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这里到“三定府”,大约有一天多两天左右的路程,以关孤的坐骑脚力来说,往返三天已足足有余;他判断,办那件事的时间足够了,他用两天的功夫去探查这桩生意的内情,应该可以查个水落石出。
当然,若依照“悟生院”方面的想法,凭关孤去处理这笔买卖,只怕除了往返时间外,真正办事的所须连一个时辰也不用,他仅要拔剑动手,即能达成所愿。
但是,关孤自不会作如是之想,他一定要搞清楚这笔生意的底细,换句话说,他必须要明白,该不该干,而像他这样的另有目的,实施起来当然就比较多费手脚啦……
一路上,关孤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赶着路,他希望能多匀出点空隙来供他调配使用,也供他思考推测,固然,他不愿去做一件违背天理良心的事,但,如非万不得已,对叛离“悟生院”的行动,他也不能不慎重考虑……
于是,就这样,满怀心事,一天一夜过去了……
除了喂草料休息了两个时辰之外,关孤没有再歇过马,他一阵缓一阵急的往前赶着,在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不久,他也已遥遥望见了“三定府”的巍峨城楼了。
“三定府”是座相当恢宏繁华的大城镇,三街六市,纵横连贯,道路是宽阔又整齐的,屋脊栉比,楼阁相叠,市面上店铺林立,生意鼎盛,就算在大清早,街上行人便已熙来攘往,十分热闹。
进了城,关孤先找着一家客栈住了下来,这家客栈并不大,也不华丽,仅是家中等的买卖而已,主要它的位置较为偏僻,在远隔闹市的一条小横街上,而这里,亦是“大福街”与此条小横街的连接处,“荷花弄”便距离不及五百步远,出门拐个弯就到了。
开好了房间后,关孤连脸全来不及洗,他将坐骑交待过了店伙,便独自外出,展开“踩盘”的工作。
在“悟生院”之时,钱文欣说得不错,那舒家母女的住处果然壮丽深幽,美仑美焕,是这一带最为宽大华奔的府第,由外面望进去,只见楼台重叠,飞檐相连,广阔辉煌得有如王公侯门,太卿巨宅,光叫人瞧着,也已可感受到那种赫赫窒人的富家声势了。
整条“荷花弄”,前后只有这一家人家,一个门户,换句话说,舒家宅第的一广大宽阔便将这条巷弄全占有完了,嗯,是朱红的大门上嵌雪亮兽环,白云石的巨大台阶一连六级,阶旁左右,各蹲坐着一只巨大的精雕青铜狮子,再衬上青花砖的高耸院墙,院墙里头其深如海的楼台亭阁,在在全流露出这户人家的不凡财势的味来,便算是王侯宫府吧,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闲闲的打了个转,关孤也已将该记着的事全记着了,于是,他返回店里,仔细梳洗了一番,然后到这家客栈的膳厅晨进朝食。
喝着稀饭,就着烧饼小菜,他慢慢享用了一会,在略作考虑后,他招手叫过了那个在门口侍候客人的店小二来。
呵着笑,堆着笑,这个猴头猴脑的店小二殷勤的问:“这位爷可是有吩咐?”
关孤淡淡一笑道:“没有什么,只是独个儿吃饭有点闷,想找个人聊聊。”
店小二旋首四瞧,看着在进膳的客人并不多,没有什么事,他在肩上搭着的手中帕子上揩了揩手,露出一口黄牙道:“爷可是刚由外地来这里?噫,‘三定府’好玩的处所可多着呢,若是爷有意游上一游,小的倒可以替爷推荐几个好地方……”
关孤绕着圈子道:“你说说看。”
店小二眉飞色舞的道:“爷如想正经点呢,逛逛太子庙,南岗上的‘太玄宫’烧两炷香许个愿,离城三里有座‘仙游山’,景色秀丽可观,山上有连环九十九个洞窟,里头有不少稀奇古怪流岩钟乳石,传说纯阳祖师在飞升之前曾在其中几个洞里打过坐,修过真,那几个洞中还约略可辨出石床石桌石椅等物的形状来哩,人在第一个洞口叫一声,九十九个洞里便全响起那种悠悠忽忽的回音来了,另外,就到城北‘全得场子’去瞧瞧,那里什么玩意都有,卖狗皮青药大力丸的,看相算卦的,走江湖卖解的,耍猴戏的,变戏法吞火球的,走高索玩空中接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各种吃喝瓞子也够瞧得人嘴馋,从南方的粉蒸肉糯米团子,棒棒肉过桥面,到北地的肚丝拉皮燕窝粥,杠子头大白馍,加上各形各式的点心糕饼,无所不备,无所不包,可有得逛的哪……”
关孤笑笑道:“若是想玩得荤点呢?”
凑近了些,店小二故作神秘的道:“那就到后街的‘翠红里’去,爷,那里有几十家大小不同,装饰各异的妓院子,一到近晚,你看吧,南国佳丽,北地胭脂,莺莺燕燕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全等着客人上门,做那入幕之宾呐,那些个娘们可也叫骚到骨髓子里去了,只要爷的银子带得足够,包管侍候得你化成了水,瘫了身子还拉不动腿出来,其中的滋味,啧啧,不用小的细说,爷也可以想到哪……”
关孤眯了眼,道:“很好,如果我去这些地方,一定麻烦你替我引导。”
店小二一拍胸脯,道:“只要不在小的轮差的时辰里,行,一句话,小的陪着你这位爷四处去松散松散,包要爷玩得开心就是了……”
表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关孤故意诧异的道:“是了,小二哥,刚才我在外头兜了一阵,看见就在后面那条街的转角弄子里,有一户人家,气派却大得惊人,那等府第简直就和王侯大臣的公馆差不离了,好奢华的场面!”
长长“哦”了一声,店小二笑道:“爷指的大约是舒员外府了,爷是初来,自然有些奇怪,怎么‘三定府’还有这么家赫赫人家?其实爷是有所不知,舒府在本地不但是首屈一指的富豪,在整个省境里也数得上前几个,舒家是世代相传的财主,却是一代比一代来得发达,来得兴旺,到了舒斗贤舒员外这一辈,可以说更不得了,不但资产骤增,生意鼎盛,祖传的产业越聚越广,更娶了位好夫人,舒夫人慈详娴淑,是位大家闺秀出身,平日相夫辅业,乐善好施,勤力尽心替地方造福,虽说她是个女流之辈,但人家那种扶危济贫,悲天悯人的胸怀,恐怕就是大男人也没有几个做得到……可惜的是。舒员外在年前不幸过世了,留下舒夫人及一个独生女守着这份偌大财产,寡妇弱女,可也真叫人嗟叹……”
关孤皱皱眉头:“舒斗贤难道没有儿子?”
面上露出了不屑一顾的模样,店小二撇嘴道:“有,有一个,但有也和没有差不多!”
心里冷笑,关孤续问:“怎么说?”
店小二似是也颇有点义愤般气咻咻的道:“爷若不问倒也罢了,爷这一问,小的就不由火上心头啦,那小于是舒员外早年所收的义子,叫舒子青,人嘛,看上去还像个人样,只是,做出来的事却不像是人做的事。”
装做茫然之状,关孤道:“这人很差劲?”
压低了嗓门,店小二悻悻的道:“光是差劲也叫好了,他这人品的卑劣还不知比‘差劲’这一词离去多远,这小子呃,可以说就是披着张人皮的畜生!”
关孤以十分有兴趣的口气道:“竟这么糟法?”
店小二叹了口气,一副愤愤不平又无可如何的样子道:“不是小的有意在人背后嚼舌头拨弄人家,但这舒子青却委实可恶得叫人看不顺眼——”
左右梭了一眼,他低声道:“爷,你是外来客人,住不多久就要离开,所以小的敢于告诉你,若换了本地人,只怕他们谁也不愿问,哪个也不愿提呢,这舒子青在舒员外在世的时候,也已是个本城出了名的浪荡汉,纨绔子,整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除了吃喝,就是嫖赌,凡是那些市井无赖的一套下三流毛病他全占了,一天到晚聚合着他那批狐群狗党,酒肉之徒摇招过市,趾高气扬,但那时舒老爷子尚在世上,这小子就也只敢坏到这一步,尚不敢过分的为恶,一等舒老爷归了西,喝,他简直反了,在家里做威做福,不可一世,在外头欺压街坊邻居,鱼肉乡里善良,仇势欺人,无恶不作;譬如说,他故意放印子钱给一些穷困小户,等人家还不出帐来,便迫使欠债的人沿街爬着当狗叫,光着脊梁给他的下入做马骑,惜此取乐博观,以外,有什么标致点的姑娘被他看上了,则十有九成就吃他强要硬夺了去,好的还做了妾侍,那运气差的便玩过又摔了,可怜那些被撵出来的小姑娘们尚能再去嫁谁?就近几年,便有三四个黄花闺女叫他玩腻丢了,在羞愤无告之下投了环哩……”
关孤淡然道:“这舒子青有几个女人?”
店小二伸出指头数了数,道:“就小的听说及亲见,大概便有十来个之多!”
关孤点了点,道:“好福气。”
店小二瞪大了眼,急道:“还好福气?我的爷,这小子是在拿着人家姑娘的贞节当儿戏,闺誉作乐子呀,爷,你不知这里头有多少血泪,又有多少悲苦呢……”
关孤平静的道:“他哪来的钱?”
店小二叹口气道:“还不是硬向舒老夫人要的?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叫这小子学做生意,那些钱便全叫他挥霍掉了,听人家说,大概光由他吃喝玩乐耗去的银子就有上万两之多,这笔银子在人家说是一世聚,在他却当几个制钱抛啦,所以舒老爷子一气之下,便不准他再管生意,但老爷子家当大哪,这小子便是明要暗偷的数目也是够十户人家嚼三年的粮;老爷子过去之后,这小子整日价吵着逼着老夫人要分家,老夫人不答应,他便一天到晚与老夫人吵闹不休,赖迫硬吓,叫骂斥喝全出了笼,老夫人吃他逼不过了,才将关外两位武林中的大人物请了来压制这小子,那两位武林人物,听说全是舒老爷子生前的好友哪!”
关孤点点头道:“这一来,舒子青大约安份了吧?”
呵呵一笑,店小二道:“安分多啦,他哪敢开罪那俩大人物?人家动动小指头就能摔他个大马爬,虽说这小子也练过几年功夫,但和人家两位一比,这有个说法,叫鸡蛋碰石头,还有不碎的么?”
关孤抹抹嘴道:“他不恨?”
店小二笑道:“怎能不恨?恨得紧哪,如今他一有空隙便四处散布那两位武林好汉的坏话,造他们的谣,甚至还朝外传出些不三不四风言风语……”
关孤眉毛一挑,问:“什么风言风语?”
摇摇头,店小二又气愤的道:“简直不是人话,亏他还是舒老夫人的义子,怎能传出这样大逆不道、败坏德伦的污言秽话来?”
关孤双手互叉,缓缓的道:“说说看。”
店小二低声道:“这小子曾亲口告诉前街‘大利绸缎庄’的老板,说那两位武林好汉中一个姓南宫的是他义母舒老夫的昔日相好,这一次她请了他们前来,明里是呵护寡妇弱女,暗里却是借他们力量独霸家产,并且,这姓南宫的人更可与他义母重温鸳梦,再抬旧欢!”
四周看看,店小二又道:“他还说,他那义妹也由他义母交待到了另一位武林人物手里,被那人破了瓜,条件便是帮着她母女独占产业,压制于他!”
关孤安祥的的道:“依你看,有此可能么?”
一下子挣红了脸,店小二气愤的道:“那小子全是一派胡说,这位爷,怎可能会有这种丑事,你没看见舒家母女二位,老太太固是温厚慈详,待人和蔼可亲,小姐更是明艳秀丽,端庄文静,纯真得一朵花似的,怎会做出这样的行为来?她们大概连想也没想到这一层上去,姓舒的小子竟然如此可恶可恨的造她们母女的谣,叫人听了,越发觉得他不要脸不知耻到了极处!”
在肩搭的手中帕子上又揩一揩一手,他接着道:“再说,人家老太太五十多岁六十的人了,哪还有这等心情搞这一套?小姐冰清玉洁,见了生人都脸红,更不可能像他说的那样,姓舒的小子破坏人家晚节,糟塌人家闺誉,最是龌龊!”
关孤一哂道:“现在,姓舒的小子也住在那府第里?”
店小二点点头,道:“住在里头,还不是成天到晚在打主意想分家?说不定他正在暗里思量着怎么毒死这一家老小呢!”
朝椅背上一靠,关孤闲闲的道:“对舒家的事,小二哥,你倒蛮熟呀。”
嘻嘻笑了,店小二道:“不瞒客官,这却有些道理在里头。”
关孤“哦”了一声,道:“什么道理?”
店小二小声道:“小的一个远房侄子便在官府当差,他那浑家也在后院小厨户里做厨娘,所以舒府的消息小的知道得比较详尽,另外,我们这里隔着他那边也近,有些事传得便快,再说,爷,小的干这一行,整日价全处身在这耳目混杂,人言语秽的地方,任什么消息也听得够多够实呐。”
关孤安闲的道:“你所说的话,大都可靠么?”
急得举手起誓,店小二脸红脖子粗的道:“爷还信不过小的?小的与那舒子青无怨无仇,何苦咕浓他,只是因为小的同许多人一样看不顺眼,气不过啊,小的方才所说,即使有小地方可能不会贴合,但大概来说断不会错的!”
关孤一笑道:“当真?”
店小二急道:“小的可以赌咒!”
摇摆手,关孤道:“罢了。”
忽然有些怔仲,店小二惑然的瞧着关孤,呐呐的道:“这位爷……你好像……呃,似是对舒子青的事情特别关怀呢……”
关孤和气的道:“对此不平的世间事,只要是个有正义感的人,谁不关怀呢?譬如说你吧,你不就也相当关怀并代为喊屈么?”
想了想,这位好义多言的店小二也呵呵笑了:“对,对,爷说的有道理!”
关孤轻轻搓手,道:“这里的饭食是多少银子,小二哥,你给算算。”
店小二已结的道:“爷不再吃了?”
关孤摇摇头,拍拍肚子道:“撑满啦。”
于是,店小一飞快的算了一遍,呵腰道:“总共是两钱银子,串半钱——”
关孤摸了一锭重有十两的纹银交到店小二手上,笑道:“不用找零了,剩下来的便赏你喝两杯吧。”
十两纹银等于是两桌上好酒席钱,关孤却只吃了点清粥小菜便开销掉了,店小二怎能不千恩万谢,诚惶诚恐的直送出了膳厅外?
回到房中,关孤拴了门,躺到床上默默沉思着,他晓得自己先前的怀疑证实了,禹伟行他们的话果然全是欺骗,全是胡言,全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诬栽,但是,跟着到来的问题,却是自己的意向如何?到底该怎么去办?下手吧,实在于心不忍,更于心不安,这件事一干了,这辈子就别想安宁,多少年来的清誉名节也就全砸了:“放水”
呢?则不啻叛背了“悟生院”,违反了“悟生院”的酷厉规矩,而这个后果却是异常严重的,如果他这么做了,便成为“悟生院”的叛徒,面临的便将是“悟生院”的倾巢追捕,众多杀手的天涯跟踪,以及一场接着一场的挤战——那必定是血淋淋的,狠毒毒的拼战了……。
于是,如何去做、如何应付、如何善后,哪样做才值得的一连串的问题,乱哄哄的一下子全涌进了他的脑海。
细细思维着,分别剖析着,慢慢考量着,关孤闭上眼,他以他的智慧,良心,道德感,伦理观,以及他本身所居有的力量为衡度点,来将这些恼人,烦人,及痛苦的问题一一研究斟酌。
那店小二所说的一番话,虽不至全对,但大概是不会错的,就算不能当铁证实据来看,最少也是一件颇有其可靠性的参考,当然,关孤知道,为了获得绝对的正确内情,他还必须进一步到舒家去查探——
现在,他就要决定,如若他的怀疑不幸而中,如若那店小二所言无讹,他是否——反?
沉思着——良久。
琢磨着——良久。
考虑着——良久。
终于,他猛一咬牙,有了最后的决定,他知道,这一决定,可能便要使他以及很多人的后半辈子命运完全改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