下自己的满腔愤懑,不情不愿地跟上来。

    战场下方属于修士和魔修的对峙,而上空的楼阁、山峰、云谷,风云变幻,幻形重重,则是姜采、永秋君、辛追,三人共敌于说。

    姜采与永秋君联手,才知于说的真实实力的可怕。永秋君是仙,一个仙竟然一时间拿不下一个魔子。如今三人联手,于说还能与他们一来一往战得酣畅——这位魔子的修为,即便不如永秋君,恐怕也相差不会太远。

    姜采稳住心神,在此时放下自己对永秋君的偏见,全心全意地合作。只有先杀魔子,其他事情才能再谈。

    这么长时间和平共处下来,她已经勉强能够压下自己体内魔疫的暴虐。但是魔疫亦影响她的修为,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被这些魔疫牵连得缓缓下跌……如今她莫说成仙,能维持如今的修为已经艰难。

    虽则如此,这一切都是魔子带来的。

    只有杀了魔子,这一切才会结束。只有杀了魔子,才不枉她的重生一场。

    在姜采激战之际,永秋君也在默默观察姜采。永秋君亦是第一次见到姜采与人战斗,此女身手翩若惊鸿,剑法凌厉迅捷,只她一人,就能独挡于说一面。

    不愧是先天道体。

    拼着魔疫的拖累,仍能和于说打到这一步。假以时日……

    永秋君眸子微眯,更加坚定自己心中筹谋之事的正确。拥有先天道体的天才型修士,只有这样的修士,才能成为主战力,才能彻底杀死那位……

    于说法术挥下,直击姜采,拉回永秋君的神识。永秋君冷眼旁观,并未出手相救姜采,而是趁此机会,在另一方运起术法袭向于说。辛追的琴弦杀气紧随而至,配合着师父,师徒二人再次困住于说。

    而姜采迎面而来的袭击,先是飓风,再是迷雾,当她手持玉皇向上抵挡、以剑破开时,一道剑影自云雾中穿梭而出,凛冽如冰刃。

    姜采捏诀的手一僵,迎面此剑,她心神凝住——

    这是一把虚剑幻影。

    隐隐有人的形影跟随,让这把剑看着一时像是剑,一时又像是自天外飞下的女修袭杀。

    这不足以让姜采吃惊。

    就算这是剑灵,魔子于说拥有剑灵,也可以想象。姜采僵住的是,向她袭杀来的此剑虚影,三尺青锋,剑身泛紫,凛凛生威。

    而当姜采运剑抵挡时,手中玉皇呼应,铮铮长鸣,竟有退避此幻影的意思,剑气向旁躲闪开,逼的姜采眼睁睁看着这那剑影向她身子刺穿而来……

    这是玉皇!

    她手中的玉皇,和于说打出的这一重术法幻出的玉皇,两相共鸣,竟让她手中剑无法抵抗。若仅仅是幻影,何以能让玉皇出这样的反应?

    姜采心神愕然又错乱,刹那间,各方猜测炸满脑海。那虚光剑影穿过胸臆,姜采浑身一僵,道体在刹那有崩坏之向。她周身魔气向外散发,魔疫混于其中同样向外冲出……

    姜采一口血吐出:“噗!”

    天边剑影再次袭来……姜采一道诀打在自己身上,手持玉皇向下方疾退。玉皇不敢当面此剑影,姜采只能用道法来挡。她剑术风华天下,道法却到底欠缺。

    女郎与虚影周旋,口中喝言声音擡高:“玉皇,不管你和于说曾经是何关系,不管这剑影到底是不是你曾经的剑灵……你现在都是我的剑!

    “你的主人是我!”

    天地间剑光与剑光接刃,白光道法快速袭击。姜采施力之下,玉皇重新听她召唤,一人一剑化身一体,罩住那天边剑影,数道剑光飞袭,剑气相撞,宛如腾飞蛟龙。

    白瀑般的剑光罩下时,那剑光幻影终于消失!

    当幻影消失时,于说受此反噬,闷口吐血,向下跌去。

    于说猛地回头,看向那和玉皇一起跌下云雾的紫衣女郎。姜采受伤,于说目中光熠熠,倒忍不住赞一声:“难怪是如今剑术第一人啊。”

    于说来不及多看,体内因剑光幻影反噬的内伤让她身形几多不稳。她扭头便转向疾走,身后劲风呼啸。

    永秋君紧随而至,又一重道法打下直击那受到伤的于说。琴弦声一乱,稍微避了下,让于说找到生机,化光而走。永秋君追击前,回头幽幽看眼在关键时候出错的辛追。

    辛追素白的脸垂下,躲开永秋君的目光。

    永秋君淡声:“下不为例。”

    辛追:“是。”

    永秋君二人再次罩住于说的时候,姜采已自天边跌落,摔在了巫家院落中。她擦掉唇下血,撑着玉皇剑站起。道体受损,魔疫乱啸,她面色惨白,贴着面颊的发丝亦沾着血。

    此时她虚弱又强硬的姿势,撑着剑向半空战斗看去,让人何其震撼。

    姜采忍着体内的痛,要再次拔身而起去杀于说时,她没有留神,身后一把刀斜砍而来,直击姜采后背。那掺杂着法术的刀不比人间的刀,一旦刺入,姜采周身灵气便被阻隔一瞬。

    她身子一趔趄,向前跌摔。但她下一刻就反应过来,凌空一翻,手向后折去,玉皇亦回挡身后。

    姜采后背沾血血迹,血将她的紫衣武袍浸得乌色一片。她冷汗岑岑,手中玉皇却稳稳地抵在那个偷袭自己人的脖颈上。

    她视线模糊一瞬,清明后,垂眸看去:

    “修士?”

    拿着刀偷袭她的陌生的男人,身上没有魔气,是修士。

    姜采怔一下,忍不住唇角翘一分,有些自嘲地笑。她提防魔修,提防魔物,她不相信魔的忠诚,她时时刻刻运起法术在监视下方的魔修偷袭自己。她却想不到,给自己一刀的人,是修真界灵气纯然的修士。

    旁边修士们与魔激战间,一下子怒了:“岳老三,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偷袭姜姑娘?”

    “你不是和我们一起进入梦境,你不是知道无极之弃发生的事吗?”

    “你怎么能趁着姜姑娘除魔之际,偷袭姜姑娘?”

    那被称岳老三的修士,脖子上架着姜采的剑,他双眸赤红,梗着脖子呼吸变重。他脑海里尽是魔子之前诱惑自己的话——“五千年前,你门中弟子被你害的成为魔疫。五千年后,他就在姜采体内,姜采只有替他报仇,才能渡化他。

    “姜采一定会杀你的。”

    岳老三吼道:“你们都糊涂了么?她就算以身侍魔又如何?魔疫只要在她体内,她总有控制不住放出来的时候!不趁这时候杀了她,怎么才能让那些魔疫彻底消失?”

    旁边修士们愣住,然后怒:“你疯了!”

    岳老三疯狂道:“心慈手软的人是你们!姜采不死,魔疫就不会永远消失。你们相信姜采真的能关住魔疫一辈子,我不相信!她是很厉害,但是比她更厉害的人都不敢以身侍魔……杀了她才是真的!”

    说话间,三三两两的修士不知是被说动,还是他们本就心中有鬼,本就受到了先前魔子的蛊惑。

    他们偷偷摸摸地围向姜采,运法的运法,拿武器的拿武器。他们盯着这个昂然而立的女剑修,看到她前胸后背的血皆浸湿衣袍,这位厉害无比的女修,此时面容苍色,唇无血色。她再站得笔直,手中剑握得再稳,但她额上的冷汗却不能欺骗大家。

    姜采在打斗间趔趄跌倒,又很快爬起。汗滴顺着她额角低落在睫毛上,她听到四面八方的不怀好意和吵架。

    而混乱中,她带来的魔修中瑟狐声音尖锐而瑟瑟地响起:“谁敢动我们尊主,你们都该死!”

    再头顶上方,永秋君宽厚慈悲的声音在众人之上叹道:

    “世间魔物皆该死。”

    姜采擡头,看向半空中的打斗,看向永秋君身上纤尘不染的白衣。

    地上的打斗因此停一瞬,下一刻更加激烈。有人本就是姜采的仇人,有人是魔疫的仇人,有人想讨好长阳观,他们和那些不服气的修士们对骂,他们偷偷摸摸地想偷袭姜采。

    他们道:“看,永秋君都说了,姜采也该死!”

    他们蠢蠢欲动间,金白色剑光飞起,旋转一圈,凌厉之间,姜采骤然出手。那些围袭她的修士几下就被她一剑杀之,让她身边空了一圈。那些为姜采说话的修士怔愣一下,想要说她心狠手辣,但是他们顺着姜采的目光看向高高在上的战斗,又心情复杂,将话咽了下去。

    ——姜采尚在和魔子对战,他们有何脸面指责她?

    她以身侍魔,不应该成为罪人。

    却还有和魔疫有牵扯的修士浑水摸鱼:“她杀人了!她不是帮我们的,她和魔为伍……”

    姜采偏头看他,他一时窒息,姜采手中飞剑便脱手而出,一剑杀他。

    修士们涩然:“姜姑娘……姜道友。”

    姜采道:“我不是姜道友,我是魔头。”

    “我以身侍魔,我是牺牲者。”

    “我以身侍魔,这不是任何人诋毁我的机会。”

    她向地上那些心怀恶意的修士冷目瞥去,那些人避开她的目光。

    这和前世死前何其相似。

    这人鬼不辨的世界,她孑孓独行,步伐艰难。这条路,她却一定要走下去,她也一定会走下去。

    姜采淡然并指,擦去剑上的血。

    烈风在后吹动她沾了血的衣袍,将腥味吹散开,她擡眸,声音平直:“谁若质疑我,我不妨杀之。”

    “善意若被诋毁,诸位便都对不起我。我救的,从来不是质疑我的人!”

    修士们心情复杂:“姜姑娘你……”

    当姜采体内灵气开始溃散时,魔气占了上风,依旧维持着她站在这里。众修士惊愕呆滞,怔怔看着这女修身上满满魔气……他们知道她早已堕魔,他们却是第一次看到。

    瑟狐欢呼:“尊主杀光他们!”

    修士们纷纷后退,给姜采让路。

    她向前走,手中玉皇飞回她手中。她眼睛盯着上方的永秋君,余光看到在永秋君的话语下四周开始对她态度微妙的修士。她心中浮起荒唐感,也第一次觉得疲惫。

    这乱哄哄的世间,敌我不分,神魔莫辨。

    这不是张也宁为她辩护后、还她清白的修真界。他所维护的,他师父恨之。他想保护的,他师父除之。他因为织梦术而受伤、不得不在梦中疗伤的时候,永秋君在外,已经将这公平要重新推翻。

    姜采眸底无情,哂笑一声。

    她握剑的手用力,将所有凌乱的情绪重新压下去。

    姜采重新腾空飞去,剑光如同呼啸罡风。她的攻击与于说的攻击撞上,火光四溅。二女战斗间,永秋君跟上。姜采目光与永秋君在此对上一瞬。

    二人皆知,他们之间的仇,才刚刚开始。他要杀她,她亦反击。

    哪怕是仙人要杀她,她也不会听之任之!

    永秋君目色加深,幽幽哂笑一声,视线回到了于说身上。

    于说哈哈大笑:“好精彩的一幕……永秋君,你是装模作样惯了,还没杀掉我,就给自己多一个敌人。哈哈,你的傲慢,终将付出代价!”

    她最后一句,应着天上雷声重重,自天外而来。天地间如此异象,让永秋君神色大变。

    永秋君比谁都清楚天地异象代表的意义,他毫不犹豫地用道法打断于说,于说身后是姜采的剑。于说施法和他们周旋,她受了不少伤,身法已经开始凝滞,而她一身血,竟微微笑:

    “我快苏醒了……永秋君,怕不怕?想好对付真正的我的手段了吗?!”——

    贺兰图化出原型金鼎龟落于蒲涞海上,驮着玉无涯和谢春山,一同赶往巫家。

    通过蒲涞海直往北域,是最快的通行手段。只是因蒲涞海连通魔域,平时修士们不敢擦海而走,要小心翼翼。但金鼎龟是世间唯一不惧怕蒲涞海的生灵,遇到魔穴,金鼎龟是唯一不会被吸进去的生灵。

    玉无涯和谢春山赶往巫家,倒真需要贺兰图。贺兰图趴在海上,一边快速挥动四只短脚游水,一边竖长耳朵,听着玉无涯和谢春山的谈话。

    玉无涯长身昂立,身着貂裘。白色绒毛托着面颊,她一贯的柔和虚弱,却在小辈面前维持着长老的身份,立于龟的最前方,掌舵着方向。

    谢春山就随意很多。他乱七八糟地坐下来,把青伞变成了一把扇子给自己扇风。玉无涯和他说了如今的情形,谢春山眨眨桃花眼后瞪直:

    “长老的意思是,我们去助师妹?这,就我们两个,是不是不太够?”

    他倒不怕死。他是觉得枉死没必要。

    玉无涯温声:“仙家斗法,我们寻常修士加入其中,很难起到作用。然而阿采是失了剑骨的……我并没有信心能帮她打败敌人,此去巫家,不过是想将剑骨重新还给她。”

    她忧心:“希望剑骨回来,能救我的徒儿。”

    谢春山缓缓道:“当年,长老也这般助过傲明君吗?”

    玉无涯回头看他。

    谢春山用扇子盖住半张脸,他垂下眼,睫毛上翘间,分明几分阴郁,却仍用轻松的模样掩饰这一切:“如今是神魔大战再次开启。五千年前,也有一场神魔大战。长老那时候,与傲明君是联手吗?他受了伤,你可曾希望他活下去?”

    玉无涯失笑。

    她道:“他死于道心不稳,道体被毁。

    “我素来不喜傲明君此人。自很久以来,他便不爱说话,心中藏着的事却不少。公主死后……一万年前,公主死后,他便变得更加阴鸷,离开了我们。”

    谢春山唇角绷紧。

    玉无涯摇头。

    她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良久,她慢慢说:“你是否知道,傲明君毕生,都追慕一个人,他一直追慕一人,那人……”

    谢春山闭目,感受到心脏传来的痛意。

    他再次睁开眼,睫毛掩去眼中情绪,只有握着扇柄的手因用力而发白:“他毕生爱慕百叶公主,我已经知道了。”

    玉无涯诧异地看他一眼,半晌才点头。她并不知道谢春山曾经身边有个叫“百叶”的侍女,对于她这般长老来说,谢春山身边的仆从,她向来不注意。

    她只回忆道:“一万年前,他在公主身边,是一个普通至极的马奴。他被公主一手提拔,渐渐成了公主身边的侍卫。公主后来修仙,他亦跟随着公主一起。

    “后来,出了一些事,公主为大局考虑,以身殉道,就那般死了……傲明君便不知所踪。再之后,蒲涞海开,人间和修真界分开。我在世间独行,后来渐创了剑元宫。永秋君是仙人,他扶持着长阳观建起来。

    “我因为和永秋君有些旧情,又因为不信任永秋君,再加上世间修士多多少少良莠不齐,能指导我修行的,只有永秋君。我便经常会找理由去长阳观,试探永秋君。那时候,傲明君消失了很久。”

    她说起这段,目色有些复杂。不过因她背对着谢春山,谢春山只能听到她声音温润,却看不到她眼底的情绪。

    谢春山压着情绪问:“他再出现时,便已经是那个一手创建芳来岛的傲明君了吗?便已经开始杀毁世间男修的修行生机,反哺给女修?他已经变得……那般厉害了吗?”

    玉无涯:“不是。

    “我再一次见到他,是那年永秋君刚刚修好‘积年四荒镜’,恢复了天地间的秩序法则。在此之前,因为神魔之战,天地法则混乱,修真界已经下了很多年的雪。但我们都知道,‘积年四荒镜’归位,雪很快就会停。

    “我在雪中登上长阳观,看到一人跪在雪地中。那人周身被雪冻住,唇泛紫,脸发青,身子摇摇欲倒。我认出这个人,是很久不见的傲明君。

    “道童们说,他已经跪了整整七天了。

    “他跪在长阳观下,所求是希望永秋君能够复活百叶公主。因有传说,这世间,唯有仙人能够复活人。傲明君因公主的死而怨恨所有人,但他也许真的想不到办法,他回来找我们了……他求永秋君复活公主。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念,到底有多深。此后经年累月,他毕生……”

    谢春山轻轻闭上眼。

    他声音清渺,和四周的海水涛声混于一处,他喃喃自语:“他毕生都在为了她活,为了她拼。”——

    那年皓雪满满,玉无涯站在长阳观下,看着那个长跪不起的男子。

    之前发生了太过惨烈的事,他们所有人都不想提及。公主因那些事而心甘情愿地牺牲,那些已经过去,一切恢复正常。无法从那些事中走出来,看不破生死的人,只有一个傲明君。

    他其实仇恨永秋君,仇恨所有让公主因他们而牺牲的人。玉无涯不喜他,他大约也不喜她。之后,玉无涯和傲明君因对修行见解不同而成为宿敌,见到对方都想杀死对方。在那之前,玉无涯只记得长阳观的那场皓雪。

    傲明君在此跪了整整七天。

    她到长阳观的时候,他依然跪着。他摇摇欲倒,昏昏沉沉,一身身骨被雪覆盖。他低垂着头,衣袍在风雪中冻僵,睫毛上也沾着雪。

    雪簌簌飘落,无声无息,落在青年身上,雪变得沉重。雪落在发上,发丝结冰,冰凉地贴着脸,拂在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上。

    那青年盯着一滴滴落地的雪花,他一直看着,专注地凝视,眼底透着沧桑之意。他的身体在雪中孤零脆弱,他漆黑的瞳孔中却燃烧着火焰,火焰熊烈,至死不灭。

    玉无涯在长阳观中与永秋君谈事,她心神不宁,时不时用法眼向外看,便看到那男子依然跪在那里。

    玉无涯心软,问永秋君:“为何不助他复活公主呢?公主毕竟也是你的……”

    永秋君回答:“天道之下,生死皆有天命。违逆上苍,强行复活,必遭天谴。他是痴人,难道你也一样?”

    玉无涯便不再说话了。

    自他成仙,她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许仙人的想法和他们都不一样……那般漠然,那般无情。世间没有人值得仙人停驻垂首,哪怕是他曾经的亲人。

    可是傲明君……

    玉无涯拖着时间,在长阳观待了很久。她想在傲明君晕倒前救他一命,因永秋君可能根本不会管。永秋君厌恶曾经的过往,他不愿过去发生的事被任何人再提起……

    玉无涯侥幸因他的情而活下,公主曾经的马奴,怎能活下?

    傲明君在那场皓雪中,跪了整整十日。

    他最后晕倒在雪中,玉无涯带他回剑元宫休养。但是很快,玉无涯便听说,傲明君离开了剑元宫。他一句旧情也不诉,他没什么话好说的。

    玉无涯想,那样的爱,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蒲涞海上,贺兰图和谢春山安静地听着这段过往。

    玉无涯喃声:“我那时想,他应该放下了。他若隐姓埋名度过此生,对谁都好。

    “但我再一次见到他时……他便是芳来岛的岛主了。

    “之后的事,你大约可以猜到。因为无生皮和逆元骨的原因,我和他生了很多争端。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五千年前的神魔之战,芳来岛说自己的岛主受了伤,我因四大仙门的合作关系,便去探望他。我才看到他受伤很重,道心已经不稳,有入魔之兆,偏偏他的道体已开始毁掉,他连魔都入不了。”

    玉无涯轻声:“我很吃惊,因他修为已经很高,什么样的魔,能伤他到这个地步。他那时靠着墙,一身青袍,长发披散,憔悴苍白。我进屋的时候,他已经那样坐了很久。他回过头来看我,眼睛黑到极致。

    “我和他为敌几千年,知道他一贯强横。我问他怎么受的伤。我第一次听到他用那种快要死了一般的声音跟我说——

    “他说,‘我在战场上见到她了,原来她从来没有死,难怪无法复活。她戴着面具,人也变了很多,很不一样。我茫然不能动,而她以剑杀我,我能怎样?她不记得我了,但是……’。但是呀……”——

    五千年前,芳来岛上有人凭窗而坐。

    门帘被外面的雪吹开,吹动屋舍内的一室清冷。玉无涯隔着门帘,看到灯烛光淡淡地照在这个人身上,男人垂下眼,苍白的脸映着窗,窗外浮影掠在他眼中,重叠如雾。他心中倒影着的那个人,却越来越清晰。

    他衣袍宽松,双肩削薄低垮。他擡头看进来的玉无涯一眼,眼中毫无生气。

    万千风雪已过,他如岩石风化般快速苍老,眉眼间说不出的寥落,等着自己最后时刻的到达。一场大梦,他等着梦醒时刻,却依然为此沉沦——

    夫复何言。

    这人男人声音低极,怠极,又温柔到了极致:“她要我死,我便为她死。”

    ——那样的爱,持续了整整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