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剩黄泉路
走进夜色里,苏醒的手里还攥着刚才打印出来的辞职信。在放进史志远办公桌上的那一瞬间,她犹豫了。
真的要离开这里,甚至离开她一直喜欢的律师岗位么?
当然,苏醒不会再自杀什么的,她只是想承认这个事实,承认在这里自己混不下去了,承认她没有勇气坚持自己的清白了。甚至她在写这份声明的时候,还笑着安慰自己:“离开也是一种勇气。”
人挪活,树挪死。中国那么大,找个旮旯也能容下自己吧?最不济,还可以回家——
不,家是不可以回去的。那些议论会跟着自己回家,伤害到父母。
就是想家的那一刹那,让苏醒发现,哪怕她想退让,都无路可退!
收回来的信揣在兜里。以为交出去能换一条出路的时候,发现还是无路可退,那么交与不交,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苏醒问自己:知道会失去工作,失去前途,失去父母,甚至自己都深深的厌恶自己,你还会报警么?
她赤*裸着身子拨通了报警电话,原来是个残忍的暗喻。从那一刻起,人生就不得不重来么?而且这重来,不是初生婴儿般纯净的开始。它从黄泉开始,要穿越长长的黑暗,只怕还要下油锅上刀山。即便如此,是不是能走到轮回路口,还是两说!
这样的重生,还不如直接死了去投胎!
苏醒觉得委屈而沮丧,她的努力和勇敢不过是掩饰发自内心的自卑!
加害人应该得到惩罚,受害人应该勇敢的站出来回击。
这是法律告诉苏醒的。
女人应该是清白的,身上有了污点就要穿好衣服遮好,拿出来示人哪怕是为了正义的目的,都不应该。
这是社会的习惯。
法律是一根兜底的弹力绳,假如幸运的在坠落时被弹了起来,免于深渊之苦;那么接下来的,却是社会生活中的煎熬,是法律之上道德之眼无处不在的审视与鞭笞。
苏醒从没想过,事情会如此的复杂。不是她没遇到过,而是那些经历过的都没有办法宣之于口,哪怕是她,也被堵得死死的!
苏醒头一次明白了那句话:“习惯与法律之间的关系,其本质是一种矛盾冲突,而不是和谐一致。”
上学时只觉得拗口,现在却觉得懂得太晚了!这种无知与轻信的结果,就是她从法庭拿着一纸判决回来以后,却不得不在人前背上肮脏的十字架!
不是她想不背就不背的!
城市灯火辉煌却没有温度,她的挣扎那么用力却只不过是被蛛网黏住的飞蛾的扑腾。
头一次出来身边没带着电脑包,苏醒的肩膀轻飘飘的摇晃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根本压不住什么,就像她的未来——无论是职业还是生命的意义,都缥缈到好像不存在,再也没了根的羁绊。
凌晨三点的城市,显得非常的安静。大多数的高楼都熄灭了灯光,路灯杆发出幽微的震荡声,偶尔有两声醉鬼的嚎叫,穿破夜的寂静。
苏醒坐在马路牙子边,看着眼前的高架桥发呆。一股臭气不知从哪里飘过来,低头一看脚边有个下水道口。
苏醒拿出那张纸看了看,手指交错,扯出一个小口。想象中,它被撕碎扔进了下水道,就像她从来的勇气与果敢。
可是现实,不过是她沿着那个小口小心的把纸片折叠好,塞进了兜里。
她怕死,所以哪怕再讨厌自己也会找尽理由活下去。但怎么活下去?
她不想变成絮叨委屈的祥林嫂,也不想变成见人咬人的疯婆子,她知道这个社会的恶意,但并不想与全社会作对。她的出路在哪里?
高崖?和他一起努力?靠着一个自己都搞不清现实的男人,来拯救自己?
苏醒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的问题完全不一样,所谓的相互扶持,恐怕还会给彼此添乱。
天降一个男人,为她扛起全世界的敌意,那是做梦。不,苏醒的梦中都不会有的事情。假如真有这么一个人站出来,苏醒只会有一种想法:哪个精神病院的大门没关好?
但是,听高崖的话,是真的想过和苏醒一起渡过这个难关。
好意,的确是好意。所以他也会很痛苦吧?
可是,世上的事情,不是好意就能解决的。天助自助者,没有个人正确的努力,仅凭稀里糊涂一厢情愿的善意,不害死大家就算幸运了。
高崖是有某种程度的道德洁癖的。这种洁癖让他难以接受苏醒的事情,当也同样无法接受分手。在高崖的心里,甚至包括他的话中,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所有人:“弃人于为难之时,怎么能是高崖做得出来的!”
高崖的推论里隐含着一个确定的判断:苏醒是被污染的。
高崖的道德成就里,包含了一个必然的基础:对苏醒的接纳是委屈了高崖的。
如果要成全高崖这种高洁的道德标准,就意味着苏醒要承认自己是被污染的,承认自己要感谢高崖的“不嫌弃”。
这当然做不到!
可是,在没想明白之前,在乍一听到高崖痛彻心扉的指责时,自己是不是也有那种“答应他吧”的冲动呢?
苏醒苦笑了一下。她现在想明白了,只怕高崖还沉浸在自我感动中。
这就是他们的差距,这就是不可能的原因。
苏醒见过太多“含屈”结合的夫妻,能离婚的都算是好结果。她不想要一个耿耿于怀的丈夫,不想枕边人日日看自己的眼神带着将就与凑活,更不想天天有人提醒她:你对不起我!
她,苏醒,对得起任何人!
尤其是高崖!
如果不是高星蝶锁住那扇门,如果不是高星蝶打电话把我叫去,如果不是你时时处处让我照顾你妹妹,我怎么可能落在今天?
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不计较;但未来,不可以再延续错误。
分手,无疑是正确的选择。如果有什么不正确的地方,那就没有继续配合你高崖的形象工程罢了。
共同面对不过是高崖的自欺欺人,因为他们就是彼此的麻烦。现实点说,高崖这种优秀的男人固然令人贪恋,但对目前的苏醒来说,从来不是一个阵营的。
苏醒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一棵秋天的树,正在抖掉身上不必要的一切叶子和枯枝,以保证主干能顺利度过寒冬。
寒冬……
苏醒苦笑了一下,我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
一股烦躁的气息陡然升起,苏醒粗鲁的耙了耙头发却依然不能排解,不得不沿着路继续走下去。
不知不觉走过商业区,直到第三只流浪猫从她身边闪过,苏醒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住宅区附近。
门口的保安亭亮着微弱的灯光,保安坐在里面已经睡着。雕花的黑色铁门紧紧的锁着,小门边上的电子门锁闪着红色的小灯。
苏醒开车上班的时候,会路过这个小区。因为地段不错,售价不菲,早年也是豪宅之一。不过因为建成比较早,有些楼的外立面都剥落了,豪宅的名头早已被附近新开发的楼盘夺走。只剩下郁郁葱葱的小区绿化,带着当年设计师设计的痕迹。
苏醒随便看了一眼,正准备离开,突然发现紧靠着铁门的围墙边似乎有些不对!
小区欧式园林风格,围墙都是黑色铁艺栅栏。原先还种着茂密的爬墙类植物,但是不知道是物业还是市政要求,最近全部清除了,只剩下尖尖的顶端和缠绕的铁丝维持着最基本的安保。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小区的内部街道。幸好小区绿化不错,住宅楼的低层都在花木中,除了冬天,还算是保住一点点隐私。
苏醒看到的就是靠墙的一棵树下,似乎有个人影样的东西闪了一下。
猫?太大了。
鬼?不可能。
人?这么晚,小偷?
苏醒下意识的看看表,已经凌晨三点四十了。拿出手机拨到110,悄悄凑过去想看清楚,万一是贼就打电话报警。可看到的却让她大吃一惊——
一根横伸过来的树枝上挂着一个人形的物体!
科学的昌明也为生命的结束提供了更多地选择,上吊作为一种古老原始的解决方式,在砖混结构房屋取代老式住宅,以及森林面积日益减少甚至不见的现在,早已不是主要的死亡方式。以至于以苏醒的职业特征,都没有立刻意识到这样的影子意味着什么!
她甚至有些茫然的打开手机的照明灯看了一下,仅仅是一双凌空的赤脚,就足以让她手脚冰凉浑身麻木脱手丢掉手机连退两三步!
警察赶到时,已经快四点了。夜色渐渐退去,苏醒呆呆的守在围墙外,也慢慢的分辨出那具吊挂着的尸体的样子。
一个女人,因为有长发垂下来。
穿着睡衣,浅粉色的有花纹的睡衣睡裤,赤着脚,
身材微胖,看体型大概三四十的样子吧?
苏醒并不害怕,反而感到有些亲切。在她觉得自己走在黄泉路上时,居然碰上一个真的踏上黄泉路的人。若是人间有鬼,可不可以告诉她:真正的阴间和这个世界相比,哪个更残忍?
黎明前的夜色里,碰头散发的女尸不过是个黑色的模糊影子。苏醒不止一次的看着那棵树,能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的人,不知心里有多少无奈和绝望?
苏醒想的入神,报警之后竟然没去通知保安。警车的尖锐叫声在小区门前响起时,保安才迷迷糊糊的醒来。一通手忙脚乱,警察按照苏醒只是的方位找到女尸的位置,却看不到报案的人。
苏醒一直在墙外站着,看到一个熟悉的人走到尸体面前,然后就听到那人吃惊的问了一句:“怎么是她呀?”
苏醒下意识以为是说自己,可那人分明背对自己面朝尸体,恍然醒悟是对着尸体,不由得多瞅了一眼,然后迅速的抽回目光。
幸好,尸体已经被放了下来,苏醒看到的只是一截光秃秃的树枝。
那个警官问身边的人:“谁报的案?”
苏醒赶紧在墙外招手:“佟警官,这里。是我报的案。”
警官回头一看,吃了一惊:“苏律师?怎么是你!”
来的竟然是佟子斌,正好轮到他值晚班。看着苏醒在墙外笑眯眯的招手,佟子斌不由得叉起腰,下意识的向后仰了仰。苏醒看到,不由笑出了声。
她和佟子斌大概是天生的冤家,每次碰见都没好事。上次见面是就是因为他是褚明福案的办案警官,而现在他还是已经侦结的邹金生案的办案警官。
没有什么人比他们更符合冤家的定义了。
苏醒:“我?加班。顺便思考一下人生,路过这里发现不对劲。”
苏醒办完褚明福案就不再接手刑事案子,专攻各种民商事的诉讼业务。多年下来,与佟子斌并无多少交集。但是褚明福案让人印象深刻,佟子斌那时还是毛头小子,证据链被史志远和苏醒联手扯出一个细缝,一个重要的证据被直接否定,导致褚明福的刑期远低于预期。在内部,佟子斌也因此被扣了奖金。所以,虽然佟子斌从此以后深深的吸取了教训,但是对留给他这个教训的史志远苏醒两人,没有半分好感。
林予知找佟子斌要求会见,佟子斌严格按程序办事,出发点也是为了不给自己的工作留下半点瑕疵。他的这份固执和保守,在圈子里是众人皆知的。
佟子斌知道苏醒接下了邹金生案,心里是非常不以为然的。不过这一次,他认为自己做的非常充分,十几年前的错误不可能再犯。而且,苏醒已经多年没做刑事案,就算真是一把宝剑,也得生锈了!
本以为会在法庭上唇枪舌剑,没想到却在这样一个黎明时分,以一个报案者和出警警官的身份,相聚在一具按照最古老方式离世的尸体面前。
佟子斌忽然一笑,低头看了看尸体,转身对苏醒说:“幸好!我还以为是苏律师!”
苏醒到不介意,比起史志远和林予知,佟子斌只能算积怨的敌意而不是恶意。这一点,苏醒很理解,而且觉得应该。尤其是现在,任何出现在褚明福案中与受害人相关的人和事,总能勾起她心底最深的罪恶感。这种感觉强烈的甚至超过了对自身遭遇的愤慨。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对褚明福案的反思,是苏醒现在唯一可以从心理上依仗的救赎。
如果仔细追究,苏醒这样的反应背后,未尝不是自认的“报应”。好在,当时的苏醒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感到突如其来的放松,在茫茫暗夜,碰到了人和事,总比一个人踽踽独行强。
苏醒笑了笑,额头抵着冰凉的铁栏杆实话实说:“差一点。不过,我这人又胆小又皮厚,还特别虚伪,所以总能赖不唧唧的活下去。”目光落到佟子斌的身后,一句话脱口而出,“诚所愿也,实不能也。”
佟子斌听懂了,却没有预期中的快意。
苏醒的瓜他也吃了不少,前因后果都很清楚,甚至作为警察他还知道更多地内幕,包括高星蝶的问题。不过,不是他的案子他没兴趣插手,再加上对苏醒没啥好感,更是藏着一份“这就是报应”的快意。
但是,今天在这深深浅浅的黑影里,守着一具不知名的女性尸体,站在土坡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栏杆外面倚墙而立嬉笑自嘲的苏醒,佟子斌忽然觉得她很可怜。
对话因此中断了几秒,随即被苏醒补上:“我要不要过去?”
佟子斌看了看,招手叫了个警察过来,给苏醒简单记录了一下位置,便让她进来。当然不是进入现场,只是进到小区里,站在警车边,录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