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采和张也宁相携行走在新开辟的混沌魔域中。
与后世不同,此时的魔域彻底幽黑,没有任何光源。二人一路行走,已经闻到了魔物们相斗间的血腥味,亦不知道魔王们都躲在哪里。
姜采说:“去焚火修罗界看看。”
——如果不出意外,魔子诞生,是要在焚火修罗界诞生的。
她勉强判断了一下方向,便朝那个地方行去。周遭混杂着血腥和魔气,寸草不生的环境中,姜采眼睛辨物比在人间时困难得多。她走了没多久,就被脚下一个死尸绊住。
那庞大死尸魔化来袭杀时,姜采手肘被身旁的白衣扶住。张也宁甩袍一扬,那向二人偷袭的魔物就化为云烟了。
姜采揉揉额心。
张也宁垂目观察她,看到她眼中的红血丝。她眼睛难以辨物,在这样的魔域真是寸步难行。偏她性格太强,又不和他说。
张也宁心中生起些恼,却又压下去。
他微微沉吟,施展法相,一轮皓月徐徐升上天际。当下里,皓月清寒,俯照万里,将二人周遭全都照得一清二楚。
姜采仰起头,看到天上的月亮。
她出了一下神,张也宁微凉的衣袍从她身旁擦过,他要走开时,她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衣袖。
张也宁回头看她。
姜采问:“穿的是白衣服吗?”
张也宁静一下,才答:“是。”
姜采微微笑,若有所思:“那这样,你我就成活靶子了。那些魔看到我们,都要来攻击了。”
张也宁没说什么。
但这都是为了她能够方便看到他。
她笑一下,眼中倒映蒙蒙清晖,流光潋滟:“月亮真温柔。”
张也宁侧过脸,不言不语,只有垂下的长睫轻轻颤了下。
他像在害羞。
姜采舒口气,临时画了个结界,拉着他一同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张也宁自然不说什么。
于是一片晦暗中,只有月光清盈相照。
皎皎月色下,白衣仙人席地盘腿而坐,玉冠玉容,冰雪冷月之姿。哪怕身在魔域,他也依然如同高山上明月相照下的那捧飞雪。月下飞雪之美,让人只可远观,不容亵渎。
姜采靠在他肩头,抱住膝盖,凝望着这个新开辟的世界。
她放松地依偎着他,这一整片魔域,也只有他二人在一起了。
姜采道:“人间如今,应当在努力封魔穴。短期内,我们回不到人间去了。正好,我们可以观望一下魔子如何诞生,查一下王都魔袭的缘故。至于人间……
“师兄联络说,说玉皇剑选择了师父当新的主人。也好,有玉皇剑在,师父也是安全的。
“师兄还说,让我们放心,云升公主一死,所有仇恨失去了具体目标。人族除了仇杀魔,也不会再去怪谁。而太子棠华去闭关了……如今是百叶公主勉强撑着王朝,等她哥哥出关。
“王后身体也不好,昏睡的时间多。听说百叶公主很担心,常常在私下哭。不过这一切,终会过去的……只要云升公主是真的死了。”
她絮絮的、面无表情地将人间事情说出来,张也宁并未说什么,只垂眼看她的脸。
姜采沉默了片刻,道:“但我们都知道,魔子会回归。”
张也宁伸手,一片云一般的衣袖落在她面上。她怔了一下,发顶温热,才意识到张也宁是摸了摸她的发,给她安慰。
她忍不住嗤笑:“当我是幼稚小女孩儿,需要安慰?”
张也宁回答:“你比我更在意这些事。我以为你很难过。”
姜采怔一下,说:“你其实不是很在乎吗?”
张也宁的答案有些冷漠,没有人情:“这只是一个梦。真实的扶疏国,已经灭亡了一万年。该结束的,早就结束了。我们挽回不了什么……你将此当做历练,心里会好受些。”
姜采打量他两眼,淡声:“也许吧。”
姜采默然看着结界外的世界,道:“我很同情云升公主。因为如果我是她,我也不能比她做的更好。在她心中,三族和平,才能带给人族真正的和平……后世中,魔域与人间、修真界分开,如果不是魔子一次次的复苏,其实三者是勉强维持和平的。
“这一切,是她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
张也宁摸了摸她的脸。
姜采忍笑:“你干嘛?”
张也宁说:“你以身侍魔,你也不差。”
姜采笑:“这是需要比较的事吗?我只是……觉得她可怜罢了。”
张也宁道:“为什么可怜?这是她的道,她无怨无悔。她自己选择的路,走的很好。”
姜采抱膝的手更紧些,她侧坐靠着他肩膀,仰头便是月明,四周皆是魔物,但结界中却很安全。
她微笑:“也许是因为她没有月亮陪伴。”
张也宁咳嗽一声。
他说:“你最近……甜言蜜语说得有些多了。”
说得他心间生烫,说得他一腔柔软,说得他心中冲动万分,爱慕之心生生要被她的嘴说出来了。
姜采一本正经:“感慨而已。唔,不逗你了……也宁,我一直在犹豫,我们要不要帮魔子复活。”
张也宁:“嗯?”
她说:“魔子复活,梦中事情会继续往下走,悲剧几乎肉眼可见。阻止魔子复活,一切会维持成现在的和平。牺牲一个人,便能维持和平,你说怎么选?”
张也宁的回答是:“这是一个梦。而且阻止事情的发展,太难了。”
姜采眼中带着笑,仔细看,那笑里却杀气腾腾:“只要我想阻止,我就可以阻止。谁想复活魔子,我杀谁。整个魔域成一片血窟也无所谓,魔子不生,天下太平。”
张也宁:“你会因此杀出心魔。阿采,你知道,我不会看着你生出心魔。”
姜采:“那你要怎么办?”
张也宁:“不知道。也许会帮你把心魔渡到我身上。”
姜采苦笑:“你在威胁我。你知道我肯定不忍心这么对你。”
张也宁低声:“你不也在威胁我吗?”
姜采便冷然不语,脑子里想到的是扶疏国祭灵台那日发生的事。只要她当时阻止,她可以阻止一切……但她没有。
因为她当时觉得,云升公主的牺牲,是应该的。
她太冷血了。
张也宁换个思路:“我们也不应该阻止。阿采,不要因为这些事而影响我们出梦境。我们是要完成魔子于说的心愿……你不让她诞生,她的心愿怎么完成?
“阿采,你不是还要出去救你师父吗?你不要你师父了吗?”
姜采冷静下来了。
她自嘲一笑,闭了闭目。是,她要破梦。中间的旁观冷血,便是必须的。她能够阻止……但她偏偏要为了知道于说的心愿,知道百叶的心愿,而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她说:“但是师兄卜卦,破梦机缘,至少还有百年……时间太漫长了。”
张也宁淡声:“我可以拨动时光长河,让时间加速。”
姜采:“不要因为这种事受伤,强行催动灵力。也宁,你要知道,你自己是很重要的。”
张也宁停顿了一下,本想说什么,但他又转而一笑,说:“好……那等我好一些了再说。”
姜采微振奋一下,说道:“眼下,能帮云升公主的,我还是帮一把她吧。所有魔物被困在魔域,魔王们各自征战,此时魔域是最为混乱的。既然我在这里,就想办法统一一下魔域吧。”
她恢复了些精神,开玩笑:“一回生二回熟。我可是日后的魔尊,一万年前的魔域,对我又有什么难的?”
张也宁没说什么。
他似在沉吟一些事。
姜采要起身时,他拉了她一把。他躲开她目光:“我们再次双修吧。”
姜采惊讶:“嗯?”
他解释:“你的眼睛需要完全恢复,我的堕仙之力,也需要完全控制和恢复。我想不出如今除了双修,还有什么法子能够更快让我恢复。你知道……魔域是没有灵气的,我无法借天地之气修行,留在此地时间太久,只是徒徒内耗。
“你要统一这些魔王,便也需要恢复巅峰实力。你身怀魔疫,又一直处在生死迷劫中,处在一个新的恶劣环境中,我怕你应付得太难。我不想看到你频频受伤,既然能够避免,为什么不避免呢?”
他语速很快:“还有,既然说到双修,你我顺便将神魂契约绑定了吧。若我遇到危险,或你遇到危险,都可借对方之力恢复。生死关头会更容易度过些……虽然这对你的生死迷劫不太有利,但是先度过扶疏古国这个梦再说。
“回到现实中,我再想办法解除契约,帮你渡劫。”
张也宁说完了,发现姜采没有回答。他擡头看她一眼,见她正抱着臂,用戏谑的眼神俯视他。
这种睥睨眼神,可不会让人心情愉快。
姜采啪啪鼓了掌,她苦中作乐道:“哎呀,我居然要迎来第二次双修了吗?太惊讶了。我还以为就咱们这关系,张道友打算守身如玉,一直和我保持相敬如宾的关系。”
张也宁:“……”
姜采怡然自得,俯身笑:“而且看起来,我不只是要迎来第二次双修,某人打算和我夜夜笙歌蜜里调油了。不过咱们冰清玉洁的宁宁牺牲不会太大吗?不必勉强啊。”
他面色发窘,带着怒:“姜采,不要过分!”
姜采偏要过分,逗他算是如今唯一的乐趣了。她扶着他肩膀正要多说两句,忽然感应到什么,微微停顿一下。
她目露疑惑:她为什么会在魔域中感应到灵气的存在?有正统修士入魔域了?这可是羊入虎口啊。
张也宁立时站了起来,说:“是师妹。”
他面色冷凝:“阿追入魔域了……胡闹!”
姜采想到更多的,她立刻扶住他,与他一同化光而走:“走!”——
鲛人追在黑漆漆的魔域中摸索,躲避那些魔物。她生平没有遇到过这么多魔,但一路走来,她却丝毫不怯懦,杀魔杀的手段越发熟练。
可是她的目标渺茫,她不知道具体方向。
阿追跌跌宕宕地行走,前方忽然有两道玄光落下。她紧绷着身子以为又有魔物,结果定睛一看,见到青翠武袍、面容清雅的姑娘,与那衣白胜雪的翩跹谪仙人。
故人重逢,阿追眼睛一亮。
张也宁冷声:“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去人间!”
姜采温和些:“小阿追,你是靠灵气修行的,魔域全是混沌魔气,你在这样的环境中,时间久了,会衰败而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不是要成年了么?不是要分化男女了吗?快些回去吧,你族人要担心你了。”
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当鲛人追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张也宁和姜采都猜到了阿追是为了谁来的。
二人说着任由事情发展,但是面对故人,却不想眼睁睁看着对方走向死亡。
阿追乌黑的眼睛看着两人,倔强万分。姜采如今眼睛能够看见了,她才意识到,少年阿追的模样,其实与后世的龙女辛追,长得不是很像。
相貌并不是很相似。
姜采目中浮现困惑,猜测难道鲛人分化男女后,容貌会发生巨大变化?
阿追声音清脆而坚定:“我是来找云升公主的!”
张也宁和姜采双双沉默。
半晌,姜采轻声:“她已经死了。”
阿追道:“我知道!但我有办法复活她。”
张也宁和姜采的目光双双凝视着她。
他们想,原来如此。魔子苏醒的关键,原来在阿追身上。
张也宁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若想阻止,现在杀人可能是唯一机会了。”
姜采叹口气:“你对自己师妹也这般狠。”
他二人没动手,但姜采那一瞬间散发出的杀气,让阿追警惕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等到姜采重新恢复慢悠悠的笑意,阿追才停下来。
姜采微笑问:“我们也是云升公主的朋友,我们会帮你。你打算如何复活她?”
阿追是真的以为这二人是云升公主的朋友,她犹豫下,觉得自己需要两人帮助,便道:
“我们鲛人族,有离光珠,可以像仙人一样复活人。我只要将云升公主的道元全部收集起来,给她找到一个新的身体,我就能拿离光珠复活她了。”
姜采望着她不语。
阿追不悦:“怎么了?”
姜采和张也宁在传音入密交换意见:“这世上有法器能和仙人一样复活人?没有后遗症?”
张也宁回答:“听阿追的话,应该是真正的复活。只是鲛人一族在后世已经灭亡了,这种法器的炼制也失传了。到我们生存的年代,才只有仙人复活术,没听过离光珠的说法。”
姜采若有所思道:“这种方法……你有没有觉得很耳熟?”
张也宁瞬间反应过来:“你指的是芳来岛上,盛知微复活的‘长水’吗?”
姜采“嗯”一声:“同样是将道元拘起来,困在一个人的身体中。但是长水体内没有离光珠,所以魂魄道元不能和身体完整融合,长水的重生便不是真正的江临,他只能成为一个没有思想的傀儡。那不是真正的复活。”
张也宁若有所思:“所以傲明君……即是说你师兄现在,他应当是有机会见识到离光珠的用法的。他一定有研究过,所以芳来岛会有相关术法记载,能够让盛知微学到。只是失去了离光珠,这门术法便没有什么用。
“傲明君在想复活百叶公主的那么多年里,一定是找过离光珠的。”
姜采叹口气。
她问阿追:“你能拿到离光珠?”
阿追其实心虚。
但她拍胸脯道:“那当然,我可是鲛人族少主。不过我现在拿不到,我们的离光珠,还要十年才能炼成,十年后我回家把离光珠取回来便是……这十年,我要先为公主聚拢道元,给她新身体。
“等我取回珠子,就大功告成。你们会帮我吧?”
姜采说:“拿到离光珠,可否让我们观摩一二?我们也很好奇这门仙人以下唯一的真正复活,是什么样子。”
阿追狐疑地看眼张也宁,一听别人提离光珠,就担心对方贪图自己家法宝。
但她转念一想,大家不都说那个张也宁是堕仙么?堕仙自己就会复活,应该只是好奇看一看,不会贪图离光珠。
她便答应得轻快:“好。只要你们帮我一起聚拢公主的道元。”
姜采说:“你可以去焚火修罗界试试。在那里,应该是公主复活的最好方位。那里是魔域中心,专为魔子所设。”
什么魔子,听得阿追迷茫,但她答应了下来。
姜采扭头私下和张也宁说:“师妹太傻了。要是我不怀好意,拿到离光珠,我就毁掉离光珠,她还怎么复活人?”
张也宁瞥她一眼:“欺负小姑娘可不好。”
姜采哈一声:“她还没分化出男女呢。”
这么一说,二人都静一下。
姜采重复:“她还没分化出男女呢。”
张也宁说:“魔子复活,需要一个新身体……新的身体,是谁的呢?”
姜采出神片刻,轻声:“阿追是要舍弃自己的身体了,送给云升公主了……她和云升,其实只见面过几次吧。值得吗?”
张也宁说:“有话说,‘斯人若彩虹,遇见方知有’。也有话说,‘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师妹与云升,也许正是这样吧。”
姜采本还在犹豫干涉,但是如今……她失笑,凝望着阿追远去的身影,低声:“我若真的夺了她的珠子,就太欺负她了。何况,一个连自己身体都愿意舍去的孩子,一定固执得让我头疼,难以对付。
“太麻烦了,我还是不对付她,不阻止她了。”
她为自己默许魔子复活随意找了个借口,张也宁只说:“师妹一直是这样的。”
他转身离去,衣袂翩飞,姜采跟上:“做什么?”
张也宁:“想办法给阿追找个新身体。我岂能看着阿追魂魄无所归?”
姜采微笑:“现在看来,你还是个好师兄的。真正的一万年前……阿追应该是随意给自己找了个男子身体吧。难怪我方才见到,你师妹的相貌,与后世并不一样。看来她长久用的那具身体,我们还没见到……
“我听云升说,你师妹一直想分化成女孩子。”
张也宁叹气:“我们努力给她找一具女孩子身体吧。”
姜采道:“也不必。若是女儿身,她如何帮魔子渡过无悔情劫呢?”
张也宁回头看她。
她脸色冷淡,但她显然确定,魔子是要渡过无悔情劫,是要成仙的。她几乎确定,阿追一定会帮魔子。
那么固执的一往无前的姑娘,哪怕别人都说魔子是坏蛋,她也堕下魔域,也走到了这一步。
张也宁忽然想到了龙女辛追,想到自己幼时被师父领入山门,便见到那个龙女小妖在辛苦修炼。
师父说辛追入门得很早,但是张也宁真正修行起来一日千里,他很快赶超龙女,很快将龙女甩到身后。妖族的修行本就慢于人族,何况张也宁有先天道体……龙女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
张也宁说:“……她确实从小倔强。”
若不是自小倔强,一个龙女,修炼了六千年,水平应该也就和贺兰图差不多……她却硬生生能在初遇魔子于说时,一路追杀魔子于说。
于说也许放水了。
辛追却依然很厉害。
张也宁擡头看着悬挂于天际的月亮。
姜采道:“是,也得想办法给魔域制定规则,用法器幻化出光源。不能总靠你现法相。”
张也宁却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阿采,你觉得王都遇到魔袭那一个月,屏蔽一切的结界,防备的是谁?”
姜采:“自然是所有人。你有新想法?”
张也宁回答:“一般设结界,不会将日月全都考虑进去,不会用封锁天地那么庞大的结界。封锁天地是隔绝一切,换句话说,是要连日月都要封住。”
姜采道:“而你的能力是,凡月光之下,你皆有感知。”
张也宁望着天上月明:“背后那人防备的,是我。”
姜采心沉:“这个梦境中,应该没有人知道你对月相的控制,应该没有人知道月亮与你的法相牵连。知道的,只有我们这些外来客。
“如果你猜的没错的话,凶手在我们这些入梦者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