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得相首匿
高崖熄了火,坐在车里没动。外面夜色如墨,秋风已经一日冷似一日,草木之上微微露出枯黄的痕迹。下车走几步,就是自家所在的单元门,几秒钟的电梯之后,他就能踏入那个他一直维护的家门。
可是今天,他格外的委屈、疲惫和抗拒。
祝曼青那件事的处罚下来了。并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惩罚,只是他被调离了这个案子。刘处很委婉的提到了林予知,并建议他找个时间好好休个假。
当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高崖没有参加那个关于对他处分的讨论会,但是也听说了一二。据说有两个非常严重的分歧。
一方认为,祝曼青虽然是惯犯,但高崖是第一次处理。而且,由于祝曼青的辩护律师是曾经在法庭侮辱苏醒的林予知,按照常情,高崖应该难为林予知,不批准祝曼青的取保才对。所以,高崖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对林予知的私人感情的时候,忽略了对事实的审查,才出现了纰漏。
另一方则在基本同意对方对高崖和林予知关系的认知基础上,提出高崖并不是不严谨的人。他对祝曼青的审查不应该出现这么大的纰漏。是不是高崖对林予知有什么别的“不为人知”的忌讳,才做出的这个决定?
这个观点提出来的时候,全场一片静默。
若是别的单位可能也就是个哈哈,或者随便有人问“是否有证据,没证据就别瞎说”也就过去了。可是,这里是检察院。在座的也不是新手菜鸟,谁没经历过几个类似的大案子?谁又没见过几个看似无辜的人,背后扯出匪夷所思的黑幕。他们见惯了人性的黑暗,只需要稍微一点拨,就能在每个人的脑子里冒出许多有事实痕迹的想象!
也唯有如此,当这个无凭无据近似脑洞的推测说出来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
林予知要挟高崖?
高崖受胁迫徇私?
大家互相看了看,有人咽了口吐沫,大多数人闭紧了嘴巴。
最后还是刘处站出来,公允的提出以事实为依据,考虑特殊情况,给高崖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
高崖没参加那个会,但当那个说法撞进他耳朵里的时候,他后背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下班之后,坐进车里,开进自家的停车位,他才敢慢慢的让表情崩溃,放任冷汗涔涔而下!
因为星蝶。
高崖揉了揉太阳穴。林予知还算聪明,那次之后没有得寸进尺的逼自己。但是,依那个人的德性,这件事会不会再次被利用?高崖并不敢立刻否定。
这种可能性,就像高高悬在头顶靴子,不知何时会落下!
“如果苏醒不惹孙东邻,就不会碰上林予知,姓林的也不会有星蝶的把柄了!”
这个念头再次不由自主的冒出来,高崖狠狠的一拳敲在方向盘的边上,在狭小的车厢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不是苏醒去惹孙东邻!
——苏醒是为了救星蝶!
——惹上孙东邻的是星蝶。
“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高崖不由自主的打断自己的辩护,整个人感到一种濒临分裂的痛楚。
——苏醒,为什么是你!
——苏醒,为什么你不听我的!
——苏醒,你到底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一声声斥责,凄厉的在心底呐喊着,陌生的不像高崖自己的声音。高崖突然猛烈的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这道陌生而恐怖的声音甩走!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他惊恐的发现自己根本克制不了!汗水涔涔而下,高崖只能趴在方向盘上,等着这一切过去,或者过不去!
高星蝶坐在沙发上,呆呆的看着电视,哥哥还没有回来。平时大哥回来的也很晚,但是今天她总觉得心神不安,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是因为祝曼青的案子么?听说大哥在这个案子上犯错误了?
“星蝶,早点睡吧。”高妈妈端着一杯温牛奶从厨房出来,递给高星蝶。
高星蝶捧在手里,看着洁白的液体,没有喝。
高妈妈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一缕缕新染的古铜色头发从指间冒出来,这还是她那个高傲、快乐的小公主吗?
“早点睡吧。你大哥加班,不定什么时候回来。”高妈妈再次催促。
高星蝶放下杯子,靠进妈妈的怀里,低声问:“妈,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傻孩子,你做的很对!别想太多了,我们会保护你的。”
高星蝶擡头看着高妈妈:“我是不是拖累哥哥了?”
“你怎么净乱想呢?他是你哥,帮你处理这些事是应该的。再说了,我们每天都在处理不同的麻烦,不是这件就是那件。你记住,这世上只有该做和不该做,没什么拖累。哥哥帮助妹妹,天经地义!”
高星蝶叹了口气,犹豫着站起来:“可是我听说,苏醒姐和我哥分了?”
高妈妈垂下眼皮:“你哥没和我讲。但是如果是真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哥还要继续在体制内做事,身边人不能有这种污点。”
高星蝶讷讷的问:“可是,苏醒姐会不会恨我哥?那我的事——”
“放心。所有跟你有关的事情,你哥都清理干净了。苏醒就算和你哥闹翻,也不会有你什么事。去吧,睡觉去吧。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掺和。”
母女都睡下了很久,高崖才轻轻推开家门。秋天了,嗡嗡响了一个夏天的空调终于安静下来。客厅留着一盏夜灯,昏黄的光涂抹了屋中的一角,高高低低的家具在墙上留下巨大的阴影,好像一场正在进行的狂欢在高崖推开门的一刹那戛然而止。
窒息扑面而来。
高崖的脚停在半空,慢慢的收了回去。停顿了片刻,安静的屋子里再度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却没人再打破客厅里的寂静。
高崖第一次彻夜未归。
苏醒一直担心有人找到家里,欺负自己的父母。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思来想去,苏醒决定自己和父母讲。
“你给强奸犯辩护?”苏妈妈简明扼要抓住痛点,不可置信的看着苏醒,接下来的话却令苏醒差点落泪,“谁逼你的?跟妈说,我去找他个王八蛋!高崖呢?他也同意了。分手!想不到他居然——”
“妈!”苏醒落泪的冲动在一连串的问话里被轰的消失殆尽,就连开始要供出史志远的想法都缩了回去。如果真像老娘说的,高崖同意自己做这件事是个渣渣的话,那真正的渣似乎应该是自己。
从始至终,高崖都是反对的。
苏醒从苏妈妈那里看到了一个奇特的角度。从苏妈妈的那片棱镜中,折射出来的自己似乎也不完全是一个受害人的角色?
就像高崖说过的,她从自己的身上拔出一把刀,然后反手捅进了和自己几乎连体的高崖身上。高崖的血喷溅出来,旁边有人喊:“啊呀!高崖,你怎么又弄的苏醒流血了?”
“你让孩子说完。”苏爸爸接着苏醒的话,提醒苏妈妈不要冲动。
苏妈妈嘴巴动了动,终于不再发声。一双曾经美丽的杏仁眼,呈三角状望向苏醒,只有依旧乌黑的瞳仁一如苏醒出生时看到的那般温暖。
“没人逼我。”苏醒想了想,决定还是遮掉内中纠缠不清的人事斗争,只说事实,“我自己同意接的。我是律师,受人委托,忠人之事,是我的职责。”
“可也不能给强奸犯辩护啊!”苏爸爸也觉得不妥,“你工作出什么问题了?一定要接么?”
苏醒挠了挠头,决定不再讨论这个话题:“我的委托人,如果真的有错,法律一定会给他应有的惩罚。律师只是负责使他充分享有法律赋予的权利而已,我们不是为罪行辩护,恰恰相反,我们是是为了让罪行得到应有的惩罚而努力。”
苏妈妈眨了眨眼,摇了摇头:“不行!你不能为那个人辩护。我不管他有什么罪,我不能让我女儿受罪!”
苏醒心里一股暖流猛地冲到喉头,所有的话都堵在那里,说不出来。她是别人眼里的律师强者,是别人眼里的疯子坏女人;可是在家里、在妈妈的眼里,她只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女儿。
苏爸爸轻轻的拍了拍苏妈妈,接过话头:“苏醒,你告诉我们这些,是为什么?”
苏醒从不在家里说工作上的事,一来是工作有保密要求,二来也是不想让他们担心。显然,老爹注意到这个问题,同时也是为了缓解母女在刚才那个问题上的僵持,出来打个圆场。
苏醒想了想,直接说:“受害人家属把这件事放到了网上,舆论都同情她们家,对邹金生的辩护律师有些误解。前几天去律所闹了一通,我担心他们找到家里,想着告诉你们,你们也好随时有些准备。”
苏妈妈紧张了,一把抓住苏醒:“你看!我说不能做这事儿吧!你赶紧辞了,咱不做了!”
“妈!哪个案子没有受害者,哪个案子没人闹?就因为有人有不同的意见,我就不干了?不可能的。这很正常,我告诉你们就是让你们做个心理准备。要是你们在老家,我都不用说。”苏醒眼前一亮,“要不你们回老家吧!这样——”
“放屁!”苏妈妈一巴掌拍到苏醒的胳膊上,恶狠狠的骂了一句,“一家人!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我们能让一个人在这儿!我倒要看看,谁敢来闹事!来一个,我骂一个,来两个,我骂一双赚一个!”
苏醒揉揉胳膊,还挺疼的。听老妈这意思,还是不太了解什么是“网暴”。但是算了,反正该说的都说了,别说的太多吓着老太太。讪讪的陪着笑,没再多说。倒是苏爸爸,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苏醒,欲言又止。
夜深了,本该熄灯的次卧里,依旧亮着灯。苏醒的爹妈都一脸严肃认真的看着自己手里的手机,时不时地翻动一下页面。
上次因为施小菲的采访导致苏醒风评受损,除了律所被冲击之外,还使施小菲发现人们在评论苏醒如何没有良知的时候,总会默认她儿子是十恶不赦的坏蛋!这让施小菲非常气愤,逼着林予知一晚上弄出十几张律师函,按照查清楚的主要网站平台媒体分别寄出,要求撤稿。同时,就在那个晚上,施小菲当着林予知的面在电话里痛骂了史志远一顿怪他给自己介绍了这么一个“有污点的女人”。史志远当然不会承担责任,慢条斯理的把责任推到了林予知身上。强调是施小菲采访稿里用词不当,没有扬长避短,才导致舆论被引导错误。当然,施小菲是不会犯错的,都怪林予知审定的采访稿的时候经验不足。放下电话,施小菲到没有骂林予知,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离开了。
那天晚上,林予知把电脑里每个出现在他眼前的媒体名字都当成了“史志远”,律师函写的火药味十足。后来收到律师函的单位,都以为施小菲为了孩子急疯了,倒也多了几分忌惮,乖乖的撤了稿或者设定了关键词。
苏妈妈揉揉眼:“不是说都冲击律所了么?怎么没有消息呢?”
苏爸爸指着自己的手机说:“你看这个贴吧不是说了么,邹金生的妈妈发律师函,都撤稿了。欸,这里有个截图,你来看看,好像不太清楚——哦,怎么是倒着的?”
两个老人头顶头,小心的翻转手机,眯着眼睛仔细瞅了半天,才把这九张截图看明白。看完以后,两人面面相觑。
良久,苏妈妈说:“丫头得那病,是不是跟这个有关?那就不能做了!不让干就不干了,回家干啥不能活?咱家还有一套房,收租也养得活啊!折腾这个干啥!要命呢!”
苏爸爸摘掉眼镜,长叹一口气:“苏醒那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认准的事情就一条道走到黑。她不跟咱们说,如果咱们拿这个劝她,反而让她离咱俩越来越远,以后有啥事都不说了。那不更糟!”
苏妈妈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臭倔的脾气,肯定随你!你传给孩子啥不好,你——”
“欸,说点有用的。”苏爸爸自动屏蔽了苏妈妈的人身攻击,想到一个解决方法,“要不明天,你去问问高崖?”
“苏醒不是说分手了么?”苏妈妈和苏醒聊过高崖,苏醒简单的提了一下。当时的苏妈妈一肚子话,但看到女儿面沉似水,也没敢多问。自从发现苏醒的病例和检查记录,苏妈妈无论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句不合适了刺激到女儿。
苏家父母对抑郁症没有多少了解,更不明白PTSD;从来没人告诉过他们,也没有机会去看到这方面的报道,他们能参考的就是老家那个有时正常有时神经错乱的“疯儿子”。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苏妈妈下定决心似的说:“就算分手了,这事儿也不能让高崖一边儿歇着!我还好多事没问呢,不能问苏醒,还不能问高崖了?”
苏妈妈看向苏爸爸,好像在寻求肯定,但目光里分明是红果果的威胁。
苏爸爸以十万分肯定的态度,重重的点了点头,充分的回应了苏妈妈的目光。他当年向父母保证一定要考上大学的时候,都没像现在这么坚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