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勇浑身缠着绷带,包得像个木乃伊似的睡在加护单人病房里。
夜里迷迷糊糊地感到口渴,想叫护士倒杯水来,睁开眼睛,猛然看见自己床前无声地杵着一个身影,顿时一个激灵,完全醒过来了。
以老江湖提到最高的警惕性扫了两眼,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张恒你个混蛋,来了也不吭一声,吓死人,」林勇脸上生气,心里欣慰地哼哼,「想谋杀啊?」
为了让病人好好安眠,病房的大灯都关了,光线暗沉。
但这些兄弟一起闯荡多少年,光看黑暗中的身形就能知道是谁。
「策哥现在什么情况?」张恒先问最要紧的。
一提策哥,林勇因为忽然见到信任的兄弟而浮现的一丝笑容也消失了。
「还关在密西西比的地牢里。石头已经带着一批兄弟赶过去了。可对方是地头蛇,树大根深,我们的人到现在也没能接近关策哥的地方,更别说和策哥取得联系。」林勇叹一口气,「我本来也想一起过去,但石头说我过去也没多大用处,策哥出事的消息传出去,那些和我们积了十几年怨的帮派一定趁机反咬,总要留个人下来,帮策哥看住他打下的江山。不然,把策哥交给我们的东西丢了,等策哥回来,拿什么脸见策哥?」
张恒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打量他的兄弟。
两只打了厚石膏的腿,被医疗器具高高吊在半空,左边脸上包着纱布,被子盖着的地方看不见,不过不用掀被子亲眼目睹,也知道一定是伤得很重。
江湖正疾风骤雨,有人觊觎策哥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要不是伤重得快去见阎罗王,林勇绝不会肯乖乖躺在床上。
能躺在床上是好事,比躺在太平间好多了。
这些年靠着策哥这棵撑天大树,大家日子过得安逸,但谁也没忘记从前。
东东、小短腿、梁胖子、阿亨……称霸江湖的路上,不断有小伙伴倒下,每死去一个,就在活着的人心里刻了重重一刀。
死一个,少一个。
走到山峰高处,左右一看,也就剩这么数量不多的几个。
所以张老大越混越风光,越来越怕有人死。
怕策哥死,怕兄弟死,怕那些今天还谈笑风生,一起喝酒一起泡妞的人,明天招呼也不打就永远离去。
听说林勇奄奄一息进了医院,张恒连一分钟都无法忍耐,逼着欧阳宝协助自己在非探视时间悄悄潜入特护病房。
亲眼确定林勇还躺在床上会喘气,才算松了一口气。
「怎么搞得这么狼狈?」松了一口气的张老大,面上很拽的露出鄙夷之色。
「被狗头张和霸王龙那两个王八蛋设计,中了埋伏。其实我也知道现在情况不妙,该多带几个人防身,可我把能派的好手都派到密西西比那边支援策哥,剩下能用又信得过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没想到那些不要脸的,足足找了两百多个人埋伏我这边十来个,」林勇叹气,「要不是那姓洪的,这次真的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永别了。」
张恒在黑暗中的身影骤然一僵。
「哪个姓洪的?」
「现在江湖上姓洪的牛人还有几个?就是那个刚刚爬上洪家当家位置的洪黎明。当时我身边的兄弟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被那群王八蛋拿刀追了四条街,后来跑不动了,只能等死。结果那家伙神经病一样冲了出来。」
「神经病一样?」张恒喃喃地重复了林勇的形容。
「是啊,太他妈有病了。他应该是路过,身边也没带几个人,我们又没什么交情,说起来还算仇家。对了,他最近还抢了我们一个码头。照理说,我被人砍死,他看着应该挺爽啊,可他居然出了手。为了救我,他胸口还挨了一刀。你说他是为什么?」
林勇眉头紧皱,真的是很为难。
「这又抢我码头,又为我挨了刀,你说日后江湖相见,到底是砍他好呢,还是谢谢他好呢?」
张恒也眉头紧皱。
不是为难,而是心里那滋味酸辣苦涩得太厉害,像鲜肉腌在浓度百分百的辣椒水里。
大好机会。
却眼睁睁把机会放走了。
那人就躺在他脚下,毫无反抗之力,为什么不杀?
那人就躺在床上,胸膛上缠着的纱布透着血腥和药的混合气味,触手可及,为什么不问?
可就算问了,知道答案又如何。
你救了林勇,那害了策哥的账怎么算?
你吃了我给你泡的面,是不是就当我,还了你为我做的那些小羊排,炖牛肉?
砸了那个纷纷扬扬落雪花的水晶球,是不是就把当初说要带我去看雪的承诺,像吃一棵生菜似的吃掉了?
张老大泥雕木偶一样矗立床边,目光落在虽然重伤,但好歹活下来的兄弟身上,觉得心里那团狰狞的荆棘,又长出了几根新刺,在很深的地方扎了许多新伤,扎出鲜血淋淋。
原来自己傻乎乎没有问的那道伤,就是眼前的林勇的一条命。
而离开之前,那碗尚有余温的放了整包调味料的面汤,到底倒在了什么地方?
「对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被林勇一问,张恒把脑海里浮现的那男人凝视他的眼神狠狠抹去,回过神来。
「老子当然是很机警机智的逃出来的。」张恒悻悻地说。
这个答案相当于废话。
不过林勇重伤在身,对这些细节也懒得追问,江湖混久了,被对头打埋伏、绑架、囚禁的事已见怪不怪。当了俘虏,当然就是想尽了办法,斗智斗勇地逃。说透了,都是老一套。
还是先说正事。
「那大嫂呢?」林勇问。
「大嫂?」张恒一愣。
「杜设计师啊。洪黎明不是把你们两个一起抓了吗?你应该把他也救出来了吧?」
张恒这才发现,欧阳宝引以为豪的家族确实有两把刷子,情报网做得极好。
原来莱亚家族利用杜云轩要胁古策的事,到现在还是个机密,林勇他们根本没听见风声,只知道策哥大展神威杀了密西西比地头蛇,然后身陷地牢,然而尚未洞悉其中内情。
「大嫂没和我在一起。」
「啊?」林勇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就挤出一丝安慰的笑容,「没事,我也明白你那把刷子不够使。你能自己逃出来就不错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我伤好了,我们再一起去把大嫂救出来。洪黎明关人质的地方,你有没有摸清楚?不过摸清楚也没用,像洪黎明那样精明的人,知道你逃走了,一定会把剩下的人质转移地方。」
洪黎明,洪黎明,洪黎明……
这三个字,每个字都是一根刺,死死扎在心脏上,拔都拔不出来。
张恒只是听到这三个字,就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算说一千一万遍,那家伙害了策哥,做什么补偿都无济于事,都罪该万死,然而疼就是疼,毫无道理。
林勇也可恶,居然一连把这个名字,在张恒面前说了两遍。
「你刚才不是说他是个神经病?现在又变成精明了?我看你才是神经病。」张恒心情很糟,语气也随之变得很糟,「另外,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得到消息,大嫂已经不在洪黎明手上了。」
「不在洪黎明手上,那在谁手上?」
「好像是一个叫兰迪.莱亚的。听说策哥是被他用大嫂要胁,才在密西西比冒险行动。」
不能不把得到的消息说出来,江湖险恶,处处陷阱,如果对兄弟隐瞒重要情报,不知道会引发多严重的后果。
总要让林勇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这样,我们就奇怪策哥为什么干这种不要命的事。卑鄙的混帐!那个什么兰迪.莱亚,我们迟早剁了他!」林勇大怒,「不过他是怎么把大嫂弄到手的?一定是洪黎明把大嫂送了人!王八蛋,这家伙我们非杀了他!」
又是这名字,又是这要命的三个字。
张恒蓦地走神了一秒,也不知被哪种本能神使鬼差地驱使,居然说了一句,「他可是救了你一命。」
「就冲他把大嫂送人,让策哥的对头要胁策哥,别说他救我一条命,就算他救了我十条命,我也饶不了他。」林勇一点犹豫也没有,如果不是因为伤太重,连说话有气无力,恐怕已经下床拿刀去找救命恩人算帐了。
「我没有说他大嫂送给了策哥的对头。」
「可你刚才说……」
「我只说大嫂被莱亚家族的人抓了,没说洪黎明和莱亚家族的人勾搭。」张恒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但他真的很想这样相信下去,「也许大嫂和我一样,从洪黎明那里逃走了,然后又被莱亚抓了。也许洪黎明也是被莱亚利用的。」
「你怎么好像在帮姓洪的说话?」林勇奇怪地打量他一眼。
「我看你是失血过多,脑子缺氧坏掉了。姓洪的抓了老子当人质,却救了你的命。欠他人情的是你,如果说有人帮他说话,那也只可能是你。至于恒哥我,」张恒冷冷地说,「和他只有仇,没有恩。」
恩恩爱爱。
没有恩,说不清还有没有爱?
心里堵得那么厉害,一定还剩着什么?如荆棘般带刺的一点什么。
像是厨房里散发出的挥之不去的羊肉汤香味。
像是夜色下刀光剑影中冲出,护在林勇前的那道高大身影。
像是欲说还休的,一道横亘在胸膛上的伤
洪黎明,你个混帐王八蛋。
张恒在心里低声骂着。
送大嫂,害策哥,你瞒着我。
救林勇,你瞒着我。
干坏事你不告诉老子,老子能理解;可是你做了好事,让老子欠了你的情,为什么也不告诉老子?难道以为从林勇嘴里知道,老子就会忽然幡然醒悟,对你满腔内疚,情不自禁地跑回你面前,哭着喊着说小明我们再重来一次?
做梦。
就算有那么一点惊讶,有那么一点动摇,有那么一点情不自禁,但是!反正!老子打死也不会重来一次。
药也下了,水晶球也砸了,面汤也泼了。
重来?
重个屁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