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华与魔子在魔域打了一场。
他不如她。
但也只是半数之差。
棠华手扶着受伤心口,看那眉目凛冽含着冰霜的魔子。向他袭杀的女子黑衣猎猎,长者和他姐姐一模一样的脸,可又在细微处有了差别。在于说手扣到他发顶时,棠华开口:
“你要杀了我么?姐姐?”
于说的手停了下来。
棠华撩起眼看她,没有错失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
于说盯他片刻,缓缓收手。她背过身说:“你走吧。日后不要来魔域,你我分界而治,谁也不要插手对方的事。”
棠华:“以前的事……”
于说背影修长又料峭,黑衣融于魔域中一派浓暗,看不清楚。她声音冷淡:“以前的事,休要再提。”
棠华望她背影片刻。
她回头看他,眼神中大有“为何还不走”的意思。
棠华向她走动一步,声音沙哑:“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但你还活着……姐姐,回来吧,不要留在这里。”
他向她伸出手,五指修长。
他面色再不如当年死别时那样病容满满、苍白惨淡,可经过这场打斗,他脸上的血色好像在一点点散去,让他重新苍白。他伸出的手指微颤:
“我大约明白魔子是什么了。你以骨血开辟魔域,这魔界便以你为尊,受你驱使。你将自己的命运和魔域连到了一起。
“可是姐姐,不应该这样……魔子绝不是什么好身份。你诞生在这里,便一定会承受世间所有魔都要承受的无数恶念、怨恨。爱别离,恨长久,生不同,死不得……世间诸恶产生魔,你是魔子,日后世间诸恶以你为承载之物。
“在这个深渊中,你会越堕越深,直至成为世间最恐惧的、最让人真正惧怕的恶念之始,魔物之源。
“可人间的云升公主不应该这样,不应该承受这些。姐姐,趁一切还不晚,你和我离开吧,不要管这些魔。”
于说回过身,听着他这些话,好像觉得有趣。
她目中带一丝笑,问:“跟你回去,回去哪里?人间还有我留的地方吗?既然知道我是魔子,便应该知道我和魔域息息相关。你想掐断这种关联,可能吗?”
棠华以为说动了她,他目中激烈情绪一颤。他在外人面前从不流露的情绪,全都给了姐姐:
“闭关!我们用王宫大阵隔绝你和魔域的联系……你我一起想办法,我们肯定能帮你脱离这种境界。等到世人已经忘了你,等到没有人记得发生过什么……你再出来!”
于说听他说着这些畅想。她保持着微笑聆听的表情,棠华的表情,却从一开始的激动,渐渐地静了下来。他从她那带着笑的眼神中,看出了昔日云升公主独有的揶揄慵懒表情,也看到了她此时对他的稍许怜惜之情。
怜惜是可怜他的天真。
于说轻声:“棠华,我是魔子。没人能将我和魔域分开。”
棠华没说话。
于说:“我在魔域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你我姐弟二人分管人间和魔域,只要我们在,让人间和魔域少征战,不好吗?”
她又背过身不看他了,她还笑一笑:“而且谁说魔就不能修仙呢?我还是可以修行,还是有成仙机会的。你身怀先天道体,我有一整个魔域的养料……不知我们谁会更厉害?
“这魔域,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差。你回去吧,管好你的子民。而我要看一看我的子民了。”
棠华:“他们不是你的子民。他们是魔。”
于说敷衍地笑一下,她张口想说什么,但属于云升公主的情绪,又让她什么也不想说。
棠华低头,落了泪:“你是要以身侍魔。”
于说:“哪有。”
棠华:“你会被吞噬掉的。世间诸般恶诸般苦加于你身,你终会被吞噬掉,成为世间最可怕的对手、敌人。”
于只说:“离开这里吧,棠华。我此次不杀你,不代表以后不杀你。不要挑衅我,你也知道我和以前毕竟不一样了……互不干涉就好,可以吗?”
棠华没有再说话了。
她心意已决,飞蛾扑火。做人时的云升公主为了三族的生存空间之争而开辟魔域,成就世间大功德;做魔子的于说也是怀着以身侍魔的心,前方黑夜迷离,她无所顾忌地走入黑夜中。
她走入永夜中,再不回头。
棠华转身,知道再劝不了她。他向魔穴的方向走,要离开这片地方。他要思考人族接下来该如何,才能和有了魔子的魔域“互不打扰”。他一路向上方走,回过头时,看到于说背对着他,蹲在地上。
她面前放着一金色琉璃小瓶。
她施展法术,那瓶中的道光和瓶身互相融合,柔亮黯然的光华在魔域中突兀万分。那光缠绕向于说施法的手指间,轻轻啄了一下。于说如同哄小孩一般:
“好啦,阿追,出来吧。
“这琉璃瓶是一具肉身,是张也宁为你找好的。张也宁都不见啦,你就不担心吗……不要使小性子了。”
于是她面前,便一点点幻化出了一个少年小郎君的模样。那少年坐在地上,眉目清秀,初初幻化而出时,浑身虚弱无力,气息微弱,只能瘫坐在地。
于说伸手,搂住了少年。
而少年低头一看到自己的模样,哇地一声无比伤心地哭了起来。
于说莞尔,拍少年脊背:“好啦好啦。身体都是皮外之物,你要是不喜欢,以后修为高了,给自己再换一个好了。”
叫阿追的少年擡头,泪眼模糊地看眼黑衣女子。他一下子扑过去,紧紧搂住女子脖颈,哭得更为伤心,更为心酸。
十年心血终有成日。
而阿追擡头,每看一眼于说的脸,每每更加伤心、也更加开怀:“这是我静心准备的女孩子的身体,我雕琢了好多好多年……你,呜呜,你一定要珍惜。”
于说哄着那少年,棠华被魔穴吸走。棠华目光闪烁,大约猜到魔子是如何复生的了。
他眉目微寒,下一刻就重新回到了人间。如他这样平顺往返两界,在他人身上几乎不可能发生。但棠华回到人间,心中只觉得空落落,萧索万分。
他站在无极之弃一个城镇的街巷上,看到街头人头攒动的行人和车辆,微微有恍如隔世感。
云升……
他才恍神一会儿,一只云鹤自半空中飞来,拍翅立于他面前虚空中。云鹤口吐人言,是模仿他的属下传来的话,声音里都透着说话人的弑杀兴奋之情:
“殿下,我们杀了鲛人王,掀翻鲛人族的宝藏库找那离光珠。那离光珠果然不见了,鲛人耍了我们,我们和他们打了起来。这小小鲛人族,藏在海里不敢上岸的小妖族罢了,我们跟他们好好做生意,给他们许了好处,他们竟然敢戏弄我们。
“殿下,我们大王无法复活了!”
云鹤模拟的属下声音在提到无法复活扶疏国国王时,悲愤万分,不甘万分,继而更加愤恨:
“殿下,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便屠尽鲛人族,让世间再无鲛人!
“扶疏国给予他们的荣光,他们既然不要,就还回来!”
烈日炎炎,棠华眼前忽然一黑。他手一下子撑住额头,神经剧烈地抽了一下。这一瞬间,他不可控制地想到了很多事——
十年前王城被魔袭击;
于说放走他,说希望互不干涉;
鲛人族少主阿追复活于说,鲛人族背叛扶疏国,被扶疏国战士屠杀……
魔永远是魔,不可能对人心软。于说以身侍魔,却因为她自己就是魔域之主的缘故,她一定会被魔的恶念吞噬。她会成为世间最可怕的魔。
她不肯跟他走,不肯放弃魔域。
扶疏国的凡人和修士之间的矛盾几乎难以和解,在他法力足够分开子民之前,人族需要一个共同仇视的敌人来保持和平。
魔子……云升……于说。
棠华头痛欲裂。
棠华喃喃自语:“以身侍魔,真的不会被魔吞噬么?
“走过深渊,向深渊凝望一眼,真的能忍住不跳下去吗?”
他是否应该拿扶疏国子民的安危,人类的未来,去和于说的魔性打赌呢?他是否应该赌他姐姐一定会赢,一定能战胜世间落到她身上的恶、战胜她自己不可控制的魔性?
他应该赌魔子于说能够管理好魔族,不会和人族开战么?
棠华闭目。
十年前,死伤大半、雾气蒙蒙的王城重现在他脑海中。那一地的血泊,天上拍翅唱着亡歌的鸟,铺天盖地嚣张无比的魔物。大人们绝望的喊声,小孩们的哭泣声——
“救救我!”
“殿下,殿下救救我妹妹!我妹妹才三岁,她不应该死!”
“云升公主无辜,难道我们活该吗?云升公主是人族公主,凭什么要管魔域?我不理解!”
“什么三族和平,什么百年后我们就会懂……我不懂,我不想懂!我只知道我家人全死了,我只知道不能信任魔!我只知道云升公主带来了希望,又毁灭了希望。
“她不是刽子手,可她是递刀的那个人!”
“殿下,殿下,救命!”
“殿下,我们是您的子民啊!您不能抛弃您的子民……”
棠华蓦地重新睁开了眼。
日头炎炎,他额上渗汗,冬日这样的天气,他站在街上,厚重衣袍被自己的汗水打湿了后背。
武士们屠杀鲛人族,鲛人族少主复活于说,鲛人族少主拿走了离光珠……那个少主一定会回来,于说也一定会回来。
杀鲛人族的手下没有错。是鲛人族和人族做生意,却毁约在先。棠华不能因此而杀他们。
同时,魔不可信任。于说保证的魔不会卷土而来,在棠华对魔的偏见认知中,这种保证和他对姐姐的信任一样,都摇摇欲坠。
棠华很快做了决定——“要在魔子还没有那么强大的时候,困住魔子,将魔子困在王宫中,掐断她和魔域的联系。”
他不能让自己的姐姐成为魔域的人,他要困住姐姐,不能让姐姐再受到世间人的唾骂。
而要困住姐姐……棠华再一次地闭目,这一次,他的睫毛被汗水打湿,湿漉潮热,正如他的一颗心置身冰火两重天。
他手蜷缩又放松,放松又蜷缩,他手被握出了一手血,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淡——想要困住以整个魔域为养料的姐姐,他一定要变得比姐姐更强才行。
他一定要足够厉害,才既能保护子民不被魔侵扰,又将姐姐困于王宫。
云鹤还在模拟下属的声音:“殿下,接下来怎么办?要追杀那些逃跑的鲛人族吗?”
棠华冷淡的回答,传给了云鹤。云鹤将带着他的命令,传达给下属们:
“追杀鲛人族,将鲛人族屠杀干净,目击者皆杀。离光珠一事是人族之耻,人族善待妖族,绝不能接受妖族的戏弄。
“但是,你们不要去追杀。你们跟着我回王城,准备另一场大战。
“让无极之弃的将军们、官员们去杀鲛人族。鲛人族不灭,无极之弃的将军们不得返回王城。让无极之弃的大将军,玉将军与我通话——我要告诉他,他这一次的敌人,是谁。”
“面对他曾经的上峰,领袖,他应该效忠谁。”——
五日又五日,时间快速流动。
王城中一派平静,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乱变。只有陪着玉无涯的贺兰图有时候突然焦虑地从梦中惊醒,心中不祥感日益加重:
他联系不上自己母亲了。
他好几日在神识中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
母亲是金鼎龟一族的王,又疼爱他十分,他要来王都,母亲反对又反对,最后还是因为怜爱他,让他回来了扶疏国王都。但是临去前,母亲拉着他上岸,抱着他这只无法幻形的小龟,拿着无极之弃城镇中买来的书一字一句地教他:
“不要人妖相恋!妖族和人族不能相恋!”
贺兰图哭笑不得,又羞窘万分。他一个不能和人族说话、不能幻形的小妖,怎么和人相恋啊?母亲实在太杞人忧天了……而就是这样的母亲,贺兰图好几日听不到母亲的声音。
贺兰图焦躁地爬下床,爬到殿门口,看到清冷月光下,玉无涯抱臂立于柱前,遥望着不知哪里的方向。
贺兰图心中一揪,又静下来:天龙长老还没有等到太子归来,太子失约已经整整十天。
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就算要离开,要回去自己的族落,也应该在确认天龙长老平安之后再走。
贺兰图忧虑之时,看到一道光落下,幽蓝如电。这么熟悉的道光,自然是扶疏国的太子回来了。贺兰图松口气,心想幸好幸好,终于回来了……他还以为这位太子殿下失约,要抛弃天龙长老了。
殿宇前,玉无涯突然擡起眼,看到院中落下的那道浩渺身影。
她站直,看到他子夜一样漆黑的眼睛。
二人静静凝视。
夜这么漫长,天幕星辰那么璀璨。这么静而美的子夜,玉无涯看着棠华,心中浮起些许不安,觉得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也许是他苍白的脸色,也许是他过于幽暗的眼睛。
而就在这时候,王宫的侍卫仆从们发现了太子回归的踪迹。他们兴奋万分,知道殿下归来,定会去找玉姑娘。玉姑娘的生辰宴已经晚了整整五天,但是棠华在离宫前,就吩咐他们该如何操办盛宴了。
只有殿下回来的时候,这生辰宴对玉姑娘才有意义。
于是,棠华听到“砰”“砰”地连续巨响声,他擡头,看到天上绚烂绽放的烟火如游龙,五彩缤纷,浩大无比。不只王宫,整个王城都被这烟火包围。
还有整座王宫的灯火全都亮了起来,流水宴瞬间操办,华丽的衣袍、美味佳肴有了意义,宫女侍卫们进进出出,一整个王宫的人全都醒了过来。
玉无涯目露惊讶,又在仰头看烟火时惊喜万分。
她眼中荡着欢喜的笑,她正要与棠华道谢,巨大的烟火爆炸声中,她听到棠华淡然凉薄的声音:
“玉姑娘,帮我渡无悔情劫吧。”
那声音静到极致,在烟火喧嚣中本不应该听到。可那声音如刺,忽然扎了过来,不退让,不委婉,没有犹豫。
玉无涯看向他。
她眼中的欢喜笑容还没有敛下,她不解地看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烟火再一次在空中炸开,棠华又重复了一遍,说:
“我要渡无悔情劫了。
“从今往后,我就不与姑娘见面了。”——
在魔域的阿追,哭了一顿后,心中不安,想向父王求饶。她已经成为了自己最不喜欢的男儿身,可她父王还不知道。离光珠已经没了,她要回去跟父王道歉,希望父王原谅她。
深夜之时,阿追潜回人间,回到蒲涞海。她站在鲛人族的地盘中,看到海中血泊流腥,死尸漂浮。目中所及皆是伤残、死亡,变成少年的阿追在海中奔跑起来,不断地扑过去看族人的尸体,不断地去翻找。
他心头越来越慌,奔跑的越来越快。
“啊——”
绝望的、凄厉的、痛苦万分的嘶吼声从他喉咙中发出,他在海水深处抱住自己父亲的身体,大哭起来:
“父王!”
而无极之弃的将军战士们,在玉将军的带领下,包围向他。深海之中,阿追擡头,目泣血珠,恨意连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是你们杀的吗?我要杀了你们——”
玉将军凝望着他,似乎透过他,看另一个藏在少年身后的影子——那是魔子于说。
是他曾经追随的公主殿下,也是如今魔头的首领。太子要囚禁这魔头,不惜以万千无极之弃百姓为诱饵,以鲛人族为诱饵,以鲛人族少主为诱饵。
十年前,魔袭王城之事,再不可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