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说将人与魔的战场,控制在无极之弃。
起初是人族不愿放过她,她为了保护活下来的鲛人族而与人族开战。
因为魔穴随着时间流逝而封印减弱,导致人和魔之间能够互通。打了几十年的战,即使于说想退,人族也不放过她。她能做到的极致,也就是将战场范围缩小到无极之弃,束缚魔物们不得去其他地域和人族发生战争。
因为此身为魔,于说自己不能封印魔穴。她现在只能等着人族修士们将天下魔穴们重新加持封印,两族通道再次关闭,她将带着阿追等活下来的鲛人族返回魔域,不再和人族相通。
人与魔之间切骨的仇恨,她不想再继续,只想靠时间来磨平。这是她身为云升公主时一直想达成的心愿,她成为魔子后,依然在贯彻自己生前的理念。
但是战火燃烧,魔穴让人间苦不堪言。不断的征兵,只龟缩于无极之弃,让人族觉得是有希望战胜魔族的。百姓们的不解,太子殿下的一日三问,给无极之弃的将士们带来压力。
压力与怨愤、苦顿到极致,就会诞生极致的想法。
这一次,阿追去找活着的族人,于说在战场上带领魔修,已经和玉将军为首的将士们大战了七日。七日不停,双方都已疲惫,在最后一日的战场上,雪落落簌簌,白雾弥漫。
风雪交加,极致的气象,给这些空有灵力魔力、却被迫和凡人拥有一样体质的双方战士们带来困难。
于说想退了,玉将军仍骁勇无比,追着她不放。这个昔日的部下紧追,不肯放魔子回魔域,让于说有些困惑。她不得不与这缠着自己的旧日部下交战,她实力本就胜过玉将军,不断的搏杀后,于说手指抵在了玉将军眉心。
和她面对面的玉将军终于僵住了身,擡起眼,睫毛覆雪。
于说轻轻一笑,威胁道:“再往前一步我就真的杀了你。我走了,不要跟着我。”
她抽身要走,玉将军却忽然迸发出威力,空手握住她手腕,紧紧拽住。
玉将军哑声说了七日以来的第一句话:“云升殿下,您真的不在乎人族了,真的要和我们这些旧日部下作战吗?”
于说皱了下眉,说:“我已经不是云升。”
玉将军充耳不闻,只道:“殿下,无极之弃本是您庇护的,我们原本都是跟着您的!我们好多人,都是您一手提拔上来……您还记得老七,还记得他瞎眼的媳妇吗?当时还是您给了他们家钱财,才把老七拐来当兵,您还和我们说,他适合这行……”
于说的表情有些微妙。
她黑色的衣袍染上了战场上的血,天上的雪又向她扑面砸来。她被玉将军拽着,回头看这人,亮盈盈的耳坠轻轻打在脸颊上,晃悠悠间,像是小小的银色秋千。
她带着雾色的眼眸透过风雪迷雾看这个旧日下属。
魔子于说心中是充满挣扎的。一方面是属于云升公主的心,一方面是和魔域融合后身为魔子的心。她情感上受到旧事影响,不愿伤害人类。可是她理智上又知道今非昔比,属于云升公主的时代早就结束,早就过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玉将军是越来越虚弱的。他此时便脸色苍白,唇无血色。
他说着说着声音愈发沙哑,说到动情处,这个汉子眼里甚至噙了泪,擡头看于说。
于说的表情是很古怪的。
玉将军一咯噔,心中失落时,听到于说偏脸问:“老七呢?没在战场上见到他……”
于说轻声问:“他死在了我手下的魔族手中吗?”
玉将军一振奋,连忙说:“不是!老七那瞎眼老婆不知道怎么觉醒了修行天赋,跟着咱们一样开始修行。魔穴封印减弱的这些年,天下修士很多都自告奋勇要去封印,他老婆也在里面。老七舍不得他老婆,就辞了官跟着一起去了。”
于说面上神色微放松。
她笑了一笑,慢悠悠:“这很好啊。”
玉将军激动道:“殿下,您如果愿意,我可以和您说更多的。我是个粗人,我不知道王都那边都是怎么想您的,但是在无极之弃,大家都是您庇护的子民,都舍不得您……”
于说垂目。
玉将军开始说起:“您还记得吗?您最开始实验自己的理念,选的就是无极之弃。因为这是您的地盘,因为这里地理特殊,您一开始就把我们当自己人。您说什么三族和平,其实我们都没太懂,但大伙儿都愿意跟着您……
“城东的烙饼铺开了百年,生意都是从您光顾那一天开始好起来的。这些年,那铺子老板娘一直说可惜,说想谢谢您……
“您在马下救过的一个七岁孩童已经长大了,可惜没有修行天赋,只能当凡人生活一辈子。
“哦,对,还有当年有一个偷偷和妖相恋的凡人,您也包庇他们,不让大家管。但是他们结合得很难,那妖生孩子的时候,还是您护持的,那一家子说,您救了他们一家性命……
“还有我们……您最开始来战场的时候,我们还瞧不起您。您给我们下马威,之后几十年,我们都和您在一起。别人说您怎样没关系,我们兄弟,从来不说您一句不是……大伙儿真的很想您!”
玉将军说着抹眼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军营里待了一辈子,全家皆效忠王室,玉家如今活着的,只有他这几个在战场的,还有一个四处漂泊的妹妹。
事情一步步走到今天,太子和公主之间的矛盾,牵扯着他们玉家人的性命。
他绝口不提当年魔袭王都的事,只说无极之弃发生过的事。
声音沙哑,旧事重提,多些温暖。
于说垂眸看他,听他恳求:“殿下,您真的不在乎我们了吗?别人说您不在乎,我不相信,从来不相信。只要您亲口说您不在乎我们这些部下,不在乎无极之弃,不在乎这里的百姓……我才肯信。
“殿下,您真的不回头了吗?”
于说静静看他。
于说张口,说:“我……”
喉咙被风雪堵住,那话卡在嗓子眼,吐不出来。
她闭口,敛神片刻后再次张口:“我……”
——“我不在乎”,多简单的几个字,但她居然说不出口。
于说便忍不住自嘲笑,心想我真是喜欢折磨自己啊。她便不再提那话,只深深望着玉将军,说道:
“想结束战争,再多等几日。”
等魔穴封上,她自然会将魔修全部带走,一个也不留下。
玉将军则惊喜:“既然在乎我们,您为什么不肯留下呢?为什么要做魔族领袖,当他们的魔子,不肯当我们的公主殿下呢?是因为王都那事后,百姓们不相信您吗?那已经过去了,有太子殿下,有我玉家,只要您回头,您还可以当公主殿下!”
于说失笑。
当一个被关起来、再也不能见天地见日夜的被人遗忘的公主吗?
她抽手,向后退几步,声音漠寒了下来:“言尽于此,不必多说。我走了……”
玉将军瘦削的面孔擡起,苍白的、略有病容的脸上,一双眼睛寒潭一样深幽,神色复杂。
于说面色忽然一变,因她发现她动弹不得。
在她试图离开的这一刹那,四面八方的地形突然发生了巨大变化,整个战场的气息变化,将士的面容在一瞬间消失。这是定格之术,要趁她心神恍惚时定住她。
于说从这困住她的一息法术中脱困,睫毛重重一颤,看到四面八方向她飞来的锁链。这锁链泛着银光,含着威严之力,袭向她的手脚。
于说当空跃起,半空中却也有阵法等着她,浩然之力将她压下。
她纵身向东疾奔,东边有阵;向南,南方有阵;向西,向北……“咔擦”几声,锁链扣住了和阵法相斗、被反噬得头破血流的于说。
这锁链连接着无极之弃的地脉,从四面八方穿梭而来,扣住于说。于说一时间,竟然无法挣扎开这种力量。
她擡目冷然:“玉无龙,你算计我!”
玉将军本名玉无龙,上了战场后,除了他的上峰,没有人再这么叫。
于说看到玉无龙目光深幽地看着她,她挣扎锁链而无果,被拉扯着跌跪在地。她越是奋力挣扎,这锁链扣得越紧。
周围的魔修们看到后急忙赶来营救:“尊上!”
想援助的魔修们被阻拦,于说感觉到锁链之上对魔气的压制之力,隐隐有三重焚火的威力,顺着她的骨血向心脉攀沿,进入神识,焚烧她的魔力。
她登时痛得全身颤抖。
她擡眼,倏忽看到锁链四方,和玉将军一起向她走来的将士们。她认出了这是自己旧时的部下,她咬牙惨声:“原来是你们。”
玉将军在最前,带领着其他将军一同来见于说。玉将军有些愧疚地看她几眼,那些许愧疚之情,很快被军人的信仰压下。
他拱手:“玉无龙参见殿下。”
他身后跟着的将军们和他一起——
“李不思参见殿下。”
“郝刚参见殿下。”
“成英参见殿下。”
四个男人声音里带着悲怆沧桑:“……参见殿下!”
他们都是云升带过的将士,都是云升曾经非常信赖的人。但是人和魔势不两立,他们此时站在这里,就是为了拿下魔子于说——
几个将军发力,声震四方:“魔子已经被降服!魔物再来,休怪我们杀无赦!
“魔子已经被我等降服!战士们,可以停下了!”
振奋的声音传遍四野,人族战士们爆发出威力,魔修们救不了魔子,看他们魔子被困,心神慌乱,有些直接扭头便逃跑。
于说半跪在地,盯着他们——他们怎么说得出降服她这种话——
风雪中,战争开始呈一面倒的压倒性胜利。
于说盯着他们,她每盯一人,那人的目光就移开,不敢与她对视。
玉将军打破这种沉默,说:“殿下不要再挣扎了。扣住您的锁链,都是从我兄弟几人身上抽取的脊骨做成的,再和无极之弃的地脉相连。想要从中挣脱,需要同样力量的相抗。
“锁链中还加了三重焚火这种灭魔之火的威力,专门针对殿下,殿下挣脱不了的。”
于说缓缓开口:“从身体里抽取脊骨制成锁链,你们四人,属性正要是金木水土,压制我的火属性。从一开始用旧日事分散我的心神,在这期间开始布置阵法来对付我……这阵法,还是我教会你们的。”
她说:“你们用我教给你们的东西,来对付我?”
他们低下头。
四个男人无言相看,黑衣魔女跪在地上,但好像依然是她睥睨群雄,俯视他们。他们不敢多想,不敢多看。走到今天这一步,于说的眼神,让他们心间沉痛,如同焚火猎猎燃烧,烧毁心神。
还是玉将军开口:“殿下……”
于说道:“不要叫我‘殿下’。”
玉将军顿了一下,继续:“太子殿下嘱咐我们擒拿活着的你,天下百姓被魔困扰,无极之弃这场战争打了几十年。要是再不结束,天下百姓们都会质疑,朝廷也会换新的将士来对付您。
“我们保不住什么了。您到底……是魔。”
于说静静看他:“我说过,只要再给几日时间,魔就会离开人间。”
玉将军:“您指的是封印魔穴后,魔域再次关闭吗?可是魔穴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一次次打开,我们控制不了魔。但是只要您在我们手中,我们就能控制魔。
“您要我们赌您不会改变初心么?殿下,这几十年,难道您没有杀掉一个人,手上没有沾上一滴人族的血?”
于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玉将军自嘲笑:“您可有愧疚?不,您没有愧疚。成为魔子后的您比以前心硬了很多,您认为这都是必要的。您也愿意结束战争,但是您要话语权掌握在您手中,事情由您来控制。”
玉将军声音冷下去:“但是不行。对我人族来说,规则法则都不能由你一个魔来制定。
“我们和您赌不起。您自己杀人无数,毫不愧疚,因您和我们不一样,您已经不是人了,您不会为杀掉非我族类的人而愧疚……当初魔袭王都的事,谁也忘不掉。我们信过您一次,但是您输了。
“我们不会信您第二次。”
于说静了片刻,笑起来,声音有些尖厉。她再一次地挣扎,三重焚火焚烧心神她也浑然不在意,血将她挣扎的面目映得些许狰狞。
她厉声:“所以你们一直怪我!
“一直因为魔袭王都的事怪罪我!伪装着什么不在意,什么不是我的错,心里一直认定是我的错……我停下来听你废话,是因为你是我的旧日部下,我信任你们。
“你们回报我的,却是这样!”
另一个将军忍不住开了口:“殿下,无极之弃这样特殊的地理位置,可以成为有用的,也可以成为无用的。我们不想被天下百姓放弃,不想被扶疏国抛弃。
“我们也有家,也有亲朋。我们必须这样。”
于说笑起来,她问:“原来我没有家,我也没有亲朋啊。”
女子悲凉的笑声空寂,在战场上让人瘆得慌。几个男人不再说话,玉将军闭目一瞬,再次睁开眼,他声音喑哑:“当年,您要是真的死了……就好了。”
不要复活,不要诞生,那她就会一直是那个云升公主。
可是她带回来了魔子于说,他们必须和魔为战。不战而败,人族命运绝不能交到敌人手中!——
困住魔子,要将魔子押送去王都,交给太子处理,这才是真正目的。
这些将士要将于说送去王都,无极之弃那牵连地脉的锁链就不可能一直跟着魔子。只要他们离开无极之弃,锁链的力道就会衰减。而为了能够继续困住魔子,无极之弃的人想出了血祭的法子。
却不是用他们自己的血来祭。
而是用魔子的血,沾染上他们的念力,这种怨恨和仇视之情加持在魔子身上,当他们送魔子前往王都时,锁链力量松弛,全城百姓沾染魔血的念力,则可以代替锁链,继续困住魔子。
于是,于说被押在无极之弃最中心的、最大的城池的广场上,全城百姓排着队来看她。凡人们手持匕首,修士们拿着自己武器。人群密密麻麻,在乌云密压下卷起厚雪。
而整个无极之弃的城池都被通知到了——所有城池的百姓,都要带着武器来见魔子。
百姓们拿着交到他们手中的匕首,发抖着、惶恐着看那被锁链锁在台上的黑衣女子。第一个百姓不敢上前,人群寂静无声,他们求助地去看士兵。
旁边看押的士兵催促:“不加念力,她就有力气挣脱。她会报仇的。”
第一个百姓惶惑:“她会死的吧……”
士兵耐心回答:“她不会死。她是魔子,和魔域共存亡。魔域不灭,她不会死。”
另一个士兵不耐烦:“担心她会不会死,还不如担心如果我们困不住她,无极之弃被放弃怎么办。”
于是那第一个百姓得到了勇气,他握着匕首上前,一刀刺在于说身上。他仍是惧怕,不敢刺得太深,只敢在人手臂上划了一道。于说神色不变,只有渗血的手臂能看出她受了伤。
这个百姓低着头:“我其实从来没见过您,您是大人物……但是只有驱赶魔,我们才能好。您多承担一些吧。”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百姓。有了前两个,更多的人有勇气举起武器。当于说身上那些不严重的伤口密密麻麻,让人无处可落刀时,武器便终于刺上了她的脖颈动脉、心脏、腹部。
他们流着泪——-
“你死了,我们才能活。”
“我知道你保护过无极之弃,但是无极之弃已经因为你的保护变成了另类存在。扶疏国上下的人都要不信任我们了……为了重获信任,只能牺牲你了。”
“你又不会死,可是不杀你,我们会死。”
“你以前保护过我们,现在请你再保护我们一次吧。”
伤势大大小小,絮絮叨叨有时恶毒,有时天真。于说由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到后来瘫倒在血泊中。念力一点点发挥作用,她承受着这种身体和心魂上的折磨,终于痛不欲生,惨呼出声。
她的挣扎让锁链发出叮咣声音。
于是大家更怕她逃出去了。
大家看到她身上的血,看到她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看到她像死尸一样倒在血泊中。而人群望不到头,前来挥动匕首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所以大家更加怕她逃出去会报复了。
人性那种天真的凶残被激发了出来。一刀又一刀,越来越狠,甚至到后期,明明士兵们说她是杀不死的,百姓们却仍对着她的心脏拼命刺。百姓们希望她死,她如今越是凄惨,百姓们便越希望她真的能死。
这痛苦没日没夜,没有尽头一般——
“你快死吧。你怎么还不死?”
“你身为人族公主,却成为魔族首领,你不愧疚吗?”
“我妻离子散,都是你害的!你快死吧。”
“你快死吧。”
“你快死吧!”
于说周身魔气控制不住,她奋力挣扎,她凄厉大叫。雪花一直落,这种痛苦好像永远结束不了一般:
“啊——”——
堕落为魔子,承受天地恶念,无止无息。
【焚火修罗界中诞生的魔,自古以来,只有魔子一人。这样成魔之后,非要千万失意、世人唾弃、万人诅咒,亲人背叛、友人间离、世人嫌恶。
想要的,皆得不到;想护的,皆护不住。心中恶念恨意到达极致,悲怆到达极致……***火修罗界诞生的魔子于说,一生经历不会好。】
这还不是结束,远远不足以结束——
时光长河中,盛知微和江临死后,姜采盘腿而坐,想要冲破这个时光碎片,离开这里。因一旦偏离月光轨迹被吸入,想脱离都要花费很大力气。
时间等不及,这里每过一时,外界都要过几年。
她必须加快时间离开这里。
姜采施加的力量越来越强,和时光碎片对她的干预对抗。当这种对抗到极致,凌厉剑光一次次刺穿屏障时,神识中道体受伤。当她冲出其中时,一口血吐出。
伴随着的,是受神魂绑定契约的影响,时光长河中心的张也宁也一口血吐出。眉心堕仙纹一暗,他周身短暂出现了寸寸裂开的伤口。
他却顾不上自己的伤,忍着神识中时光长河加持的痛意,在虚空中一迈,纵步鹤行,前去寻找姜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