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龄27岁的萨拉-詹森尽管生活层次较高,却也不乏标志正常生活的所有外表装饰。她是伦敦金融城内一名顶尖级的外汇交易员。她与胞弟和男友同住在切尔西区一座宽敞的寓所里。她长得很漂亮。美貌、爱情和金钱,她已应有尽有,但她也不乏恐惧。她如此精心编织的生活是不堪一击的,正如她在新奥尔良的童年生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随着父母双亡而终止一样,她的新生活也可能会终止,而且转瞬之间,就像闪闪发亮的钢铁撞击在皮肤上一样。那种恐惧感永远萦绕在她心中。它深深隐埋,隐埋在歪曲、否认和谎言之中,但永远不会消失。它的阴影投射在她所做的一切事情之上,从坐在交易台前从事上亿英镑风险投机时的轻快冒险,到漫不经心、十分随意的恋爱,到眼下与男友埃迪呆在一起时的安全感、饮下的威士忌酒及酒后爽朗的笑声,以及目前对生活无拘无束的享受。这种不堪一击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它给了她富有的生活,使她活得很惬意。它也给予她一种优势。只要她能够把握住自己性格中相互背离的成分不使分裂,她就很安全。
有时她在想,不知是否有人怀疑过、或者看到过她的真相全貌。不曾有过。有两个人——她最亲密的朋友雅各布和松本正美——兴许看到过一些阴影,看到过模糊的轮廓,但是他们从未议论过,极少超越萨拉为世人所塑造的形象。
她怡然一笑,摆脱了沉思。她转身面对行情显示器,拿起电话,迅速做了一笔交易,然后清仓。交易过程为30秒,盈利50万英镑。
金钱在叫声中穿过电话线,它的来源在迷宫般的电子转帐中渐渐消失。电子转帐将金钱转移、隐蔽、分拆成容易处理的小笔金额,再在其他地点提取和重新存储,完全抹去了它的来龙去脉。安东尼奥-菲埃瑞从不冒险。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黑手党内飞黄腾达、几乎登上权力的顶峰,却没有受过一次起诉,更甭说蹲大狱了。
他57岁,身材矮小,浑身是肉。除了短粗的鼻子和异常肥厚的嘴唇外,他的面部几乎是平塌塌的。他的头发变得稀疏起来,他每个月都要上理发师那里把自然的花白头发染成黑色。他那对深褐色的小圆眼睛时刻保持着警觉,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由于幽默以及职业满足感的真实流露而显得炯炯有神。
他是黑手党的首席财务官。他为黑手党洗钱,专门负责贩毒的黑钱,将其用于投资,并巨构思出新的、相对干净的赚钱门道。他并不超然于暴力之上,正如他在金融市场上于净利落的行动一样,他对暴力的使用同样得心应手。他非常喜欢以钱生钱这门纯粹的生意,在他所有的行动方案中,这一次的最新方案是无与伦比的。
他把电话听筒放回原处,肥肥的手指在塑料听筒上留下了粘乎乎的指印。他心算了一下盈利,脸上绽出满意的笑容。3个小时700万美元进账。得来全不费工夫,非常干净。比起讹诈、勒索、毒品或谋杀,不知要干净多少。只需在电话里讲几句,往屏幕上敲几个数字,在纸片上涂写几下。而且也很迅速。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成交后的金钱便在全球疾驰。
菲埃瑞想象着美元、英镑、德国马克和日元从大空飘然而至的情景,不禁咧开嘴笑起来,那张龇牙咧嘴的脸活像万圣节前夜的晚会上人们所佩戴的开着长口子的假面具。价值4亿美元,他心想:要是这一张张的钞票首尾相连,能延伸多远呢?10元面额的钞票能从罗马延伸到纽约吗?他笑起来,缓步离开座椅,一摇一晃地朝放在办公室角落处的电冰箱走去。10个月内大赚特赚了4亿美元。他斟了一杯香槟酒,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来的金钱干杯。
如果菲埃瑞知道他那条用钞票铺就的小道将通向何方,那杯香槟在他口中顿时就会变成苦涩的胆汁。
在金融城内一家商业银行弥漫着汗臭味的交易大厅里,一位年轻的外汇交易员放下手中的电话,克制住想高声欢呼的冲动。那个编号帐户上又增添了300万美元。其中四分之一归他所有。他暗自窃笑,要偷偷摸摸地把这么多钱花掉倒还是个问题呢。
又一宗可卡因贩毒案。50公斤毒品藏匿在发自意大利的一集装箱木展式坡形高跟鞋的鞋底内。皇家海关和军情六局联手截获了这批毒品,并且顺藤摸瓜跟踪到东英格兰中部地区一处贸易区的一家仓库。货车司机和接头小组都已被逮捕归案。贩运的毒品已被扣押,不久将化为灰烬。审讯贩毒分子的工作正在进行。驻皇家海关的特派员公署长官菲奥纳-邓肯正在电话上滔滔不绝地进行详细汇报,军情六局的詹姆斯-巴特洛普面无表情地听着。
这次截获毒品只是一时的胜利。源源不断流入这个国家的毒品仍然会猖獗不止,刚刚被破坏的这个环节立刻就会被更换。如果贩毒网在其源头受到攻击和瓦解——这正是巴特洛普要优先处理的重大事项之一,才会取得更有持久性的成果。军情六局目前在该领域与美国联邦调查局、美国禁毒署以及英美两国海关展开合作,扮演着非常重要的国际角色。
流人英国的相当数量的非法毒品是由南美毒果及其在欧洲的代理黑手党组成的阴谋团伙所控制。詹姆斯-巴特洛普肩上的压力很大,他必须派人渗透到该贩毒团伙及其编织的网络内部,从而截断毒品向英国的流入。他怀疑最近截获的毒品系哥伦比亚贩毒团伙与黑手党所为。通过审讯贩毒分子证实这一点是有可能的,尽管可能性不大。巴特洛普很清楚,他们几乎肯定会死不开口。
服刑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为了争取减刑,他们也许会供出构成下一贩毒环节的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毒贩,不过如果他的直觉是正确的,就绝对不会泄露毒品的源头,因为这样做他们马上就会遭到杀身之祸。
黑手党和哥伦比亚贩毒团伙的行刑队不仅要逐个干掉敌对团伙的成员,而且对自己内部那些威胁到组织完整性的成员也会毫不手软地杀人灭口。受到哥伦比亚毒枭的尊敬本是令人生疑的赞誉,可是安东尼奥-菲埃瑞却引以为荣,在残忍和狡诈方面他与南美的伙伴相比毫不逊色。
巴特洛普最初听说安东尼奥-菲埃瑞的存在是10年之前,当时他担任军情六局罗马站站长。那时的菲埃瑞就被怀疑为西西里岛黑手党内的副手,据传他私下买通国家和当地的政客,以保证油水充足的建筑工程合同交给黑手党控制下的公司。这仅仅是怀疑而已,从未找到确凿证据。菲埃瑞总是比密切注意他的政府部门技高一筹。
巴特洛普在军情六局——局内工作人员称之为“公司”,消息灵通的外界人士则称之为“朋友”——步步高升的同时,一直密切注意着菲埃瑞。如今他已是反毒品犯罪处的处长,而根据情报部门的报告,菲埃瑞则是操纵黑手党贩毒行动的主要头目之一。假如巴特洛普可以允许自己简单到只追逐单一目标的话,那就是菲埃瑞了。
巴特洛普从办公桌旁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口,眺望着窗外泰晤士河肮脏的河水流淌而过。两条拖轮相向驶过。巴特洛普注视着甲板上的人相互挥手致意。这场面恰似在观看一部无声电影。他可以想象出河水的声响和气味,但除了图像之外,任何东西都透不过办公室窗户上那厚实的玻璃。玻璃窗是强化隔音的,是从国防部特别订的货。
巴特洛普眯起双眼看着太阳照射的河面上的粼粼波光。这是6月的一个大晴天。他一丝不动地伫立窗前,手掌撑着玻璃,两眼凝视窗外。
阳光照耀的玻璃映衬出他瘦削的身影,充沛的精力消耗了他骨头上的脂肪。他身上那套做工考究的黑色西服使他越发显得瘦骨嶙峋。他有一副20多岁小伙子的体格,只可惜他的脸露出了40多岁人的真相。他的皮肤因吸烟过度而呈茶黄色,深深的皱纹从眼角和嘴角向外延伸。
他的面部异常生动,显得聪慧,富于表情。不过它有时也会变得非常冷峻、深不可测。他是一位高超的演员,所凭借的可能是其内在的两重性。他把冷静的思索与几乎电脑一般高速的分析融为一体,由此造就了一个绝顶聪明的大脑,并使得他在“公司”里平步青云。有些人认为他有朝一日会当局长。
他受到广泛的尊重,不过也有些人对他进行诋毁,说他也许有点聪明过头。他听到这些指责,只是轻蔑地一笑了之。他任何时候都尽可能不去进行自省。
他转身离开窗户返回办公桌,按响蜂鸣器,传唤他的秘书莫伊拉,让她请反毒品犯罪处副处长来一下。几分钟之后,迈尔斯-福肖走进来,在巴特洛普对面就坐。巴特洛普向他介绍了截获可卡因的有关情况,并说他怀疑此次贩运是菲埃瑞行动的一个部分。
“我们得另想办法捉拿菲埃瑞。要撒大网……如果我们找不出毒品与菲埃瑞之间的联系,就必须在其它地方发现其薄弱环节。”福肖正待开口,巴特洛普连忙把手一抬,“我知道。我们早已这样在做了,可是我需要为此配置更多的资源。”他停下来,点燃一支香烟。这下轮到福肖说话了。
“昨天夜里收到了一些情况。”他挠了挠下巴,慢条斯理、字斟句酌说道。这种腔调总是让雄辩的巴特洛普感到恼火,“是意大利处送来的报告。你知道我们一直在调查的那个银行家吉乌塞普-卡尔瓦多罗吧?”巴特洛普点点头。“是这样,我们窃听到一些极有意思的通话片段。昨天派了一些园艺人员上那儿去更换枯萎的花草。他们在他的办公室里和电话上安装了窃听装置达半天之久,并在下一次保安检查之前取回了窃听器。”
巴特洛普笑了。卡尔瓦多罗是米兰上流社会的栋梁,声名显赫,德高望重,几乎从不受到怀疑,让他做黑手党首领的经纪人是再合适不过了。巴特洛普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卡尔瓦多罗拥有黑手党的客户,但不管他的客户是何许人也,这些人显然有一些值得严加保守的秘密。一家保安公司每天要对卡尔瓦多罗在特拉蒂路的豪华办公室进行两次检查,以寻找窃听装置,甚至连邮件也不轻易放过,以防窃听器藏在褐色大封套的海绵内衬之中。福肖继续往下汇报。
“不管怎么说,卡尔瓦多罗不仅拨打了、而且接了几个很有意思的电话。第一个电话是由一个未报身份的人打的。他只是告诉卡尔瓦多罗吃进美元,沽出英镑。总共6亿美元,分拆成每个2,500万美元的帐户进行操作。随后卡尔瓦多罗给伦敦的三位经纪人打电话,指令他们每人进行2亿美元的买卖,并告诉他们使用通常帐户分散交易,每一帐户的交易额为2,500万美元。”
巴特洛普在座椅上深吸了一口气,期待着听到关键性的话语。福肖的身体朝前微欠,背部依然挺得笔直,“罗马站站长莫罗认为,他已辨认出了那个打匿名电话者的声音。”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以加强效果,“他认为那人是菲埃瑞。”巴特洛普有条眉毛向上一扬,他这种表示兴趣的高雅举止福肖曾经多次模仿过,但总是模仿不像。
“我正让人对那个声音加以核实。不过有趣的是,无论此君是谁,他的目的显然是想掩盖其交易规模。他有可能是在替24个不同帐户管理资金,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更大的可能性是,这是可疑的交易。在外汇交易市场上,6亿美元是会引起注意的,2,500万美元则不然。交易记录显示的只是一系列金额达2,500万美元的买卖,彼此之间并无明显的联系。”
巴特洛普大出了一口气,“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福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正如你刚才猜测的,发生在英格兰银行宣布把利率降低1个百分点之前半个小时。”
“这么说我们几家央行有人走漏了风声,也许就出自‘老妇人’①内部?”
注:①亦称作针线街老们人,系英格兰银行之别称。
“看来是这样。”福肖手撑着下巴,一副沉思的神情,“那么安东尼奥-菲埃瑞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内幕交易人吧?”
两人相视而笑。巴特洛普目光朦胧起来。他默默坐了片刻,而后看着福肖。
“如果说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而且泄密源就在老妇人内部,那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类似调低利率这样敏感的消息只有高层少数几个人知道。我认识巴林顿行长已有多年。他也许是个蠢材,但绝不会是罪犯。”
莫伊拉办公室的内部通话系统嗡嗡响了起来。巴特洛普那不见其人的说话声响彻房间,“麻烦你,莫伊拉,请给我接一下英格兰银行行长。”
行长此刻正待动身去参加每月一次与财政大臣的会谈。他刚走到带拱顶的过道,秘书就追了上来。“行长,很高兴追上了您。”她气喘吁吁地大声说道,“有位詹姆斯-巴特洛普请您听电话。他说有急事。”
安东尼-巴林顿驻足片刻,听到“巴特洛普”这个名字时皱起了眉头,接着很不情愿地转过身,迈着稳重的步履返回办公室。英格兰银行的任何官员从不行色匆匆。“针线街老妇人”是金融城那喧嚣和永恒运动之中的一片风度优雅的绿洲。步履匆忙地在过道上行走是有伤大雅的。还是把那一套留给那些玻璃大理石高层建筑里的美国投资银行家吧。
巴林顿随手带上办公室的门,在办公桌前坐下,等待秘书把电话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