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更改的内容
小柳不安的站在史律师面前,小心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应对。史律师只是关心的问了问邹金生案子的进展,小柳觉得自己如实汇报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没想到,史律师听了之后什么都没说,就那么沉默着把他晾在了一边。
这很少见。
律师们的思维一般都很敏捷。这种敏捷不仅反应在口才好,更反应在他们可以比一般人更好的控制自己的口才。比起大多数聪明人嘴巴走在脑子前面,一个合格的律师就是让嘴巴留在脑子后面。
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会让谈话陷于无谓的沉默。如果沉默了,只能证明他们不是不知道说什么,而是委婉的提醒你——你错了。
小柳想的都快绝望了,他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苏律师拿着邹金生的案卷,让自己做个briefing。自己刚刚不过是按照所里的流程录入,然后准备做出来的时候就被叫过来,能错在哪里?
难道这个案子的保密级别,已经到了不可以录入的程度?但至少要给自己一个说明吧!
史律师忽然哼了一声,僵持的空气才好像缓和过来。似乎这个时候,史律师才注意到小柳还站在那里:“你怎么还在?”
明显的脱口而出,小柳愕然。
史律师掩饰性的低头咳嗽了一下,才缓缓的说:“苏律师接了这个案子了?”不等小柳回答,史律师又自问自答:“很好,这很好。接了就接了吧。”伸手拨通内线,“小徐,把苏律师签的邹金生案子的委托合同拿过来一下。”
小柳松了口气,但也好奇起来。史律师这是自己乱了阵脚,非常难得啊!可是,苏律师接了个看起来不能接的案子而已,至于史律师反应这么大么?
然后史律师那里皱起了眉头:“还没签?你是说还没签?哦……”史律师拉长了声音,考虑了几秒钟,“那就先不要签,我和邹先生联系一下,里面有些条款要改。”
放下电话,史律师看到小柳还立在那里,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小柳本能的意识到,自己又惹史律师不高兴了!
但是,就算史律师是头老虎,他也得分清这头老虎的脑袋屁股都在哪里!现实是,这头老虎藏的严严实实,他除了恐惧,根本找不到一点应对之策!
一头雾水,云山雾罩。
走出办公室,小柳仍然脚下发虚。他努力让自己分析刚才的情况:
——背景:从苏律师出事以后,史律师就在拆台。
——事件:苏律师回来了,史律师交给一个富有针对性的案件给苏律师。
——一般人反应:苏律师拒绝,史律师有恶意。
——事实:苏律师接受;史律师显然意外。
——结论:史律师希望苏律师拒绝这个案子,而且还有后手。但是苏律师的反应明显超出他的预计,让他措手不及。从他反应的强度看,意外的级别还是比较高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苏律师的举动对史律师打击挺大的……
小柳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分明就是史律师希望苏律师自己走嘛。这么直接的侮辱,相当于当着和尚骂秃驴,就算是土地爷来了也得暴走发飙吧?自己真是傻了,居然这么晚才看清!
可是人家苏律师接下来,在小柳看来也没什么奇怪的。苏律师,本来就是律师,而且出道就做过这类案子。孙东邻的案子固然让苏律师受尽羞辱,但从职业的角度那也是别人得不到的“宝贵经验”——想到这四个字,小柳忍不住扑哧笑了。赶紧看看四周,没人注意,这才敛了表情,加快脚步走回座位。
不管怎么说,孙东邻再怎么暴力,也没伤着苏律师的脑子,律协更没有吊销执照,苏律师接下来有什么稀奇?都什么时代了,男女那点事,还能比赚钱重要?
小柳坐回自己的位置,搞不懂这些老头子在想什么,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史律师和苏律师之间的战斗,开始了。
案卷基本看完,准备梳理的时候,苏醒打过来电话:“小柳,我想起来委托协议没签。你发给我一份,我看一下。”
想起史律师那里碰的钉子,小柳有些迟疑。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史律师打给徐主任的那个电话,看起来是打算临时修改一下这份委托协议的内容?
小柳下意识的点开共享文档,委托协议静静的躺在那里。看了看修改时间,似乎没有变动。史律师的办公室黑了灯,徐主任没有发更新通知,这个应该是史律师没有修改的原版。
给不给苏律师呢?
苏醒等了一会儿,解释道:“我现在外面,进不了共享。你用邮件系统给我发一份吧。”
小柳鼠标点在文档上,犹豫了一下,猛地挪开,点了刷新,然后关闭了界面。说道:“苏律,不好意思,我这系统出了点问题,进不了共享了。您急用么?急用的话,我去徐主任那里直接给您拿一份。”
苏醒似乎没什么怀疑:“不急,回去签也是一样的。只是看系统档案里没有这份委托书,才想起来而已。回去我自己拿吧。对了,briefing你今晚九点前能做完么?”
小柳看了一眼卷宗,咬了咬牙,“可以。”
“告诉林予知,晚上九点半,小会议室开会讨论。你九点传给我,我看一下。”
电话毫不留情的挂断,根本没有征询意见的意思。
小柳擡头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半了。办公室里走了大半的人,留下的位置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小柳摸了摸咕噜噜叫的肚子,决定等写完了再叫外卖。端起水杯去茶水间冲了杯咖啡,顶饥占肚提神,继续奋斗!
半杯咖啡下肚,精神提起大半,脑子好像也够用了。定了定神,小柳拨通了林律师的电话。林律师倒是很配合,二话没说都答应了。听声音似乎在外面,小柳也不敢多问,赶紧挂掉,生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耽误了今晚九点的deadline。
神仙斗法,百姓遭殃。
小柳觉得自己就是冰封大洋下面,守着碗口大的水面时不时上来呼吸的白鲸:空有一身的抱负,却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内辗转。什么时候才能像苏律师、史律师,哪怕是林律师那样有更大的舞台呢?
羡慕着,努力着,柳衡川就像开足马达的机器投入到工作里,
史志远看看手表,才八点。回头看看身后的咖啡厅,不由得长出一口气。邹金生的案子完全是他母亲在操盘,原本以为要费很大的力气解释为什么临时更改,可邹母却似乎早就想到了似的,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邹母的那句话此刻回荡在史志远的脑海里,让他越发觉得赶走苏醒刻不容缓:“有个人管着她也好。我先前还担心你把这事儿交给她做主了,现在看来还是你想的周到,在合约里明确下来,非常有必要。尤其是苏律师——那么能干。”
最后一句话刻意的停顿了一下,以至于史志远瞬间就意识到邹母用来形容苏醒的那个词绝不是“能干”,那应该是个什么词,让这位高雅的女士斟酌呢?
史志远冷笑。
自己以苏醒本身具有极高的说服力,说动了邹母和邹父,但是显然他们心里依旧是有忌讳的。
邹金生的父亲曾经很迟疑的问过他:“苏律师经过那种事,会不会对男人或者说这类事情——不太理智?她能相信金生是无辜的么?”
仇男?谁知道呢,反正现在的史志远对苏醒没有一点好感。那种莫名其妙的厌恶不是简单的撵走就能平息的,必须让她出丑,必须找出无比清晰的证据证明她苏醒就是个烂女!
史志远也不知道这股恶意从何而来,并且也没有意识到这个东西在自己心里已经如此迅速的长成一头巨大的怪物。
你以为你留下来能让我为难?苏醒,这是你自找的!
史志远钻进自己的车里,得意的看了一眼公文包,对自己新达成的内容非常满意。苏醒你能心大到接下这宗案子,我不信你还能接受林予知做主办律师!一种猫戏老鼠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让史志远舒适的吐了口气。
苏醒吃完晚饭,八点半赶到所里。徐主任还在,苏醒去要纸版的委托书。等到拿到手里,她才知道为什么小徐的表情会像便秘一样。
苏醒看了看,哼了一声,问小徐:“老史的主意?”
小徐不置可否的晃了晃身体。老板匆匆忙忙的赶回来交给她,还能是谁的主意。
苏醒也没指望成了精的徐子娟能说出什么,直接点了点头,手里不停的翻着页。看到后面林予知已经签名,便拿出签字笔,什么都没说,签了下来。
小徐伸长了脖子,甚至不由自主的站起来探身过来看她做什么,确定是在签名后,仍然忍不住轻轻的“哈”了一声。
苏醒递给她,笑着问:“我是不是脸皮挺厚?”
小徐尴尬的笑了笑。
苏醒看了看四周。人少了很多,平时嘈杂的律所显得有点安静,轻轻叹了口气看向小徐:“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也知道你们不想知道我怎么想。所以,我会留下来,让你们看到我是怎么想的。我也可以走人,但是要走的堂堂正正。所以,你要是喜欢,这段时间可以当看戏了。免费的,我请客。”
说完,苏醒一如既往地做了个俏皮的wink。
小徐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事发前,还是那个乐观又积极的苏醒。
苏醒什么都知道,却依然坚持下来。小徐的眼睛有点酸了,心底有个冰凉的地方缓缓的复上一层叫做希望的暖流。
苏醒出事以后,徐子娟和其他人一样,关注着深扒着那些不可言说的隐秘之事;用最无辜最道德的语言,宣泄着被刺激起来的最原始的兴奋。但是当浪潮过去,夜深人静时徐子娟却会想起少年时的那个噩梦。梦里有一只猥琐的手无处不在,缠绕着她,让她无路可逃。那时年纪小,她不敢说。苏醒的事情,唤醒了压抑的记忆,午夜梦回噩梦扑面而来,她汗津津的坐起来时只能绝望的告诉自己:幸亏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究竟是真的没发生,还是以为没有发生?连徐子娟自己都不敢确定。
徐子娟知道她不能像那些男的那样,以为这种事永远不可能降落在自己身上。事实上,在时间的某个角落,在她尚未意识到的时候,类似的悲剧在悄悄地入侵她的生命。这些肮脏的侮辱的事情,被羞耻感化成沉默,却像巨锤一样凿空了记忆的安全底线,成为生命中难以弥补的深渊!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别说苏醒这样了,即便是普通的猥亵,她大概率的也只是尽可能当做没发生吧?
苏醒不一样。
她揪住那些恶魔的手,毫不客气的一拳打了回去。然后对着那些指指点点、说她的手脏、骂她的行为不检点的人,一脸鄙夷的伸出了中指。
徐子娟不由自主的低头笑了。想象中苏醒对着史律师伸出中指的样子,简直太惟妙惟肖!
看了一眼苏醒亮灯的办公室,徐子娟抿紧了嘴唇,心里居然有些期待:也许苏醒可以告诉她,噩梦是可以打败的!
苏醒没有徐子娟那么充满希望,那个挤出来的wink,挤回来落进肚子里的都是泪水和苦水。关上办公室的门,苏醒一把掐住电脑椅的靠背,指甲瞬间就扎破了皮革的椅面。
“老家伙!”苏醒压低了声音,恶狠狠的骂着史志远。
这当然是史志远的手笔。他不仅要她走,还要不余其力的羞辱她。孙东邻固然十恶不赦,史志远却是吃人不吐骨头!
苏醒缓了口气,竭力不让自己过多地去想史志远的行径,那会带起很多不必要的情绪。而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发泄,而是做事。
邹金生的案子,她才应该是主办律师!林予知算老几?
但是,史志远显然已经搞定了邹氏夫妇。从他可以临时修改协议,就可以看出客户关系已经做得非常稳妥。如果这时候,自己直接跑过去找邹金生父母谈,不仅冒失而且还很傻。以邹金生母亲久历官场的精明,只会更加鄙视自己。
要么不动手,要么就一击必中。为此,她不介意忍辱负重的等待。更何况,现在无论什么样的侮辱,和她曾经承受的、以及现在正在经历的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手指轻轻的敲着桌面,苏醒眼里的滔天巨浪慢慢的平静下来。
大概是提前到了,小柳有点慌,八点四十五就把briefing发了过来。苏醒找了几个错别字和标点符号用错的地方,把小柳说了一顿,最后看了看表,告诉他:“你完全可以等到九点再给我。提前交并不能让我觉得你能力强,反而因为时间紧促让你自己捉襟见肘。下次尽量让自己时间宽松些,尽量Push你的客户。”
小柳连连点头。他喜欢听苏醒骂他,因为苏醒从来对事不对人,骂完以后总能知道错在哪里,该怎么做。比起史律师的默不作声让你猜,猜对猜错完全看史律师的心情,最后影响的是自己的奖金,显然苏律师做的才是真正的授业。
柳衡川看了一眼苏醒的办公室,从走廊那边传来动静,林予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