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也宁与姜采大婚,昭告天下,亦宴请天下群豪。
不管对方赏不赏面子,他们既给修真界发请帖,也给云升所号领的魔族那一方发请帖。
修真界一方收到请帖的人心情各异,永秋君闭关,他们不知该不该去参加婚宴——若是参加,是否代表背叛永秋君;若是不参加,起码剑元宫与长阳观的本身弟子很纠结。
最后是剑元宫掌教云枯君拍案:“姜采原来是我剑元宫弟子,虽然被逐出门派,不再是我剑元宫弟子首席,但缘故大家现在都已经知道了。如今我等与姜采他们敌我不明,请帖既然送来了,去吃杯喜酒也没什么。便是永秋君问起,他老人家也不至于计较这么小的事。”
长阳观一个长老也支支吾吾帮口:“长阳观虽然也将重明逐出门派,但是永秋君从未不承认过重明是他弟子。师父既然都从来没有将弟子逐出师门,如今重明大婚,于情于理,我们送份贺礼,也是应该的?”
这两位位高权重人发了言,其他人便胆子都大了起来。
一个个开始说道:“只是去参加婚宴,又不代表什么。那魔族还和巫家为敌,两边还战着,重明君和不群君也没有向着魔族。严格说来,我们双方难说有没有合作的机会,不宜在此时赌气。”
“对对对,正是这样。永秋君的灭神榜,说不定还要倚仗他二人的帮助。先前巫姑娘那事,反正也不是他俩做的。”
“有道理,本座这就去备份厚礼。”
“可惜永秋君闭关,不参与他弟子的婚宴。”
而姜采的师父天龙长老如何,众人皆闭口不提。剑元宫那位暴脾气的长老玉宵君听他们这么说,听得一直冷笑。一个个表面说得冠冕堂堂,心里不知道转着什么心思。
永秋君是仙人。
对面那个敌人是仙人。
可是重明君张也宁也是仙人。
这些人,是谁都不想得罪,希望以最小的损失,获得最大的利益。
但是张也宁和姜采宴请天下人,又岂会这么轻松放过他们,不让他们表态?
同一时间,喜帖送入魔族手中,许多魔族修士拿到请帖,心中忐忑。而回到他们身边的盛知微,直接坦荡无比地拿着请帖去找云升,询问云升魔族是否要去参加婚宴。
盛知微解释:“我带人和巫家作战时,捡到了这喜帖。我们和姜采他们似乎不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姜采还是魔尊,不知尊上是否派人去参宴?”
无极之弃中,云升负手立于残垣前。
如今她将魔族的临时大本营搬到了无极之弃。无极之弃这个空间平时被掩藏住,却能随着云升的心意到达任意方位。以至于修真界的敌人们寻不到如今魔族的大本营,云升却可以轻易带着无极之弃前往修真界声讨。
在这漫长时光中,云升在魔域一次次地死亡又复生,但她似乎并不喜欢魔域。
她更喜欢无极之弃多一些。
云升伸手接过盛知微递来的喜帖,双眸幽幽将盛知微从头到尾扫一遍。盛知微低头避开她的打量,云升轻轻笑了一声。她低着头,素白手指眷恋地拂过请帖上的两个人名,目中的笑意有些清薄。
那笑意越来越淡。
她手轻轻一捏,喜帖便在她手中化为云烟。
盛知微一凛,后退两步。云升却并未回头,只道:“投于我的无论是正统修士,还是魔修,都不参与重明君和不群君的婚宴。可懂了吗?”
盛知微心脏咚咚,又勉强压制。因魔子借用了她的心脏来行走天下,她此时深怕自己的背叛靠着心脏,已经被云升感知到。
盛知微谨慎应了是,退出时后背已出了一层汗。云升仍立于残垣前,并不回头。
她长久地凝望着无极之弃这片荒废的土地。
万籁俱寂,天地一驹,尘埃与烟霞共飞,亘古如是。
一道虚虚的剑灵光影从她神识中离开,落在她身后。这位剑灵跟随她这么久,已经能够开口说话。
剑灵说:“盛知微背叛了你。”
云升淡淡一笑。
她说:“我知道。”
剑灵再说:“离开了梦境,龙女也不回来找我们。”
云升再道:“我知道。”
剑灵:“永秋君仇视魔族,杀害阿追,逼迫阿追死了都要为灭神榜彻底牺牲。好不容易留下一点道元,主人因灭神榜造成的伤害不得不沉睡疗伤,那永秋君就连那一点道元都不留给您……非要让阿追转世。
“这世上,谁都背叛主人,谁都离开了主人。世上人都不是好东西。”
云升微微笑。
和魔子的妖冶萎靡不同,仙人云升的气质更缥缈出尘,真要说的话,与她做人时很像。力量恢复、完全醒过来的云升淡淡说道:
“永秋君也是很厉害的。他开辟修真界,与人界分开,又拉拢妖族,让如今天下,大部分妖族都修习正统大道,不入魔族。因魔本就因恶念而诞生,他也不断在此下功夫,到了现在,魔族就全成了堕落的恶徒了。
“他这一生啊,一贯是我不死,他不能心安。他认为我不死,便必要报复这天下,杀尽他庇护的人。为了这狭小的忌讳之心,他一次次将我逼到绝路上。似乎我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他对于我的忌惮。
“一万年前,连我母亲都要杀死我,连我妹妹都要送我陨灭。连阿追一点复活的可能都不留给我。这人生呢,便是这么一回事。我若心软,他便强盛;我若退后,他便向前。他呀,是当真不希望我活着。”
云升笑:“他是真的觉得一万年前,我没有复活,是最好的局面。死了的公主,才是他的好姐姐。活着的公主,只会是祸害。我这弟弟啊,太过胆小,一万年前魔袭王都那件事,吓破了他的胆子。”
她喃喃自语:“他被吓怕了整整一万年,依然害怕。”
剑灵不解。
她是从法器修炼成仙器,再开神智,再学说话。她牙牙学语并没有多久,一直为主人的遭遇而抱不平。但是从此刻主人的发言来看,她隐隐觉得主人对这一切清楚万分……可主人似乎就是要做一个恶人。
剑灵问:“为什么?”
她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那些各式各样的奇怪心情,便只能用三个字来代表。
而云升轻笑:“因为俯视深渊太久的人,也变成了可怕的深渊。因为从深渊边路过的人,忍不住诱惑,跳下深渊了。”
她这话,不知道说的是永秋君,还是她自己。剑灵更加茫然了。
云升凝望着天地间的断壁残垣,眺望着纵行的魔气灵气交错。她目若渊深,万事不在意,又万事皆在心中。她既慈悲,又无情。既在意曾经发生过的事,又好像很不在意。
三天合一后,本就是真仙的她,气质更为遥远。
剑灵磕磕绊绊地向她表决心:“其他人都离开主人,我也不离开主人。”
云升一笑:“你是玉皇剑的剑灵。迟早有一日,你会回到玉皇剑中去。这世间……”
善恶不应以修仙修魔来定。而对于她来说——
云升轻声:“世间无人伴我。”——
张也宁与姜采婚宴前一日,谢春山找到张也宁。
谢春山认真问:“你要开启三天?”
张也宁颔首。
谢春山问:“原来仙人真的可以任意穿梭三天,既不需要长阳观的积年四荒镜,也不需要借用佛门的‘三千念’。我只是想问,如果你开启三天,会不会让更多的人进入三天?比如我?”
张也宁望他半晌。
谢春山眸子很严肃,并没有平时开玩笑的痕迹。
张也宁道:“未成仙前,开启三天并不是什么好事,容易形成魔障,在成仙路上生出心魔,扰你成仙之路。何况那只是看一看,便有这样后遗症;而未成仙的人穿梭三天,则要付出巨大代价。这是不值得的。”
谢春山自然明白他是用姜采和他自身的例子警示他。
谢春山却嬉皮笑脸:“无所谓,这种代价我付得起。我只问你能否助我进入三天?”
张也宁问:“你要做什么?”
谢春山还未回答,一道女声便从外进来,声音高扬:“大战在即,我方实力不全,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穿梭三天?你付出代价,实力受损,我方损一战力,这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谢春山用扇子抵额,苦笑一声,回头,果然看到是姜采大步走入魔宫殿中。
如今空无一个魔的魔域,真成了姜采独自的地盘,也成了他们一群人的聚集之所。
谢春山回头,向姜采解释:“你放心,我的实力不会因为穿梭三天而受损。我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候拖你后腿。我只是也有我自己的执念,想去看一看。”
姜采还要问他为什么就能保证他不会受伤,明明她之前就因为穿梭三天而受伤。
但是姜采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谢春山是先天道体。他若以此作为代价,作为穿梭三天的付出呢?
对于谢春山来说,他曾经连“三千念”也毫不在意。他想穿梭的三天,到底是什么执念,并没有那么难猜。
姜采盯着谢春山半天。
她问谢春山:“值得吗?”
谢春山笑一声,吊儿郎当答:“你师兄修的是‘逍遥’嘛。值不值得的,我顺心而为便是。”
他以为姜采还要再阻拦他,他准备了一大段说辞准备搪塞姜采。但是姜采静静看他半天,便背过了身。姜采说:“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
谢春山一怔。
他望着姜采和张也宁相携离开的背影,正经地说了一句:“……多谢。”——
重明君和不群君大婚之日,是百年来修真界与魔域最盛大的大事了。
一张云河图展开,悬浮于蒲涞海上空。想前去参加婚宴的修士,不必费劲千辛万苦寻找魔穴入口,可以直接通过云河图前往魔域。
辛追和贺兰图都因事耽误,不能去参加婚宴,只能提前遥祝师兄师姐新婚快乐。当长阳观的修士拖拖拉拉、三三两两离开长阳观前往蒲涞海的时候,辛追便联系贺兰图,开始了行动。
辛追再一次用面见师父这个借口当理由,挡住留在长阳观的那些修士,与他们胡搅蛮缠,好为贺兰图提供机会。若是永秋君出手,辛追甚至可以抵挡她师父一二息,为贺兰图争取时间。
而贺兰图则趁机闯入长阳观,在青叶君的帮助下,寻找关押天龙长老的地方,想趁着这里人手最空缺的时候,救出玉无涯。
比起修真界长阳观中正在谋划的事,魔域本身的婚礼,倒是盛大无比。
巫家少主巫长夜、少夫人雨归带领新一代杰出的巫家子弟,一同来参加婚宴。北域诸多门派和散修原本对魔域多有置喙,但是姜采和张也宁可是救他们的人,这两人大婚,北域是一定要支持的。
再加上剑元宫无论如何都要派人去,长阳观偷偷摸摸派人去……加起来,通过云河图进入魔域的修士,倒是真不少。
这群修士第一次进入魔域,本来亦是谨慎,怕这里藏着什么阴谋,待他们看到这里空荡荡,全无一个魔修,便又忍不住有些同情姜采这个空无一个手下的大魔头。
在魔尊宫殿前,修士们看到充当司仪的,居然是长阳观的弟子赵长陵,一时间面色各自扭曲,心神受到摧残,痛苦万分。
赵长陵很淡定地向他们行礼,又指指自己:“手下败将,我是被逼迫的。”
长阳观的弟子们表示理解。
有人路过他,还拍一拍他的肩,轻声:“等永秋君出关了,为兄一定帮你说情,派人来救你出魔头的地盘。”
赵长陵一言难尽,说:“多谢。”
说话间,魔域忽地震动,整片天地轰鸣,噗噗噗声传来。
众多本来就心情忐忑的修士们顿时拔出武器:“什么情况?姜采设下陷阱埋伏我们?”
赵长陵转一转他们的肩膀,让他们向后方看——
修士们震惊地看到魔域的地盘中,不知怎么弄来了万余只仙鹤。仙气飘飘,白鹤拍翅飞上高空,与天上悬挂的皎洁明月交相辉映。他们感受到的大地震动,是仙鹤拍翅飞翔的声音。
同时间,魔花齐绽,脚下土地有混沌低魔呜咽着爬出欢呼一声,再被埋入地下,消失无踪。
赵长陵赶紧说一句:“恭贺魔尊驾到——”
众人擡头,看到半空中自远而来,一华丽车辇无风而走。月光为其铺路,银白光辉自天下一路铺陈到魔宫前,车辇中隐约可见艳红嫁衣的女子。
车辇落到魔宫前,姜采从辇中步出。
金钗步摇,凤衣绣鸳,牡丹大绽,万魔垂首。
曳地长摆一掀,姜采扬起眉眼,明丽端正,雅致无双。众人平时见惯了姜采手持长剑杀伐天下的挺拔身形,如今见她明艳动人,剑也看不到,杀气也不在,她眉心点着花钿,眼尾荡着金箔银片所贴的几点饰物,目光轻轻一扬,满目雍容贵气。
她优雅万分地一撩衣摆,踏步向前。她挑眉向四方一望,眉尾痣那么一闪,魅惑动人。她便是这么一笑,嫣红唇角上扬,这样大气又典雅的架势,多少人一辈子也难见到几个这种女子。
竟让两边观望者被她气度折服,为她让路。
他们心中甚至在想:……姜采真是长得最不像魔、最有他们修仙气质的大魔头了。
赵长陵怔了一下,看着姜采这模样有些恍惚。知道姜采向他看来,他回过神,说:“新郎还没来,新娘就能出花轿吗?”
姜采一怔。
她说:“不好意思,忘了。”
身形一闪,众人眼前一花,只看到华丽车辇前的流苏轻晃,华盖悠闪,那位美丽至极的新嫁娘,已经重新坐回了车辇之中。
众人:“……”
这一切在充满魔气的地方诡异又祥和,让拔出武器的修士们懵然地收回了武器,恍惚万分:这似乎,是真的认真在办婚礼。
不知有谁发出一声感叹:“不愧是不群君。”
赵长陵怔望着车辇方向,脑中不时回忆起人间游历时与姜采相处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他已经忘记太久了,这时候却在看到姜采穿婚服的模样时,情不自禁地再一次想了起来。
若是那时,张师兄不去人间……
旁边有人道:“重明君到了!”
众人仰头,看到仙人踏月而来,仙姿隽逸,意态风流。他清隽淡漠面容,即使穿着黑红相间的婚服,也只见仙气,不见轻浮。红意难以压下他本身的气度,而这些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张也宁的人,这时候也不觉发起了呆。
仙人站在了华丽车辇前,俯首时,发冠微垂,琳琅之美。
他向车中伸手。
半晌,一只纤长柔软的手放入了张也宁手中,让人疑心不群君怎会有这种风范?
张也宁声音清渺,众人皆能听到:“望舒为月。”
姜采答:“羲和为日。”
张也宁再道:”望舒为御。”
姜采再道:“羲和也为御。”
姜采轻笑:“古人有言,望舒乃月神,为月亮驱车。羲和为日神,为太阳驱车。不知我可有缘,为月神驱车?”
张也宁回答:“月为阿采驱车。”
他身入华盖车辇,一对新人的身形微微交错。仙鹤云影翩跹,车驾腾空而起,向着空中皓月飞去。众人仰颈,只追随到隐隐约约的痕迹。
一众人立在魔宫前出神。
好久,有人道:“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身份如何变化,重明君和不群君总是这般般配。”
其他人不说话,男修多怅然,女修多失落,他们都怔怔望着那融入月影中的车驾,心里或多或少地赞同那话。
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沧海桑田如何变化,重明君与不群君的婚宴,都足以让他们难以忘记。
巫长夜看他们情绪悲喜交加,便咳嗽一声,道:“新郎与新嫁娘暂时有事离开,诸位不如先吃宴吧?顺便咱们聊聊天……”
有人没好气:“聊什么?巫家那姑娘……”
这人立刻被旁边人堵住嘴,雨归也一下子握住巫长夜的手,怕巫长夜翻脸。巫长夜眸中戾气压下去,阴阳怪气地笑一声:“聊你们是否全都心甘情愿当人走狗,是不是有人想当墙头草,偏一偏我们啊。”
众人恨不得掐死巫长夜,撕了他这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赵长陵眼看巫长夜一句话就要把婚宴搞砸,就要让大家打起来,他只能收拾掉自己的心酸,哄住众人:“大家进去吃宴吧。我想巫公子的意思,其实是大家都是修士,没必要把关系搞成这个样子……诸位敢来姜姑娘和师兄的婚宴,想来也是有其他想法。既然如此,不如好好合计一番。
“仙人的事我等不好发表意见,但是事关存亡,想来谁也不愿糊里糊涂地受制于人。”
众人默然,没谁主动开口,但是剑元宫掌教先进魔宫大殿,其他人全都默默跟了进去——
魔域高空中,张也宁与姜采坐于车辇中,被月光笼罩,华美皎白。
二人面容都被映得一片朦胧美好,一眉一眼都无比清晰。
姜采微笑,取出一杯合卺酒,敬他:“我终于嫁给你了。”
张也宁不言,只拥住她,俯身亲吻她。他一手托着她举酒樽的那只手,另一手抚摸她面容。
气息轻柔呢喃间,他道:“你是不是也想三天合一呢,阿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