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我的爱情浅凌淑芬蔷薇泡沫亦舒旱码头姬晓东海市蜃楼内田康夫红尘罗刹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多喜一家人 > 第136章 住院

    离冬至还有一个多星期,赛亮的身体已扛不住病魔摧残,出现双下肢水肿、尿少、齿龈出血等症状,四肢瘦得皮包骨头,肚子却像怀胎五六个月的孕妇圆圆鼓起,拍一拍能感觉到腹腔里有液体晃动。

    周二,他挣扎着去医院复查,一直接诊他的大夫被检查结果震惊,他诊治过数千例肝硬化患者,很少见到病情进展如此迅猛的。

    你没遵从医嘱好好休息调养吗?病情恶化得这么快,肝脏已接近坏死,你这是在找死知道吗?

    赛亮早跟死神签好卖身契,唯愿死前尽量偿还债务,因此只关心自己还能活多久,

    医生看出这是个一心就死的人,严肃指示:马上住院,否则很可能出现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大出血会危及生命的。

    赛亮走出诊断室,扶着墙壁慢慢行进,双腿像煮软的面条,不靠意志支撑就会瘫倒。一名中年女医生经过,见到他停步打招呼:赛律师。

    赛亮转头看她,他最近视力下降很快,相距三四米就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了。

    女医生笑着走近:我是佳音的同学,以前找你做过咨询。

    他想起这位帮她购买体检套餐的医生,点头行李:哦,您好。

    一个人来的?没人陪你?

    没什么大病,我先去缴费了。

    他遮遮掩掩离去,那副脸色青黑泛紫,眼珠昏黄的严重病态,寻常人都能看出异常,怎么瞒得过行医多年的大夫?沈凌和佳音关系不错,估计他是从肝病科出来的,顺路拐进诊断室向坐诊的同事打听。

    那医生听说他们认识,无奈叹气:肝硬化晚期,医从性差,不肯积极治疗,估计凶多吉少。

    沈凌未料家属还不知情,心想赛亮曾帮过她的忙,这种事该向佳音表示问候才符合人情,下班后打电话联系她。

    佳音,我今天在我们医院遇到你老公的二弟了,当律师那个。

    佳音以为是平常事,恝然道:哦,他去看病吗?

    是啊,年纪轻轻又这么能干,得了这种病真可惜啊。

    同学惋惜的语气引起她的警觉,忙问:他得什么病了?

    沈凌吃惊:你还不知道啊?他得了肝硬化,都晚期了。我问过大夫,说他再不入院治疗随时会食道大出血,你赶紧去问问是怎么回事,我今天见他那样,真是病得很严重,走路都困难了。

    佳音不经意间吃记炸雷,腿筋闪了数下,忙别过她,急匆匆向秀明报讯。秀明车已开进长乐镇,见妻子主动来电,心头迸出欢喜的预测,停下来接听。

    小亮生病了你知道吗?

    急促的询问使他莫名其妙:他生什么病啊?

    你跟他住在一起,就没看出他身体不正常?

    他的作息和全家都不一样,最近我连他的人影子都见不着,他到底怎么了?你怎么知道他病了?

    佳音顾不得多加怨责,跺脚道:他去陆军总院看病,我的同学沈凌在那儿上班,遇见他了,悄悄问了他的大夫。大夫说他得了末期肝硬化,不尽快住院会有生命危险。我给他打电话他关机了,你现在快去找他,这事耽误不得!

    晴天霹雳险些将秀明劈成两半,赶紧照她吩咐行事。赛亮的手机仍然关机,他改打千金的,想问问二弟是否回家了。

    赛亮是刚到家,口渴难忍,嘴里还胶滞着浓重的铁锈味儿,先去厨房倒水喝。千金正在炸带鱼,新手上阵,双眼不能离开油锅,只是回头晃了一眼几天没碰面的二哥,随口道声:你回来啦?

    二哥沉默寡言,不答话她也不在意,一旁的手机突然响起,她被迫关掉炉火去接电话,只听大哥在那边急吼:千金,你二哥在家吗?

    在啊,刚回来。

    赶紧看住他,别让他走!

    她很纳闷,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转身一看,三魂登时离体。

    赛亮正撑住洗碗槽大口大口吐血,旁边的流理台上放着他刚才倒水的玻璃杯,杯里盛着半杯血水,想是他喝水时吐进去的。

    听到妹妹撕裂魂灵的尖叫,秀明头皮全面缩水,呼喊几声未得回应,急忙发动油门朝家赶。

    千金扶住赛亮时他已失去意识,血仍不绝地自口鼻流出,她也跟着成了血人,乱中失智,忘记应该先打120,哭喊着冲上楼向兄弟们求救。珍珠小勇在一楼玩耍,被她的惨叫引来,看了赛亮的惨状跟着大呼小叫,贵和胜利连滚带爬赶到,见状同样胆颤心惊。

    姐姐,快叫救护车!

    哦哦!灿灿把手机扔给我!

    来不及了,直接送医院!

    贵和让妹妹弟弟撑住二哥,想背起他,只见秀明东风卡车似的冲进来,身后伴随物品接连落地的噪音。

    我来背!我来背!

    他嫌贵和手脚不利索,背起赛亮拔腿往门外跑,180几的人轻得像空掉的麻布口袋,真是病入沉疴的症状。

    他的车就停在院门外,将病人塞入后车厢,让三弟进去看护,吩咐其余人:我和贵和去就够了,你们呆在家里等消息!说完钻进驾驶室发动引擎。

    贵和抱着昏迷的二哥急问:大哥,去镇医院吗?

    镇医院有屁用,直接去附近的大医院!

    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家人们回家坐针毡,谁都没心思吃饭。千金给秀明贵和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想必正在忙碌,8点过贵和发来短信:在区医院做了急救,现在转到亚洲医院了,待会儿联系。

    人们围坐客厅,盯着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好像守着一颗定、时、炸、弹,类似的恐慌只出现在上次多喜伤重垂死之际。

    快到10点,贵和终于来信儿。

    千金去厕所了,胜利抢先接听:三哥,二哥怎么样了,他得了什么病啊?

    肝硬化导致的食道出血,命暂时保住了,但是

    但是什么啊?

    医生说他的病已经到了终末期,想活命就得换肝。

    换肝?是要做肝移植吗?

    千金听到手机铃声忙提着裤子冲出来,坐到胜利身边旁听。弟弟的问话像狙击手的子弹射穿了她的胆子,哇地大哭起来,支持不住爬在了他的腿上。

    胜利心似摔碎的西瓜裂成几瓣,一面伸手抚摸她的脑袋进行安慰,一面对着手机惊声追问:二哥怎么会得这种病?他病了多久,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呢?

    你别瞎嚷嚷了,想吓死你姐姐吗?

    贵和在那头毛躁训斥,眼睛也禁不住泛湿,出门时他没穿外套,拖鞋也跑掉一只,毛衣上沾满赛亮的血,站在医院走廊上总能粘住过路人等的视线,可这些他都没发现,心被这个骇人的噩耗撑满了。

    我和大哥去办住院手续,回头联系。

    通话结束,胜利向家人们转述情况:二哥得了终末期肝硬化,想活命必须进行肝移植。

    珍珠惊怕:听说这种病死亡率很高啊,比癌症差不了多少,换了肝也不一定能活命。

    这病从发病到末期得很长时间吧,二哥究竟病了多久啊?

    二叔从去年年底开始脸色就不正常,一直黄黄的,上次看到他都泛青了,一定病了很长时间。他是故意瞒着我们的。

    二舅妈在的时候从没提起过,她肯定也不知道吧。

    小辈们的议论中,千金渐渐止住啼哭,呜咽:这一定也是二哥非跟二嫂离婚的原因,他欠了那么多债,又生了重病,不想拖累二嫂才硬要跟她分手。

    她这个在座智商最低的人都能轻易进行正确推理,余人不言自明。珍珠一直对二叔印象欠佳,认为他冷酷傲慢不近人情,对待二嫂更是标准负心汉,而今剧情反转,王魁竟是梁山伯,观众岂能不震撼?

    二叔太可怜了,现在哪还有这种为老婆忍辱负重牺牲的男人啊,估计只有书上才找得到。

    她鼻子一抽一抽地哭了,与千金的哭声唱和,其他人受其煽动也都泪意阑珊。

    秀明贵和一夜未归,清晨,千金胜利五点半起床,让珍珠替灿灿英勇做早饭,他二人乘第一班地铁来到亚洲医院与哥哥们回合。昨晚的抢救中赛亮总共输血1000毫升,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她们到达时他仍在昏睡。众人不放心,各自向单位学校请假,呆在病房守护。

    中午赛亮终于苏醒,四人围住病床静候,怕冒然出声会惊吓他。

    他首先看清近处的三弟,虚弱问:我这是在哪儿啊?

    贵和轻声说:二哥,这里是亚洲医院的加护病房,我们给你办了住院手续,医生说你必须住院治疗。

    明白病情暴露,他直言打算:别麻烦了,回家吧。

    秀明对他责怪极深,闻言即怒:回什么家?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知道。

    那为什么瞒我们?

    我不想麻烦你们,再说你们也不帮不了我。

    不看他病成这样,秀明真想暴跳打人,胜利拽住他的胳膊无声求劝,千金捏着泪湿的纸巾问:二哥,现在我们都知道你是因为生病欠债才和二嫂离婚的,你太傻了,这种事怎么能一个人扛着呢?

    贵和也搞不懂他的想法:你的债务是婚内欠下的,离了婚,讨债方仍有权追索你和二嫂婚姻存续期内的财产,她现在住的房子还是保不住啊。

    赛亮坦言:这个我已经处理好了。

    怎么处理的?

    我找了一张流浪汉的身份证,把那房子的产权倒卖了一次,离婚后再转到美帆名下,这样就不在追讨范围内了。

    你这是恶意转移财产,是犯法的啊!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那些债务也是,我尽最大努力还了一部分,剩下的还不了了,等我死了,债务也一笔勾销了,不会连累任何人。

    他自认为做了最大努力补过,却被秀明骂个狗血淋头。

    你说的是什么屁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赖账也是在连累那些被欠债的人!爸一直教育我们不能亏欠人家,你就是死了,这笔债我们也得替你还!

    大哥腹内草莽,江湖习气重,这些都曾为赛亮不屑一顾,但此时却自愧不如,惭恻道:大哥,你别给自己找事了,这么多年我也没为家里做什么贡献,你们何苦为义气牺牲自己的利益?我卧室的床头柜里有三十万现金,那是我悄悄取回来存着的,免得有一天被法院冻结账户,就真的一个子都没有了。那笔钱二十万留给胜利读书用,另外十万给贵和办婚礼。胜利,爸以前想让我供你出国留学,我现在没那个能力了,以后只能靠你自己。

    胜利一直忍着泪,听了这话崩溃大哭:二哥,我怎么能用你拿命换回来的钱呢?真这样我宁肯不上大学!

    贵和也心酸流泪:是啊二哥,你说这种话不是在扎我们的心窝子吗?你现在病得很重,这些钱得拿来救命啊。

    赛亮微微摇头:杯水车薪,救不了的,还不如拿来做有用的事。

    他是个功利主义者,做事重回报,如今看来治病就是没回报的投资,最后人完钱完,毫无意义。

    秀明厉声驳斥:现在对我们来说,给你治病就是最有用的事!钱不够我出,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治!

    弟弟妹妹们跟着坚决表态。

    对,二哥,我和大哥先帮你把债还了,然后再凑钱给你治病。

    二哥,我有灿灿他爸给的赡养费,我给你还债治病,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治好你的。

    家人们众志成城要挽救他的生命,丝毫不计较他过去的种种不是。此情此景下,负疚感比疾病更残酷地惩处着赛亮,坚硬被吞噬殆尽,在人们的安慰声中愧痛而泣。

    景怡得知赛亮患病,当晚便不避嫌隙地来到医院,与赛家四兄妹在病房外商讨对策。

    贵和想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一定有主意,问他:景怡哥,你看我二哥的病该怎么治啊?

    景怡认为赛亮病情虽重,但并非无药可救,安慰众人:他这种情况是只能进行肝移植手术了,我看了下检查报告,万幸还没转成癌症,手术成功后存活率能达到75%,目前存活时间最长的肝移植患者已经活了42年,希望还是蛮大的。

    秀明问手术成功率是多少。

    也蛮高的,据临床数据统计显示,肝移植手术成功率已达到95%,亚洲医院的消化外科是全国最强的,成功完成过数千例肝移植手术,技术方面可以信赖。我还没办理辞职,这段时间先回来上班,方便照顾小亮。

    他被人诬陷和晏菲有染,身份又遭网民起底,再回医院上班必然承受极大压力,肯这么做足见对赛家情深义重。贵和见千金不吭声,替她道谢:景怡哥,真是太感谢你了,有你照应我们心里多少也有点谱了。

    下面该谈手术事宜了,景怡问他们由谁去配型。

    贵和说:二哥是AB型,能接受任何血型的捐赠,我和大哥去就够了。

    秀明首肯:对,我和贵和去就行了,两个总能选中一个。千金胜利就免了。

    景怡心还没放下,妻子就嚷着抗议:我也符合捐赠条件啊,为什么不让我做配型?

    胜利也不满:大哥,我和二哥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血型是一样的,比你们更有可能配上!

    秀明劝阻:你明年要高考,不能出差错,你姐姐是女人,体质不如男人结实,都不合适。

    姐弟俩更急了。

    谁说我体质不结实?我身体比你好多了,你过去不也常说我身强力壮吗?我看我比贵和合适!

    高考年年都能参加,二哥的命只有一条,当然是救命更重要,我一定要去配型!

    对,我也一定要去!

    秀明说不过他们,还是贵和劝法得当:你们先别急,等我和大哥先来,不行你们再上。

    他满以为都是一家人,配型几率应该很大,谁知四兄妹轮完都不合适,别无他法的情况下,景怡、郝质华、佳音、珍珠也加入进来,结果全体配型失败。

    当景怡来电通知他们最后的结果,阖家陷入深深的沮挫。

    千金怀疑此前的化验有误:我看医院搞错了吧,我们是一家人啊,怎么会找不出一个能跟二哥匹配的肝、源?

    贵和劝她别抱幻想:大医院的检查不会有错的,景怡哥还特别关照过,就是一个都没配上,只能去器官网登记,等待捐赠了。

    途径是有,但看起来是条死胡同。

    胜利忧怖:听说排队得等很久,二哥的身体撑得住吗?

    人人都知道赛亮已滑到死亡边缘,经不起大海捞针的等待,犹如艳阳照耀下的薄冰。

    配型失败后秀明就被一个念头反复折磨着,此刻不由自主当众道出:我还是第一次怨恨,我和他同父异母这件事。要都是一个妈生的,兴许就能配上了。

    这半年他遭遇了太多意外和打击,闹离婚的事虽前前后后扒了他几层皮,也尚未垮掉精神,眼下二弟性命垂危,而他和家人们都束手无策,神经也像狂风中的竹子奄奄欲折。夜里被寒风吹得魂不守舍,爬起来呆坐,想着还能向谁求援,后受绝望恐慌驱使来到多喜坟前。

    爸,对不起,我这个大儿子让您失望了。没管好这个家,把珍珠妈气跑了,现在小亮生病,我也救不了他,真是没用啊。

    仅仅忏悔就让他泪流满面,父亲在世时日子再清苦,他也没体验过走投无路的感觉,还以为那些说生活残酷的人都是软弱无能的废物。现在明白了,父亲替他承担了大部分压力,在他引导下他活成了快乐的缺心眼,离开父亲庇护方知人生的磨难竟这般难熬。

    爸,家里的事您都知道吗?您是不是已经去投胎了,怎么都不保佑我们了呢?您快显灵救救小亮吧,或者跟阎王爷求求情,让他把我的寿命分一些给小亮,爸,您儿子脑子笨,实在没辙只能求您了。

    他从不信鬼神,人到绝处,本能地为希冀寻找依托,跪在墓碑前呜呜哭着,哭声与风声一道撞击着家里的窗户,不知不觉地,身旁多了三条长短参差的人影。

    你们怎么来了。

    看到弟弟妹妹们,他惊讶羞窘,一双袖子朝脸上使劲乱抹,想擦去狼狈相。三人都泪汪汪的,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千金说:我们也想爸爸。,走到坟前学他的姿势跪下哭告。

    爸爸,二哥病得很重,再不换肝就要死了,我们全家都去配了型,连大嫂珍珠和郝所都去了,灿灿他爸也去了,没一个合适的,您快帮我们想想办法,救救二哥吧。

    贵和胜利也一齐效法,向父亲哭泣祝祷。

    爸,都说您心善,下去了会做官,快帮我们走走后门,跟阎王爷通融一下让二哥多活几年吧。

    爸爸,您知道哪儿有适合二哥的肝、源吗?快托个梦告诉我们吧,不能让二哥死啊。

    四兄妹痛哭不止,早惊醒对门的慧欣,老人躲在院门后悲伤怜惜地偷看一阵,来到佛堂跪在蒲团上诵经祷告。虚无的神佛从不现身施救,信仰只能拯救人们的意志,而意志就是点燃希望的火种。

    佳音担心赛亮病情,总摆脱不掉不祥的预感,心想他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误解,理应得到补偿。为此早想向美帆坦白,在赛亮恳求下默默忍耐,冬至这天早上,她下楼见美帆正穿着睡裙收拾行李,貌似要出远门。

    看见她,美帆主动说:有个事通知你,我要出趟远门,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你要哪儿?

    昨天你回来得太晚,我都睡了,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有个朋友在悉尼办戏剧展,找了老师去给参展的越剧演员做指导,那老师临时有事去不了了,她前晚打电话请我去救急,关系挺好的我也不能拒绝,就答应了。

    佳音惊问:你要去多久?

    可能二十多天吧,雷天力那混蛋作梗,公演又推迟了,最早也得等到春节前才能开演了。

    医生说赛亮病情不稳定,不测随时可能发生,佳音不能存侥幸心理,日后让朋友抱恨终天,拉住她说:我也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

    是关于小亮的。

    美帆明媚的脸顿时阴云翻滚,以手势制止:打住,那个人的事我一概不想听。

    佳音再次抓住她:你不听会后悔的!

    听到严肃的语气和诡异的话意,美帆瞩目凝神,佳音问:你知道小亮为什么跟你离婚吗?

    她不禁诮恨:知道,他亲口、交代过,对我厌倦嫌弃了,想换个能给他生孩子的老婆。

    不是那样的。吉祥大厦的火灾他没跟你说实话,法院判他负连带责任,要赔款四五千万,刚好那段时间他又查出肝硬化,不想拖累你才编瞎话逼你离婚。

    美帆感觉头盖骨被瞬间揭开,冷空气长驱直入,脑浆冻成了冰块。

    你说什么?这是在编故事吗?他欠了四五千万,还得了肝硬化?

    她的声音迅速发抖,每一个字的发音都比前一个更重。

    佳音同情地望着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么重要的事能拿来开玩笑吗?

    双臂立刻被她抓紧。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病情已经发展到终末期,目前在亚洲医院住院治疗,等待等待肝移植。

    肝移植?

    医生说他的病必须进行肝移植才有可能存活,可是家里人都去试过配型,我、景怡还有郝所也去了,都没成功。

    见她失魂落魄,佳音扶住她的肩膀诚恳请求:美帆,小亮真的很爱你,为了保护你他算是拼尽全力了。现在他病得很重,也许会有生命危险,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在他最需要关怀的时刻陪在他身边。

    冷不防被她陡然锋利的目光刺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女人怨愤吼叫,拔腿冲出家门,冲进车库,开车直奔亚洲医院。早上周边干道交通状况极差,每一辆车都像千年老龟,每一个司机都焦急难耐,然而谁都不能与她相比。她急得快疯了,眼看前方车队绵长无尽,干脆跳下车徒步上路。

    她穿着单薄的丝质睡裙,光腿赤脚跑在隆冬的街道上,脚下的路面冰层般冰冷坚硬,刺骨的寒风似乱刀袭来,狠狠纠扯她飞舞的发丝,贪婪吸取她的体温。她浑然不觉,拼命奋力前奔,仿佛受到命运召唤,去赴至死不渝的约会。

    来到亚洲医院住院部,她慌乱的身影闯入景怡视野,迎上去惊问:二嫂,你来了。

    她不让他改口叫杨女士了,气喘吁吁急道:赛亮在哪儿?快带我去找他!

    景怡又惊:大嫂都告诉你了?

    是,快带我去!

    病房里赛亮正在昏睡,病魔改变了他的面貌,此时的他干瘦、枯憔,肤色发青,已是死神的俘虏。

    美帆心痛欲裂,按住胸口悲恸抽泣,千金提着开水瓶进来,见到她惊呼:二嫂,你怎么来了?怎么穿成这样就出门了?还光着脚?

    二嫂重视仪表,居家也要打扮成贵妇,她真想不到她会以这种疯婆子的装束外出。

    这时景怡取来自己的大衣为美帆披上,吩咐千金去帮忙买套衣服鞋袜,千金赶忙应声去了。

    为防止吵醒病人,他请美帆去走廊说话。美帆含泪询问:景怡啊,赛亮现在病情究竟怎样?佳音说他要换肝才能活。

    是这样的。

    没有合适的肝、源吗?

    景怡遗憾摇头,来不及安抚她就被护士叫去了。美帆回到病房,泪如泉涌地凝睇丈夫,轻轻替他拉上滑到胸前的被盖,见他脖子上戴着一条以前没有的银链,好奇地轻轻勾出来查看。

    项链低端挂着一枚钻戒,是他们的结婚戒指,属于她的那枚已被她扔进大河。鸾凤失俦,锦瑟断弦的坏预兆竟然都是从她而起的。

    她的心顿时被捣成肉泥,死命捂住嘴阻止自己放声嚎哭,无尽的自责痛惜有如山洪爆发,冲来新的怨恨的泥沙。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细碎的哭声淋碎赛亮的浅梦,睁眼看到病床前岣嵝哭泣的背影,他骤然惊诧,纵然眼花也认得出那是他相伴十数载的发妻。

    她终究还是知晓实情了。

    苦心白费,他颓丧伤怀,眼角滚出泪珠,默默望着她,像往常回味相思的幽梦。

    良久,美帆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的一瞬,她再度崩溃流涕,急促凑近握住他的手,哽咽难尽。

    他温和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摇摇头,哀声埋怨:你为什么瞒我?我不是你老婆吗?只是在你家借宿的房客?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还逼我离婚,你太狠心了。

    他悲酸默对,半晌方缓缓道:这是为你好。

    什么叫为我好?你想一个人静悄悄去死,然后让我内疚一辈子?

    我不想拖累你,这种情况你跟着我有什么好处?贫贱夫妻百事哀,这道理小时候看我爸怎么对我妈的,我就明白了。你没过过苦日子,真到了那种地步会受不了的。与其拖到互相厌恶,还不如趁早分开。

    她不能接受这一说法,质问:如果欠债生病的人是我,你也会提离婚?

    这回他答得很利索:不会。

    为什么?

    那样太没情义,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那你认为我是没情义没良心的人了?见自己的丈夫破产,生了重病就会嫌弃他抛弃他。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自私自利的女人?

    一针见血的指责使他惭愧失语,脸撇向另一边。

    她不许他再逃避,追问:离婚前你说你接了一件案子,那个妻子要跟得癌症的老公离婚,你当时问我什么想法,其实是在试探我,对吗?

    对,你不也很理解她的做法吗?被穷途末路的男人拖累,过着一步步走向绝望的生活,你也不想像她那样吧。

    我是理解她的处境,可我们的情况和他们能一样吗?我有能力挣钱代替你支撑家庭,你也不像她的丈夫那么残忍自私,硬要拉着老婆一块儿走绝路。我们完全能够同甘共苦,相互扶持啊。你跟我认识十几年,居然还不信任我的人品,要用刚认识的外人做参照物来揣度我,实在太敏感小气了!

    就算你没怨言,你妈也饶不了我,她本来就瞧不起我,老说你下嫁委屈了。要是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她会是什么反应?

    他受逼不过,吐露怨言,然后换她哑口了。为了让她放弃,他不惜破解内心的阴暗,接着说:其实她也没错,你本来就有资格享受荣华富贵,当年追你的富豪那么多,轻而易举就能嫁入豪门。现在不怕说一句让你失望的实话,我这人从小憋屈惯了,看我爸虐待我妈,把贫穷和不顺都怪到我们母子头上,我非常怨恨,发誓今后要出人头地,做人上人。因此拼命奋斗,学习、工作都要力争上游,娶老婆也想娶个有身份地位的,所以那时才那么努力的追求你。你妈越是反对,越是贬低我,我就越不服气,决心一定要跟你结婚,等发达以后打她的脸。这些年,为了这个目标,我越来越浮躁,越来越急功近利,才导致今天这个下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与意料相反,美帆毫无惊讶愤怒之色,又靠近几分,望着他的脸平静微笑:你说的这些我早看出来了,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也知道你恨我妈妈,以前总找借口跟你吵架,找你的麻烦,是想确认你是不是真心爱我。现在不用了。

    温柔的神态恰似宁静山林里的暮色,吸引着他心底的哀愁,不自禁地泪意婆娑。

    你如果不爱我,怎么会为了保全我,独自背负这么多的痛苦?我说过我当初嫁的是爱情,面包和牛奶我自己会买,只要你真心爱我,我的初衷就不会变。所以,现在放心地依靠我吧,我们一起共度难关。

    美帆向景怡提出要为丈夫做捐赠配型,这是目前最直接的救人的方法。

    景怡很为难:二嫂,你身体太瘦弱了,不适合做捐赠。

    胖瘦又不是固定的,我可以增肥,先让我试试吧,要是能配型成功就有希望了,总好过盲目等待。

    她一再坚持,院方不能拒绝,化验前除她以外谁都没抱期望,不想最小的赌注偏偏翻盘大胜,她和赛亮配型成功了。

    赛亮可没把这当喜事,闻讯坚决反对:简直是胡闹,你的身体这么弱,怎么能捐肝给我,这是在陪葬!

    美帆比他更坚决,极力说服:不会的,我们血型一样,各项配型指标都吻合,由我捐赠能减少术后排异现象,更有助于手术成功。大夫说我只要在半个月内增肥十公斤就能达到捐赠条件了,这总比干等着没音讯强吧,你就让我试试!如果增肥不成功我再放弃。

    他俩的心情佳音都理解,见他们僵持不下,权宜劝告:小亮,你就让美帆试试吧,否则她会急出病来的。

    美帆能不能成功增肥还难说,先缓和她的情绪,没准在这期间就能找到肝、源了。

    赛亮不肯拿她的安危做赌,苦道:大嫂,我不能让她拿命冒险啊。

    景怡配合佳音安抚:你别担心,如果二嫂达不到捐赠条件,医院是不会给你们动手术的,如果达到了,这种手术对捐赠者来说安全性还是很高的,失败率只占0.2%。

    那也不是百分百安全,我不同意。

    美帆急哭了,抓住他的手摇晃:景怡都说了,如果达不到标准医生不会给我们开刀,你先让我试试吧。

    是啊,成不成到时候再说。

    你就让她试试吧,没看她都快急死了?

    赛亮无奈,暂时同意她去尝试。要快速增重必须放弃多年食素的习惯,为此美帆特地去寺庙烧香,跪在佛像前忏悔。

    菩萨,我曾在您跟前发过誓一辈子吃素,可现在我必须快点长胖才能救我丈夫的命,只好破戒了。您大慈大悲,能渡一切苦厄,请保佑我们平安度过这道关卡。我立誓终生行善,尽我所能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

    心诚则灵,菩萨定会听到她的祷告,降下救苦的甘霖。

    弟妹回到二弟身边,秀明心中的伤口稍稍愈合,再往干劲里加把柴,这天回家后见贵和在客厅,便同他商议当下的要务。

    美帆和小亮配型成功,总算有点希望了,动手术前我们先把他的债还了吧,贵和你去打听一下有哪些步骤,法院那边我去跑。

    哥俩说了没几句,千金从厨房跑来。

    大哥,二哥的债我来还吧,灿灿他爸给了我很多赡养费,拿出一小部分就能帮二哥还债治病了。你们好不容易发财,左手进右手出,也太委屈了。

    她原本立定决心不用丈夫的钱,为救家人也顾不得自尊了。

    秀明一票否决:不行,你是老金的老婆,用他的钱天经地义,但我们家的人不能沾金家一分一文。

    为什么?爸爸以前是有这种规定,当时我就不太理解他,女婿也算半个儿,他为什么那么忌讳?

    贵和替亡父解答:爸这都是为了你,你嫁给景怡哥,外人都说我们家攀龙附凤,爸这么做是避免你在金家受气,受人诋毁时能够理直气壮说赛家人没花过金家一分钱,假如你和景怡哥闹矛盾,他也不能拿这点来压你。

    多喜的偏心众所周知,对女儿爱护到了方方面面,最细微的危害也提前杜绝。千金觉得父亲的爱似海洋,远比她体会到的广袤,幸福感动思念悲伤宛若琵琶的四条弦,奏响哀婉的乐曲。

    秀明认为父亲的用心不止这点:爸不光是为了千金,也是为我们好。外人拿这事说嘴,我们也能理直气壮反驳。做人就该自创自立,自有自便,尤其是男人,路要靠自己走,关要靠自己闯。爸这一生就是这么过来的,要是他有依赖思想就不可能把我们养大了。以后我们要把这点当做家风来传扬,让儿孙都学会自立自强。

    千金拭泪道:我也是赛家人,就不能让我为家里做点什么吗?

    大哥三哥一齐笑了。

    能啊,等你今后靠自己的本事挣了大钱,再拿来给我们花,我们一定乐意。

    对,你好好努力吧,我还等着沾你的光呢。

    晚上佳音下班回到美帆家,进门闻到满屋子烤奶酪的香味儿,又见餐桌上凌乱摆满黄油、火腿、蛋糕、炸鸡、鸡蛋、巧克力等高热量食品,一部分已经吃过了,其分量大大超出一个成年人的正常食量。

    她不禁蹙眉,这两日美帆全力增肥,每天窝在家里不停吃东西,一张嘴几乎没停过,她真怕大量食物会撑破她那娇小的身躯。

    卫生间传来阵阵呕吐声,她惊忙赶去,见美帆正爬在马桶前用力呕吐,她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

    早说你吃太多会坏事,你太乱来了!

    佳音照顾她漱口洗脸,扶她回客厅坐下,忧心惙惙劝告:哪有人一吃就胖的,你瘦了这么多年,脾胃又弱,比一般人更难增肥,暴饮暴食只会搞坏身体。

    美帆无力回答,休息一会儿首先想做的是称体重,看到仪表盘上的数字气急败坏道:我一天吃十个鸡蛋,还吃了那么多高热量的食物,为什么三天才长了1斤,这么慢的速度怎么来得及!

    佳音搂住拍哄:这速度是正常的,是你太心急了。

    美帆推开她,拼命跺脚:我能不急吗?赛亮还等着我的肝救命呢!我以前为什么那么严格节食啊,身材保持得再苗条又怎样,真到了紧要关头一点用处都没有!

    你别激动,听说情绪焦虑更容易消瘦,你放宽心慢慢来,不然小亮的病没好,你的精神先失常了。先去休息一会儿。

    不行,我得接着吃东西。

    她神经质地回到餐桌前,抓起油腻食品大口嚼食,仿佛被饿鬼诅咒,不知死活地胡吃海塞。奈何肠胃不争气,饮食失序铁定造反,吃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第二天不仅没增重,还减了一公斤。

    这促使她开始不计后果的行动,悄悄去医院找关系开了一些糖皮质激素药物,这些药能使人在短时间能急速发胖,副作用是引发高血脂、向心性肥胖、紫纹、痤疮、糖尿病倾向、高血压、骨质疏松。

    连续服药一周,配合高糖高盐但不过量的饮食,她吹气球似的胖了,同时付出了健康和毁容的代价。清秀的瓜子脸成了浮肿的满月脸,白嫩的肤色转为粗糙潮红,双颊长满红斑,看上去老了十几岁。爱美如命的人能把自己糟蹋到这地步,可见丈夫在她心目中胜过一切。

    她如期增重了17斤,但检查显示增加的大部分是皮下脂肪,肝脏并没长大多少,医生说她增肥期间吃的都是高脂肪高热量的食物,增重的脂肪都堆积到了皮下层,这样的条件不适合捐肝。

    她当场落泪,缠着对方哀求:大夫,您帮我想想办法,我必须救我丈夫啊。

    这种事急也没用,强行捐赠会危及你的生命,这样的手术医院绝不能做。

    您试试吧,我能挺住!

    肝脏的重量至少要达到人体重量的1%才具备代偿功能,你丈夫至少需要移植650克肝脏,如果捐给他,剩下的你自己就不够用了,会没命的。

    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这位老专家事务繁忙,很快失去耐心,对一旁的景怡说:小金,你跟家属解释一下吧,我没法跟她沟通了。

    景怡好言相劝:二嫂,医生要按实际情况操作,你再耐心等等吧。

    美帆拒不听从,好比一个登山者,即将攀上悬崖最顶端,岩石突然滑落,眼看要坠入粉身碎骨的深渊,自然会不惜一切挣扎,抓住老专家的袖子,泪雨狂飙。

    大夫,我能等,您也能等,其他人都能等,可我丈夫等不了了,再不做手术他会死的,求你们救救他吧。

    旧时最高规格的哀求方式是下跪磕头,她演惯古装戏,下意识动用了这套大礼。老专家和景怡促迫阻拦,行医最怕遇到这情形,在医院,最希望病人能活下来的就是医护人员,假如跪求能解决问题,他们情愿反过来向病人和家属下跪。

    赛亮被护工推出来透气,在走廊另一端目睹这纠缠的场景。视力模糊也能看清妻子跪地磕头的姿态,何况凄厉的哭求声不绝于耳,刀刃似的切割空气。

    他的心也被切碎了,忙让护工推他回去,思绪仿佛受伤的鸟儿,只在同一个地方扑腾。

    不能犹豫了,以前的做法还不够坚强,故而牵扯出这么多缠缠绵绵的伤痛,他必须再决绝些,尽快终结这出悲剧。

    美帆终被景怡哄劝住,洗了个冷水脸佯装无事地回到病房。窗帘敞开,光线充足,丈夫躺在阳光里冲她微笑,病容被光遮住了,表情很动人,像他的名字。

    她的泪水又差点涌上来,努力用欢笑回应。

    他伸手摸摸她湿润的脸:你刚才哭了吗?眼睛都肿了。

    她巧笑掩饰:我生来就爱哭,看见树叶儿黄了会哭,看见花儿落了也会哭,这些你早就知道啊。

    是啊,女人是水做的,你是眼泪做的。

    温柔调侃勾起她一阵暖心的酸楚,握住他的手娇嗔:别取笑我了,明天周一,我们去民政局办复婚好吗?只有亲属之间能进行器官捐赠,得先复婚,我才能取得捐赠资格。明天去吧。

    他静静端详她几秒,点头:好。

    她总算有了几分欣喜,摸出他挂在项链上的戒指说:你还留着结婚戒指,我的已经扔到河里了,等你好了我们再去买对新的。

    他贴心回道:还是旧的好,再照原来的样式订做一个吧。

    这样更好。我回家给你拿午饭,一会儿就回来。

    她觉得医院的饭菜不好吃,餐厅的食物又不安全,每天在家用电汤煲烹制适合肝硬化患者吃的汤水,一天来回送三次。中午带着饭盒返回,病房内空无一人,她忙转身寻找,见护工提着几袋水果走来,惊慌更甚,跑上去询问丈夫去向。

    护工见房里没人也很茫然,说刚才赛亮让她出去买水果,她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美帆心跳之快犹如狂蜂振翅,去厕所走廊找遍,再回房查找线索,在被窝里搜出一张纸条,上面的文字碎肝裂胆。

    过好你们的日子吧,别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