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布置功课,那也没办法,都已经下课了,总不能把四散的学生们抓回来。
丢下唧唧歪歪让人很烦的张平,恒哥脚步轻松地往公寓走,心想今天那群小家伙满以为占了便宜,等着,明天给他们功课来个三份的。
理所当然嘛。
夜总会叫小姐坐个台,赊了账,还必须还呢,何况这是对人生来说非常必要的功课。
至于两天为什么是三份,而不是两份。
那个,高利贷难道不用给利息吗?九出十三归啊!否则兄弟们……啊不,否则教授靠什么吃饭?
张恒鼻子里哼哼的著,好像满脸不在意地算着小帐,胸膛里飘着惬意的暖,如天边舒展自如的白云。
这种轻松悠然的感觉,已经多年没和他沾过边,似乎永远也不会再和他沾边,然而此刻竟真能如此,就像他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有朝一日站在讲台上。
口水乱喷得也许有些荒唐,但却顾盼神飞。
就像在污秽中耷拉了许多年的一双翅膀,忽然奇迹般地扇了一扇,仿佛要借着不可思议的机缘晨风而起。
哎。
也许想着的这些都是妄想,不过是一个说出来也让人发笑的笑话。
笑话又如何,恒哥开心啊。
张恒回到学校分配给他的豪华公寓前,刻意不让自己思考那些隐隐约约藏在心底的东西。
应该是习惯的力量,这些年,他习惯了现实的厮杀和疼痛,但也习惯了逃避内心里分裂的挣扎和酸楚,所以每次有点小小的心里矛盾,就英雄气爆棚地打架,吃会让胃痛的辣子鸡、喝冰得让自己虚弱的肠胃也受不了的冰啤酒。
后来又有了一个新的解决方式——洪黎明做的食物。
是的。
谁叫那家伙做的食物味道那么好,连出现的时机都那么好,在曾经的某段时日里,当他心烦意乱时,就能闻到诱人垂涎的香味,他也就随意地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吞咽,却并非刻意但异常深刻地记住了那家伙盯着自己进食时欣慰快乐的眼神。
说来说去,就是嘴馋吧。
正好又饿了。
掏出钥匙,打开公寓的门,张恒愣了一下。
不是江湖中人发现异状的那种警惕,也不是公寓里出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他愣了那么一秒,自己也就明白过来,那是因为他没闻到迎接自己的美食的香味。
洪黎明信誓旦旦地说过这里是他的地盘,他每天都要过来巡幸,或者说临幸。不管他过来干什么,总不能不负责做饭吧?
张恒嗅着没有一丝烟火气的空气,把这套逻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自己早在本能里接受了洪老大的喂食,有一丝憋闷和惘然。
于是,等他发现玄关里摆着一双不属于自己的皮鞋时,憋闷和惘然就燃烧成了怒气。
没来也就算了。
来了居然不做饭,是要造反吗?
张恒连鞋都没脱,直接踩上厚实昂贵的地毯,在客厅和厨房都找不到人,转身直入卧室。
果不其然,罢工的大厨在房里。
「你没做饭!」
不是疑问句,是质问句。
以被俘丧权的冒牌教授的身份,叫炙手可热的洪家老大做饭,叫得那么理直气壮,似乎有点不对劲。但那又如何,不管是洪黎明对上张恒,还是张恒对上洪黎明,他们俩之间,就很少有对劲的时候。
「等一会给你做。」洪黎明懒洋洋地斜躺在床上,悠闲地闭目养神。
「等多久?」
「半个小时。」
「老子饿死了。」
「说话注意点,别忘了规矩,」洪黎明眼睛睁开一点,视线淡淡瞥来,不凌厉,但黝黑的瞳子很有神。
每次一提该死的规矩,张恒都会表达不屑的立场,常常不惜和洪黎明打一场嘴仗。
但今天例外,他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坐到了床边。
「怎么搞的?」张恒不在乎地问。
「什么?」
「装你个头啊,当我瞎啊?」
张恒一把掀了男人身上盖的薄毯。
薄毯下的身体裸着上身,胸肌结实,肌理迷人,就是缠着的几圈白纱布有些碍眼。离得近了,能嗅到空气中一丝若隐若现的熟悉的味道,那是药混合着鲜血的特殊气味。
「啧,六月债,来得快啊。」张恒打量一眼,笑得挺开心,「早就知道你小子没好果子吃。」
洪黎明心平气和。
「小伤不碍事,不用担心。」
「你哪知眼睛看见我担心你了?」张恒不屑地切一声,「以为自己很值钱啊?」
「没说你担心我。我是说,你不用担心,就算我受伤了,也不会饿着你。等一下就给你做饭。」
张恒一滞,很快又找到了强大的理由,「放屁啦,现在不就是饿着了吗?」
张恒没皮没脸地让他看自己平坦的肚子,表示胃里现在是空的。
洪黎明笑着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给你做。」
张恒一巴掌把打算起身的洪黎明按了回去。看着男人对自己微笑,笑容里透着的不知该形容为得意还是幸福的东西,又不禁觉得自己做了件妇人之仁的错事。
先是觉得窝囊,然后是觉得窝火。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装可怜。」他指着洪老大的鼻子。
「小恒,」洪黎明无奈而宠溺地口气,「你说话再不当心,张平真要挨揍了。」
张老大憋气。
现在的情况很复杂,但如果用最简单的话来形容,可以概括为两句——哥哥上保险了,弟弟还在危险中。
万一有状况,洪老大是不会把他怎样的,但洪老大是绝对会眼也不眨地把他弟怎样的。
说到洪黎明的翻脸不认人,手狠心黑,张恒有过切身体会。
如果他要用惩罚张平来惩罚张恒,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犹豫。
「洪黎明,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你能对付我,我就能对付你!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张恒不能骂脏话,只能把手指更怒地指着洪老大挺直的鼻尖,「我不吃你小子做的东西!」
这个反制措施相当强硬。
强硬到洪老大都愣了。
愣完之后,他觉得胸口有点甜,想笑,又担心这么一笑,张教授真要炸毛了。
但是如果不笑,难道要哭丧着脸认错吗?
这样倒也有趣。
在外面打打杀杀,戴着假面具真的好累,但那是对着外人。如果是对着张恒,换多少个面孔都轻松自如,自己可强可弱,可霸道可哀怜,可以蛮不讲理,还可以幼稚任性……哪一种都好,都欣然喜悦,如饮甘露。
「真的不吃?」
「不吃。」张恒乌黑的眼睛眨巴眨巴,显然在回答之前认真考虑了一下。
洪黎明伸手把张恒拉近一点。
张恒身子一歪,差点想给他一记后肘,忽然想起这家伙是个伤号,动作一缓,就已经被拉得歪在洪黎明身前了。
挨着洪黎明半边身体,侧脸刚好蹭在洪黎明下巴上,刚才要打后肘时右臂提起,这时轻轻放下,好死不死地斜横在了洪黎明充满弹性的腹肌上,稍微一动,就是手侧和腹肌的亲密摩挲,倒像他故意在揩油。
张恒试着把手换个姿势,不想压住白纱布下的伤口,要忌惮的就多了,几次尝试后,变成了胳膊往上,又仿佛是在用手倒钩洪黎明的脖子。
这好像是夜总会小姐勾搭男人时的标准动作?
切!
洪黎明像看喵咪玩耍一样,好脾气地看着张恒摆弄来摆弄去,最后张恒终于把所有耐性都用完了,在洪黎明身边坐起来,手臂从洪黎明脖子后面穿过去,把洪黎明搂着。
轻佻地拍拍洪老大的脸颊。
看见没?
你这受伤的弱鸡,现在你是恒哥的妞。
「你今天心情很好。」洪黎明笑着说。
对于当恒哥的妞,他没有任何心理冲突。
如果不是他太强壮,手脚太修长,上身袒露了太多经过锻炼的漂亮的肌肉,简直可以把他形容为一只躺在恒哥怀里既温顺又听话的猫。
「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没啊。」
「上课还顺利吧?」
「能不顺利吗?那群小屁孩,还能斗得过老……」张恒及时刹车,保住了他弟的几根肋骨。
想了一会,和洪老大讨价还价。
「我说,有一些口头语能不能保留啊?又不是三字经,说说有什么?」
「哪些口头语?」
「至少可以说老子吧,不然太难受了。你试试说话说一半,忽然有个词卡住,难受死了。」
张恒自己没发现,他说话的语气,既像闲话家常,又像一起住了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在商量家务。洪黎明发现了,所以望向张恒的那一眼很是温润。
「口不择言那么多年,一朝强迫要改,确实也难为你。可这些,总是需要改的。」洪黎明居然真的在考虑,「一个月怎么样?头一个月,你偶尔忍不住,可以说老子这个不好听的字眼。不过从第二个月开始,你不许再说了。算给你一个适应期。」
老子哪里不好听了?
张恒心里嘀咕一句,不过江湖上讲究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既然人家洪老大好歹算是开了一道小口子,自己就不能不还以面子。
「一个月就一个月。」
怎么也比没有好。
协定初步达成,洪黎明身子侧了侧,指尖隔着衣料抚在张恒的侧腰上,「当教授的感觉怎么样?」
怎么又绕回这个话题了?
侧腰被摸得痒痒的,张恒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你以为呢?能有什么感觉?再装神弄鬼也就三个月,幸亏这只是一群被关在监狱里的小家伙,所以能糊弄过去。要是换了别的地方,早被人拆穿了。哼,什么哥伦比亚大学,对了,我的学历是你伪造的吧?真是不靠谱。」
「伪造学历这种事说出去不好听,说到底还是要有真货。所以接下来,我会安排你去哥伦比亚大学念书。」
张恒转头看了看洪黎明的脸。
洪黎明的脸很平静,那是曾经有过深思熟虑而如今开始展望将来,言出必行的平静。
不是教书,是念书。
既然是冲着真货去,就只有货真价实的从头开始念。
「哥伦比亚大学环境不错,哈德逊河很美,ALMAMATER的雕像虽然不像报纸上说的那么有艺术感,但它沉淀的历史气味让人感到宁静。而且,那里的图书馆的前身,可是著名的英王学院图书馆。」
「等等!我说了要去念书吗?我多少岁了你知道吗?我连中学都没有拿毕业证,你知道吗?」
男人刚才说的几句话令人遐想。
也正是这瞬间的遐想,和现实中的荒谬摆在一起,更激起了张恒的愤怒。
星星那么高那么远,你他妈的非要我生出期待之心地去摘!
「你凭什么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安排人生啊?以为你是谁啊!」
张恒一生气就坐起来了,说话时习惯性地拳头乱挥,仿佛张牙舞爪的猫,告诫靠近它的人不要得寸进尺。
他都坐起来了,躺在他臂弯间的洪黎明自然也跟着起来。
姿势改变时,张恒拳头刚好过来,好死不死就敲在了白纱布上。
白纱布下面包裹着的,自然是伤口。
伤口被打到,哪怕是隔着一层纱布,一定还是很疼。张恒拳头触着软软的纱布,心里咯噔一下,心虚地往洪黎明脸上一瞧。
洪黎明眉间掠过一丝痛楚,但一发现张恒瞧着他,立即就把那分痛楚硬抹成了云淡风轻。
「我爱你。」洪黎明云淡风轻地说。
张恒一阵僵硬。
他看不懂洪黎明,但他了解洪黎明。
这是一只吃人的豹子,翻脸不认人的混帐王八蛋,算计人心的翻云覆雨手。
结果他触了他的伤,他却开口,给了他世界上最可遇而不可求的三个字。
「我们讨论的,是我去那该死的学校念书的问题。」半天,张恒恨恨地分析出一个道理,「这和爱不爱那种肉麻事没有一根毛的关系。」
「我爱你,我希望给你最好的,最舒适的,最安逸的,最能让你感到幸福的人生。而我坚信,重拾书本,才能填补你心中某部分的空缺。要我亲口说出这句话,我也很不甘心,因为我总觉得,我就能填补你人生中所有的空缺。」洪黎明缓缓地说。
他的声音很好听,很有磁性,每次缓缓说话,都显得很有说服力。
「我爱你,所以我看着你想要另一个人生,却不敢踏出第一步,觉得很心疼。所以我要推你一把,像老鹰把小鹰狠心地推下山崖。所以,我要把你那些没有用的自卑和彷徨碾碎,哪怕碾碎的时候你会很疼,很生气。所以,你不许再破罐子破摔。」
他用的排列句,不够押韵,但有沉着的力量,听起来像诗。
诗向来令人感觉肉麻,但诗绝对具有力量,尤其是当你喜欢的,在乎的那个人,站在你面前,深深地看着你的眼睛,认真地吐出每一个字。
开始也许是可笑,但可笑之后就会感到发麻。
不是恐惧的发麻,而是日出东方,阳光从远处来,如春藤般温柔地缓缓笼罩全身的酥麻,力量在春藤中,在阳光中,就此渗透皮肤和血管。
四肢百脉,因而颤栗。
洪黎明说了那么多所以,所以,张恒也不得不颤栗,尽管想撑着架子逞强,但一开口,就是颤巍巍的结结巴巴,「喂,这不是摄影棚,用不用这么……文艺腔啊?」
「从小到大,没有谁爱过我,也许我没学会怎么去爱一个人。」洪黎明顿了顿,然后很有力量地说,「但我想试试。」
张恒眨巴眨巴眼睛,想着他妈的!他妈的!眼眶这么热,一定是被家伙气的。
好歹都是混江湖的,每次大战之后都加一场哭戏,也太LOW了吧。
再说,到现在,念书和我爱你这三个字在逻辑上的关系还是没说清楚啊!这位老大,你说的话都是他妈的悖论啊!
难怪都说掉进爱河的人都没有理智。
果然无理可说。
既然不能说理,那就让我们把目光投向更现实的方面吧。
张恒翻身下床,往房门走。
「饿死我了!我去下碗面!」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冷冷地问,「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也亏洪黎明大脑频率与众不同,速度不是一般的快,居然连反应时间都不需要,眼也不眨地就跟上了张恒的跳台,「要一碗。煎两个荷包蛋,半熟的蛋黄能流浆的最好。」
跟得上跳台也就算了,居然还提要求。
一秒钟变脸再加天下无双的厚脸皮,恒哥也真是服了。
「刚才还说休息一下就做饭给老子吃,果然都是放屁。」张教授不屑。
「你刚才说不吃我做的东西。」洪老大振振有词。
张教授词穷。
然后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