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点钟的时候,萨拉已穿戴完毕:牛仔裤、白色T恤衫和她最喜欢但已穿旧了的延伯兰皮靴。这条原来穿嫌紧的牛仔裤现在变松了。她把皮带穿进裤襻里,然后把它收收紧。
外面的大街上依然热浪袭人。她看了后也觉得燥热难当。她走进厨房时,靴子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吱吱的响声。她往高脚酒杯里倒了很多冰,再倒上威士忌,然后三口两口把它喝光。接着她又倒进一些威士忌,这才一边看着里面不断融化的冰块,一边慢慢地呷起来。
7点15分,电话铃响了三次。萨拉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录音应答器打开了。说话人的声音柔中带刚、略带美国口音,是克里斯蒂娜。电话中的喀哒声说明她是从公用电话亭里打来的,“今天有幸见到了你,希望很快能聚一聚,也许找个时间去喝两盅。”这是双方同意的暗语。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萨拉放下电话,把录音带倒回,抹去刚才的录音,她让磁带继续走了几秒钟,后面残留的是一段以前的录音。
听见上面那非常熟悉、吞吞吐吐的声音,她顿时一惊,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一下。那是丹特以前给她的留言,要她给他回电话,说他很想念她,希望很快能见到她。她感到胃里难受,热辣辣的威士忌从胃里翻到嘴里。她猛地用拳头砸向停止键,险些把电话机砸碎。她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倒带键,把他的录音又听了一遍,只觉得心如刀铰,内疚不已。她抹去了他的这段录音,也抹去了她心头的疑虑。
她从衣帽架上取下上衣和棒球帽,然后走过去准备关收音机。一段熟悉的歌声飘进她的耳朵。正在播放的是英克斯摇滚乐队演奏的“自杀的金发女郎”。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空的房间里回荡。她关掉收音机,随即出了门。
在几百码开外的地方,克里斯蒂娜走出公用电话亭,匆匆沿大街走去。她穿行于国王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任何人特别注意到她。如果有人看她,那也只是一看而已。他们能记住的不多:一个身材健美的金发女郎,或许睑蛋也很漂亮。但也很难说,闲为她头上戴了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挡住了她的脸。她并没有招摇过市的样子。她不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也没有躲躲藏藏。她看着前方,目不斜视,没有想招惹别人的爱慕目光。不引人注目,不给人留下记忆,不受任何妨碍,她所喜欢的正是这样。她转过拐角,朝那辆白色小货车走去。
那车停在切尔西格林路对面的一条小街上,离她的住处步行大约10分钟。那是辆管道工使用的福特货车,车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就差有人在上面用手指写“替我清洗一下吧。”除了玻璃是有颜色的,其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是一种普通白色福特货车,每天街上都比比皆是。
这是丹尼尔-科尔达6个月之前奉命偷来的。他在上面重新喷了一道漆,把车牌也换了,车牌号码跟别人登记的另一辆车的号码完全一样,所以它成了一辆合法的货车。他把它卖给了克里斯蒂娜,还把它称之为临时备用车。
克里斯蒂娜这半年一次也没有沾它的边,只是看看它是否还在那里。她留着它就是为了派这样的用场。她把钥匙放进锁孔里转了一下,拉开车门,钻进车里。她把随身带的背包锁进放手套的工具箱里。她的一只塑料包里放的是一条牛仔裤、一件黑色T恤衫,还有一双跟她现在脚上穿的一模一样的运动鞋。她把塑料包放在客座上,系上安全带,很快做了个祈祷,然后转动点火器上的钥匙。车子一下就发动了。她看了看反光镜——她可不想把车撞坏——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动起来。
她驱车穿过切尔西区,进入车辆较少的伯爵府第大街,向左拐上树影婆娑的克伦威尔大街,然后进入4号高速公路。她经过希思罗机场的时候,机场上空有不少大型客机在飞。20分钟后,工厂和大商店都被远远抛在了后面,眼前已是一派乡村景色:种着树篱的田野和农舍。她默默地驾着车,脑子里除了想着前方的道路,其他什么也没想。
她在第14号交叉路口驶下高速公路,开上蜿蜒狭窄的乡间道路。上兰本的丘陵展现在她的眼前。退休的良种马在原野上自由漫步,骑着矮种马的孩子在曲折的乡间小道上缓缓而行。田野上晾晒的干草散发出阵阵清香。这是今年第二次从这片沃土上割下来的草。
她拐上一条没有标牌的岔路。小货车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颠簸起来,路上的石子被车轮带得四下飞溅。5分钟之后,她把车开上一条森林委员会使用的灰尘很大、没有多少车走的小路。
她把车缓缓开上一片长着针叶树的起伏不平的地方。栖息在树上的鸽子被货车惊动,扑打着翅膀朝天上飞。
她从工具箱里拿出背包,打开车门,踏上铺满松针的松软地面。她先环顾四周,然后静静地站了几分钟,侧耳细听。这里只有她一个人。那些惊飞的鸽子先后回到刚才栖息的树上,它们的叽叽喳喳声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咕咕声。她觉得很满意,于是锁上车门,穿过小树林朝前走。
她钻出那片小针叶树林,在崎岖不平的地上大步行走,简直如履平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只有那些鸽子。它们大概以为她是个晚间短途旅行者。
透过松树的落日余晖给这个世界抹上了金红色,也照到在这片迷宫中时隐时现的克里斯蒂娜脸上。她越走林木越密,她几乎被隐匿起来了。半小时后,她觉得自己似乎已成了隐身人。
到了密林深处,光线暗淡下来。她看了看表。不到一个钟头天就会全黑,她加快步伐,时间不多了。光线越来越暗,她终于来到树林的边缘。
林木逐渐稀疏,眼前出现一个小山谷。它的中心在大约一英里开外,那里有一幢大石头房子。唯一能说明里面有人的迹象,是停放在房前环形车道顶端的两辆梅塞德斯。其中一辆是黑色轿车,另一辆是红色折叠篷车。
克里斯蒂娜暗自一笑,朝山坡下那幢房子走去。
卡尔-海因茨-凯斯勒此刻正坐在他这座乡间别墅的书房里数钱。他的面前堆放着一叠叠封在塑料袋里的钞票,每叠1万英镑。他数出50叠,放在桌子上。他仿佛是在进行一项令人厌倦、但又不得不干的工作,不过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内心的烦躁。坐在这里像银行柜员似地数钱,等候卡塔尼亚派的人来,真不是滋味。
卡塔尼亚的指示非常明确:除了他之外,不能让第二个人看见他派来的人。他的夫人还在法兰克福,想在她的娘家多住几天,所以她就不成其为问题了。他放工作人员一个晚上假,让他们到兰本去吃一顿,把钱记在他的帐上,其目的就是把他们从这幢房子支开。干这种事很令人讨厌,可是在这种时候又非如此不可。卡塔尼亚说,有个朋友“已经帮助他们”处理了萨拉-詹森的问题,需要支付一笔款项以表酬谢:先支付一百万英镑。他问凯斯勒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其余的款项,他卡塔尼亚将在罗马解决。凯斯勒支付一部分也是公平合理的,不是吗?
凯斯勒表示同意,但条件是马修-阿诺特也必须支付一部分。他转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数钱而惴惴不安的阿诺特。
“现在该你了。”
阿诺特拿起放在脚边的一只公文皮箱,把它放在凯斯勒前面的办公桌上。凯斯勒微笑着将它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箱钞票,每叠1万英镑,都是用纸带捆好的。凯斯勒开始点数。他数出50叠之后,关上公文皮箱,把它送回阿诺特手中。
“别那么哭丧着脸。无论怎么说,你都赚了。”
“什么叫哭丧着脸?我应该是个什么样子?”阿诺特问道,“你坐在那里,以为万事大吉了。才不是呢。真他妈令人提心吊胆的。你怎么会以为我们会平安无事了呢?警察来找过我5次,每次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凯斯勒从椅子上转过身,眼睛死死地盯住阿诺特。阿诺特的手在空中一挥。
“别担心,我是严守规矩的。我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可是我已经受够了。我觉睡不着,饭吃不下……真想回美国一走了之。”
“别他妈犯傻了,”凯斯勒吼起来,“他们要的就是这个。”他瞪着阿诺特说,“你要好好呆在银行里,表现得像个勤勤恳恳的工作人员,好好干,不要让卡拉出格。好生享用你那笔钱。如果过了两年还不能抹去这段记忆,想回美国,那时候再走也不迟。眼下你要沉得住气。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怨天尤人。”
凯斯勒站起来,坐到办公桌的边沿上,面对着阿诺特。他的语气缓和下来,但嘴角紧绷着,说得振振有辞。
“你还想怎么样?自从被萨拉-詹森发现的那一大起,这一切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这一切之所以很必要,也完全是因为她。卡塔尼亚看到了这一点。我同意他的做法。现在畏缩不前已为时过晚。你得了多少,马修?3千万。高风险高回报嘛。这是银行家的格言。别这么瞪着我,好像我是个魔鬼似的。我已经55岁了,是金融城最有信誉的银行行长之一。我现在是想要的都有了。你以为我会让它付之东流吗?让萨拉-詹森、斯卡皮瑞托或者松本把它给毁了?”他朝阿诺特面前靠了靠,“我们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必须把他们干掉。卡塔尼亚动了手,我们是坐享其成。如果他没有动手,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动手的。”
阿诺特惊恐不安地看着他,一时之下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转过身坐到凯斯勒办公桌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可是萨拉-詹森并没有死,对吧?她还可能把这一切都抖落出来。那我们就会背上谋杀的罪名。”
凯斯勒哼了一声:“詹森是不会说的。细节我就不跟你说了,她跟卡塔尼亚有一笔交易。”
阿诺特茫然看着凯斯勒。凯斯勒笑着说:“你相信我的话不会错的。詹森不构成什么问题了。她也许到什么地方躲了起来,或者是变得神经衰弱,也许我们再不会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了。”
凯斯勒看了看表:“你现在可以走了,信使一会儿就到。”
阿诺特站起身。
“哦,马修,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那么萎靡不振的。现在全看我们的了。如果你冷静些,就不会再节外生枝。”
阿诺特点点头,随即告辞出门。他上了那辆红色梅塞德斯,接着就把车开走了。
他没有看见30码开外的花园中一棵大杜鹃花下蹲着的那个女人。
凯斯勒把一叠叠钞票捆好后放进塑料袋里,随后关上书房的门,双脚踩在木地板上,踢踢踏踏地沿长长的过道向前走去。他经过一面镜子的时候,有意识地停下来看看自己的尊容。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地板咯吱响了一声。他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了。
他惊恐万状地转过身。过道上站着一个女人,头发金黄,皮肤白皙,紧身的T恤衫裹着一副强壮的身躯。她的头上戴着棒球帽,使她身上平添了几分恐怖。要不是她脸上的杀气,她还是挺漂亮的。她的嘴角挂着嘲讽和鄙弃,眼睛里的目光非常冷酷。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只对他感兴趣。她看着他,死死地盯着他,像一个瞄准着他的武器。然而最冷漠的还是她那副嘴唇和上面挂着的冷冷的笑。他看不透那是什么样的笑。它看起来带着几分仇恨,此外还带着几分同情。他以前很少有恐惧的感觉,可是现在却尝到了它的滋味。他感到毛骨悚然。他像以往一样,采取了以攻为守的办法。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他厉声问道。他的声音在过道里回响。克里斯蒂娜脸上依然是那副笑。
“哦,刚才从前门溜进来的。是你没有关。难得你想得这么周到。”她的嗓门不高,声音里充满了鄙弃。她的敌意依然十分明显。
凯斯勒没有吱声,他越发感到心里发毛。平素那股傲慢劲儿此刻已荡然无存,他的身上开始冒汗。他那件金融城人穿的粉红色衬衣上出现了汗迹。这个女人是来者不善。他看了看表。卡塔尼亚派的信使马上就要到了。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他和那个信使在一起。不可思议的是,他开始惊惶失措了。他自己也感到荒唐,于是他再度发起脾气来。他凭什么要害怕呢?他朝前,朝那个女人的方向跨了一步。
克里斯蒂娜把脸一沉,厉声说道:“老实站着别动。我还没有说完呢。”她的声音里带着威严。他停下脚步,一时之下茫然不知所措。
“你们那份小小的合同,你的,还有卡塔尼亚的,还没有执行完呢,是吧?”凯斯勒脑袋微微偏向一侧,双眼圆睁。他似乎认出了她。“你是信使?”
克里斯蒂娜哈哈笑起来,“信使?”她想这大概是卡塔尼亚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信使,送信的人……是啊,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
凯斯勒耸起的肩膀松弛下来,“你干吗不说明呢?听着,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他举起塑料袋,“拿去吧。”他开始恢复常态,语气中又带上了明显的傲气。
“哦,我会拿的。不过我有句话要先告诉你。”
凯斯勒大惑不解。
“我刚才说了,合同还没有执行完。萨拉-詹森还没有死。”
凯斯勒有些不耐烦了:“是啊,这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认为她已经不构成什么问题了。”
克里斯蒂娜冷冷一笑,挖苦地说:“恰恰相反,她帮了大忙。”她脸上的笑容已然全无。她的声音变得死一般的柔和,“对她的合同已经终止。它被新的合同所取代了。”她朝前跨了一步,“这一回是对你的合同。”她看见他那张因恐惧而变形的脸上汗在不住地往下淌。
“我们可以谈谈嘛,你大概是弄错了。”
她讥讽地一声冷笑:“不,卡尔-海因茨,是你弄错了。你自以为很聪明,是吧?你和卡塔尼亚串通一气。呃,我本不想告诉你的,萨拉-詹森比你们聪明。你们把她最好的朋友和她的同事杀了,还想要她的命,你们当真以为她会饶了你们吗?”
“他们不是我杀的。”
“是啊,不是你杀的。是我,我干得很利落。但这是一回事。你和卡塔尼亚都想置他们于死地,所以才雇了杀手。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从詹森的角度来看,抠扳机的是你和卡塔尼亚。”
克里斯蒂娜从背后把枪拔出来,对准凯斯勒的脑袋。他举起双手,嘴巴张了张,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双手端着枪,无情地抠动了扳机。子弹飞进了凯斯勒的前额。他身后的镜子顿时被染成了红色。他栽倒在地,当即一命呜呼。
克里斯蒂娜走到他血淋淋的尸体旁,向下看了看。血流了很多。每次都是这么多血,还有那血腥味,而且总是这种茹毛饮血的史前时代的血腥味,令人感到刺激。她脖子后面的头发竖了起来。
那只塑料袋就在他的尸体旁边,里面的钞票快散落出来了。鲜红的血水朝它流去。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把它拎起来。她拿出背包,把手枪放进去,然后把钱放了进去。她喘着粗气,沿过道从后门走到外面。
她想跑,可是没有跑。她穿过石子车道,走到木栅栏旁边,从上面跨过去,穿过那片狭窄的空地向小树林走去。
那片小树林像一堵横亘在她面前的墙。从离它还有200码的地方看去,它没有任何特征,但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天渐渐黑了,想找来时的路很困难。她加快了脚步,继而小跑起来。树枝甩打在她的脸上,她还摔倒了两次,皮划破了,膝盖栽在树根和石头上,她没有感到疼痛。
在接近停车的林中空地时,她身上已大汗淋漓。她在树丛中收住脚步,让粗粗的喘息平静下来。她朝黑暗中望去,空地上什么也没有。她跑到货车前,放下背包,拿出钥匙,打开货车的后门,把背包放进去,把钱掏出来,点出40万英镑。她把塑料钱袋放进另一只口袋,把它和她自己的背包一起放到一堆旧报纸下面。她锁上车门,赶紧走到司机座的门边,跳上车,一溜烟地把车开走了。
克里斯蒂娜看了看自己血乎乎的膝盖,大声诅咒了一句。这裤子要烧掉。被撕下的碎片和留在树林中那树根和石头上的血迹,她就没有办法了。也许会下一场大雨,把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她看着晴朗的天空,皱起了眉头。
她从兰本一直把车开到苏塞克郡一幢与外界隔绝的农舍。这是丹尼尔-科尔达的农舍。她把车停在农舍门口。丹尼尔听见汽车的马达声和车轮碾在石子路上发出的声音,从里面出来迎她。他眉毛一扬,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她冲他点了点头。
“一切还算顺利。”她取出背包,拿出那支勃朗宁手枪以及杀丹特的那支鲁格式手枪,把它们放进一只塑料袋,递给科尔达。
“把它们处理掉。”
科尔达接过口袋,点了点头。她从旧报纸下面拿出装着40万英镑的那只包。
“这是给你的。”
他笑了笑,彬彬有礼地向她道谢,然后把钱和枪拿进自己的家里,把它们锁进自己的保险箱。接着他走出来,把货车开进车库,而后把车库门锁上。
进到屋里后,克里斯蒂娜把她带来的那身行头全部换上,把原来穿的衣服和运动鞋放进一只塑料包里,等丹尼尔进来后,把塑料包递给他。
“请你把它们烧掉。”
他点点头,把包拿到外面一间小屋里。他把小屋里的焚烧炉点着。克里斯蒂娜跟着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他打开炉门后,她顿时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还看见里面琥珀色的火焰。她亲眼看着他把衣服和鞋子放进去。他关上炉门,领她走进另外一间停放着一辆红色福特蒙迪奥汽车的小屋。他把车钥匙交到她手里,然后看着她开起那辆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明天他会把那辆货车开到一个朋友的旧车处理场去。它将变成体积一英尺见方的废铁。作为一宗谋杀案线索的这辆车将永不存在。
萨拉-詹森到家时还不到10点。她信步穿过卡莱尔广场,自由地呼吸着晚间的空气。她喜欢这炎热的夏夜、这久久不暗的天色、这花草树木的清香、路上的灰尘、汽车排放废气时的噼啪声,她觉得这一切是那样的令人陶醉。她在自己家门口站下,邻居家的一只叫米基的公猫从花园里钻出来,向她表示友好。它往地上一躺,接着就左右打起滚来,当即扬起一阵小小的灰尘。萨拉笑着弯下腰在它身上抚摸了两下。它洋洋得意地站起来,亲昵地绕着她的两条腿蹭来蹭去。过了5分钟,她把那猫推开,跟它说了声再见,然后走进自己的家门。从眼角的余光中,她看见广场拐角处停着一辆车,里面坐着一个男人。
今天晚上她没有给监视她的人添多少麻烦。她先是在巴特西公园里散步,混迹于天黑之后在公园里慢跑、打板球、踢足球、散步和玩滚木球的人之间。接着她返回国王路,到老教堂路拐角的欧罗巴商店买了几本杂志,然后带着买来的《服装》杂志、《名利场》、《经济学家》杂志来到红色餐厅,准备美美地吃一顿晚餐。两个监视她的人也进了餐厅:两个女子。她们的年纪跟她相仿,谈笑风生,但却并不那么无拘无束。她们在排队等候座位。萨拉坐在那儿翻看杂志,那两个监视她的人跟服务员谨慎进行了一番可想而知的争论后,走到跟她相隔三张桌子的座位上坐下。
服务员走到萨拉面前,递过一份菜单。萨拉不紧不慢地把菜单看了一遍,开始点菜,然后又换了两样。她先喝了一份鲜美的普鲁旺斯鱼汤,接着送上来的是一杯香槟和半瓶红葡萄酒,她边喝边吃烤牛排和法式炸土豆条。
她坐在桌子边,一面吃,一面假装看杂志。她的脑子里依然是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她的思潮起伏,难以驾驭,也难以平静。她想到了埃迪和亚历克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想到他们。关于所发生的事情,怎么跟他们说呢?说什么呢?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不想把他们也卷进来,他们现在过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现在想他们还为时过早,会干扰她此时的思路。
她想到了克里斯蒂娜。她该不该跟她打交道?该不该信任她?从逻辑和常识的角度来看是不应该的。可是她的直觉认为是可行的。
克里斯蒂娜说得不错。她需要朋友,无论多么不正宗,而且克里斯蒂娜可以帮助她。萨拉在想,不知她现在在干什么,也不知她会如何利用她提供给她的信息。那是很有价值的信息,可是提供给她值得吗?对谁有好处呢?
她已经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现在她除了等待,什么也干不了。至于对克里斯蒂娜应不应该信任,她有自己的保险措施:她有包东西留给了雅各布和杰克。如果有理由干掉凯斯勒和卡塔尼亚,就有理由让她活下来。
不过她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得到证明,血的证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不喜欢这样唉声叹气的,可是又没有其它办法。如果她没有失算,至少这一次有人在伸张正义了。这样做是好还是坏?她不知道。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这一次她不可能亲自去干。
她中断了遐思,叫服务员来结帐,她把嗓门提得老高,为的是让监视她的人听见。她有意不慌不忙地结完帐,这样也免得把那两个人弄得措手不及。她给小费出手很大方,随后还对几个站在那儿的服务员高高兴兴地说了再见。她的做法与克里斯蒂娜截然不同,她极力想做到的是,让那天晚上看见她的人都对她的表现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将来用得着,这批人都可以为她提供证词。
她走进家门时,过道里的大座钟刚刚敲完10点。她走进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打开电视,切换到“10点新闻”的频道,听见了节目开始曲的结尾部分。她刚想把枕头放放好,突然转过脸对着电视屏幕。
“意大利银行行长贾恩卡洛-卡塔尼亚遭到暗杀。现在还不断收到最新报道。卡塔尼亚和他的夫人以及两位朋友离开罗马一家餐馆的时候,有两个人骑着一辆摩托车朝他们冲过来,坐在后座上的人朝他开枪射击。卡塔尼亚身中数弹,当场死于非命。他的贴身保镖们进行还击,击毙了枪手,并重伤了摩托车手。保镖认出了车手。此人正由警方监护在医院进行抢救。像以往一样,人们怀疑这是黑手党所为,可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卡塔尼亚行长为什么会遭到这番枪击……”
后来的话萨拉都没有所进去,她纹丝不动地坐着。她感到恐怖,感到愕然,感到恶心。时间过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她的震惊情绪渐渐有所缓解,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是她那番经过推敲的言辞成了这件事的导火索?是因为她所说的话,还是属于偶然巧合?她不得而知。不过,如果她的猜测和怀疑不错,那么卡塔尼亚不会是唯一遭到横死的人。
克里斯蒂娜回到家已是午夜时分。她感到疲惫交加。她先给菲埃瑞打电话,等他一开口,她就知道出了问题。他骂骂咧咧,气急败坏地让她把报纸看一看,叫她赶快去度假。她告诉他,她的活干得非常利落,问他那头出了什么问题。他先赞扬她干得“不错”,但话音中显得不以为然。他说他正在开会,得走了,但随即又补充说她“干得好”,说还是“照老规矩”,接着就把电话挂上了。
克里斯蒂娜打开电视,迫不及待地切换频道。午夜12点,她看了有线新闻网的新闻节目。卡塔尼亚遭到暗杀。杀手被打死,可是他的同伙已被擒获。克里斯蒂娜开始感到心惊肉跳。他会招供吗?会变成“软骨头”吗?这个危险是她不能接受的。她迅速而有条不紊地开始收拾自己的箱子。
她在里约有个藏身之地,是她4年前买下的,为的就是防备出现这样的不测。她收拾完毕后去冲了个淋浴,让热水在自己身上冲了很长时间。穿好衣服后,她倒了一大杯白兰地,然后静静地坐在书房的黑暗中,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她将飞往里约,最早的班机要到明天晚上。她彻夜未眠,焦急等待着,不断跟踪新闻报道。
摩托车手的被捕的确是大事不妙。他的名字叫凯萨-罗马格纳,是菲埃瑞的心腹,也是一名老手,曾经干过几次很敏感的暗杀,曾经和克里斯蒂娜有过一次合作。如果他招认了——这也不是不可能——她和菲埃瑞就完了。她希望他能够宁死不招,她也希望菲埃瑞派人把他给结果了。菲埃瑞不妨一试,因为他不会因此而失去什么。这大概正是他半夜三更开会的原因。
克里斯蒂娜心想,不知萨拉-詹森听到这条消息会作何感想。她是不得而知了。她无法跟她联系,否则会有惹火烧身的危险。不管怎么说,詹森也是个祸根。她已经表明她很乐于玩这种危险的游戏。到目前为止,进行合作对她还是有好处的。她们做成了一笔交易,而且当时的情形显然对克里斯蒂娜比较有利。詹森提供了情况,为的是什么呢?她只是含糊其辞地答应如果用得着她,她是会帮忙的。她的信息引发了在几个小时之内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这对克里斯蒂娜来说意味着数百万英镑,不过现在菲埃瑞也未必会如数付给她。高回报,是因为有高风险,她明白这一点,而且也接受这种说法。可是此时她觉得这笔交易做亏了。萨拉-詹森比她干得漂亮。
詹森是急于想找那两个人报仇的,现在那两个人都倒了霉,而她自己却丝毫没有冒任何风险。好吧,当时詹森还不知道她所提供的信息会如此迅速地引起这么血腥的反应。她也不可能知道她把秘密说出来后克里斯蒂娜会不会当即把她干掉。她所冒的是成败参半的风险。就她而言,这已经值了。可是事情起了变化。现在詹森的兴趣何在?
克里斯蒂娜心想,当时有机会是不是该把詹森干掉才对……
现在做什么也来不及了。不管怎么说,她认为詹森是个极大的威胁。她们的兴趣依然有巧合:沉默寡言、很大的随意性、必要时说几句谎。她在萨拉-詹森的身上看到一股很强的自我保护本能。正因为如此,她的忠实就毋庸置疑了。
克里斯蒂娜听见窗外隐隐约约的响声。她放下手中的酒,侧耳静听。声音越来越大,她脸上露出了微笑:原来是下雨了,下得很大,这一来血迹和擦掉的皮,还有裤子上撕碎的布片都将被大雨冲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