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于柙(二)
高星蝶看着空荡荡的副驾,好久才想起刚才自己似乎发了很大的火?但是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完全记不得了。
低头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离放学已经有四十多分钟。从学校到福利院开车只需要十分钟多一点,祝宁远说的牛肉面店,在福利院的背面,需要从福利院前绕行一下。这样算起来,祝宁远现在要么是回了福利院,要么就是在牛肉面店里吃饭。
高星蝶发动汽车,来到了面馆外面的路边,隔着玻璃向里瞅,顾客不少,但没有祝宁远的身影,兴许是回福利院了。又绕到福利院空无一人的大门向里面张望,什么也没看到。
高星蝶叹了口气,这才发现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哑了。也许她还骂了祝宁远?就像妈妈不受控制的痛骂自己一样——每次她都说不记得了。
她不敢去福利院问,那会暴露她和祝宁远发生龃龉的事情。
反正在想起来发生什么之前,高星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但是,高星蝶心里很清楚,在她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所有她自己犯过的错,都会被她从记忆中抹去。而那些抹不去的事,留下的也只是她受到伤害和委屈的一面。
祝宁远只是个孩子,能伤害她什么?就算祝宁远伤害到她了,她又能把这些伤害告诉别人吗?显然不可能。
高星蝶恍恍惚惚的回家,连高妈妈的问话也没搭理就钻进了自己的卧室。扑倒在床上,闭上眼昏睡过去。
高星蝶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客厅里传来母亲和哥哥压低声调的争执。
“我说不要让她出去,你偏不听。现在好了,接个孩子都能成这个样子,你还要她做什么?”
“可是这么躲着不是办法!星蝶还有很长一段人生要走,我们不能这么藏着她!”
“我看你是嫌你妹妹累赘!”
“我可以养她一辈子,但是她本不必如此!你看苏醒,她现在——”
“你还提这个女人?她在直播里出丑,那点丑事已经尽人皆知!能活下来,完全是她脸皮厚!”
“她根本就没错,好好活着怎么就脸皮厚了。妈,您这样说是不公平的。对星蝶也不公平!”
“别把你妹和苏醒连起来!要不是苏醒,星蝶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要不是苏醒,我们高家清清白白的,你也是堂堂正正的检察官,不会让四邻八舍指指点点,更不会让我没脸出去见亲朋好友!检察官的未婚妻被人强奸了,你居然告诉我没事!我看你也被苏醒那个女人带的没脸没皮!”高妈妈每次说到这里声音都会变得尖利,好像一把脱鞘的刀锋芒尽出,“我告诉你高崖,这事儿没什么好商量的。你要是再提苏醒,就给我从这个家里滚出去!还有星蝶,她还要脸还要嫁人,我家也丢不起这个人。你不养,我养!将来等这个事情过去了,我会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嫁过去重新开始。”
“嫁人就能重新开始?妈,现在信息这么发达——”
“所以都怪苏醒!”高妈妈的声音变得尖利而充满怨恨,“要不是她总这么折腾,大家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谁也想不起来!那样,星蝶就可以重新开始!都怪苏醒!”
“妈!”高崖无力的喊了一声,戛然而止。
高星蝶呆呆的坐在床上,但高妈妈的话还在她心里继续着:都怪苏醒!是她这么折腾,才让我没办法从这件事里脱身。现在,连小孩子都想嘲笑我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重新开始了!
卧室没有开灯,窗外是城市冲天的人造光。僵冷的光线穿破玻璃,直接打在粉色的墙壁上,变成一坨黏腻腻的东西。
——可是苏醒那种人,她不会消失的。
——没人能让她消失,她还会继续蹦跶!
高星蝶绝望的想着:苏醒的性格只会让她不断的反抗和挑衅那些瞧不起她的人,那就意味着这件事永远会随时被人提起!就意味着她——高星蝶的人生永远都不能见光!
不!苏醒不沉默,高星蝶就不会得到安宁!
高星蝶捂住脸,藏在眼皮下面的眼睛干涸火热,就像点了一把火。那是黑夜里黑色的火焰,没有光没有热度,烧毁了世上所有的希望与温暖。
猛地,高星蝶小心的松开手,直勾勾的看着眼前那坨黏腻的粉色,一个念头像细细的蛇从那片黑色的灰烬里爬出来,很快盘踞在心尖上:
——如果苏醒死了,这件事不就没人提了么?黑暗中,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直到一声细细的噪音撕开了凝固的表面。高星蝶涣散的思绪慢慢的聚拢在那丝噪音上,听清了才发现是高崖的手机在响。
昏黄的客厅里,高崖孤独的坐着。
关于高星蝶的事情,他和母亲再次闹了个不欢而散。
关于星蝶的未来,似乎陷入一个僵局。出去是共识;但是什么时候、怎样出去,却成为解不开的结。如果完全按照高妈妈的设想,高崖判断星蝶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出去。
“外人的评价真的那么重要么?”高崖心里默默的想着,不带任何情绪的想让自己有个客观的评价,“这都21世纪了,科技已经开始在火星上种土豆,人群的非议却还能像鲁迅那个时候一样杀死人?是她们想太多,还是我想的太简单?难道,真像妈妈说的,我一个男的,不能理解?可是苏醒呢?她好像就是真的不在乎,而且活的挺好啊!”
高崖困惑的擡起头,看着昏黄的墙面,好像看到苏醒的身影。那是一个令他陌生的身影,熟悉的窈窕曲线消失了性感的诱惑,起伏之间像连绵的群山,沉默而安静的让你想起亘古就有的yun-ca蕴藏其中的力量。
高崖想起苏醒回头那一瞬间,扬起的发丝柔软依旧,但是那么多那么浓密的组合在一起,乌黑发亮的世界是苏醒特有的坚定固执。幻象里,苏醒的面容在清晰与模糊间交替,高崖只记住了那勾起的嘴角,红艳的苍白的,都掩饰不住尖尖的嘴角勾起的弧度,像大漠中彪悍突厥的宝刀刀尖,翘起欲撕裂苍穹的犀利。
所以,苏醒是例外的。
高崖默默的想着,这世上只有苏醒可以这样做,星蝶做不到,她太懦弱了。
蓦的,高崖打了个寒战。他想起高妈妈有一次说急了,冷笑着说:“苏醒迟早得完蛋!咱们看着吧!她蹦跶的越欢,就死的越快!就算不死,也会被逼疯!你们,太幼稚了!”
暗影憧憧中,好像看到苏醒包里那瓶白色的药瓶,穿破时空,打碎幻象,突兀的呈现在高崖的眼前。
电话铃声响起,撕破了高崖眼前的幻象,他有点迟钝的看了看手机屏,用了两秒钟才认出是佟子斌的电话。
“高崖。怎么了?这么晚。”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我们今天打掉一个毒窝,里面有个人是邹金生的上线。他说,邹金生有时候需要在外面吸,钱是通过一个旅游公司代付的。”
“等等,邹金生在外面吸?什么意思?”
“就是在公海赌博时候也吸。外面供货,钱要在国内付。”
“可是,为什么要在国内付?”一般不都是把钱洗出去么?
“是邹金生要求的,而且他保证,这样做绝对不会出事。他说,他家有律师专门负责这件事,不会出任何问题。有一次喝多了,邹金生说他妈小气,只想着把钱弄出去,弄出去以后却不让他花,还要冒险在国内折腾。他简直受够他妈了!”
“所以,那个旅游公司一定知道邹金生家里资金来源和去向?你们可以查他们了?”
“已经派人过去了。你要不要来?顺便看看祝曼青和钱苗苗的事儿。”
“等着我,马上到。”
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平静。
高星蝶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良久,才拿出手机愣愣的看着屏幕。一根苍白纤细的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慢慢的爬到上面,点开一个页面:那是天达信律所的内网。
页面在缓慢而坚定的滑动着一直到停下来,那根手指才慢慢的下落,落到一个名字上面,停下——
林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