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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甜的霜 1、时间是4月17日

  四月的第二个星期,我再一次进了医院。

  虽然说从两年前开始,医院白色的墙壁和消毒水的味道对于我来说简直比老家还要亲切,可是住院这种事果然还是不能说住着住着就习惯了的。

  开刀留下的伤口总是又痛又痒,住院部的饭菜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吃,更加让人郁闷的还有之前好不容易买到的WestWood新版春装都还没有来得及穿上一次,我就又被送进医院了,而且看着老爸和老妈对我的态度,我毫不怀疑等到我出院,估计就可以直接去买秋装了。

  当然,这些都是可以用毅力来克服的问题,真正让人心情不好的只有一点——

  “你们不要老是去责怪唐果好不好!”

  对着父母用力吼出这句话之后,胸口立刻就因为用力过度而感到剧痛,我几乎都要以为是不是医生在做插管检查时不小心把那条管子弄断了,掉在我身体里了啊,不然为什么我会痛到产生一种有人在我的身体里打孔的错觉?而且就好像嫌弃我脆弱的身体没有经受过足够的折磨一样,胸痛带来的呼吸困难立刻就引起了喉管的痉挛,一阵剧烈的咳嗽让我险些就那样晕过去。

  不过即使是这样,把那句已经在我脑海里徘徊很久的话吼出来之后,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心情爽快了很多,而且那些痛也无所谓了。

  只是……这爽快的感觉也不过持续了极短暂的时间。

  “唐霜!”老妈的脸色就像是用了很多年没有洗过的锅底一样黑,她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部,然后就准备去按床头的护士铃。虽然她在对我的时候动作是那样的温柔,可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话语冷得能结出冰壳来,“都已经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帮那个死丫头说话!你就不知道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吗?要知道现在,现在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那个没良心的死丫头竟然连看都不来看你一下!她可是你的姐姐!”

  一边说着,老妈的眼眶边缘便一边慢慢露出了湿润的红色,看着我的眼神里染上了悲哀到极点的泪意:

  “那天送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真的就会……在昏迷中你一在小声地叫着唐果的名字,都已经神志不清了啊,还在嘟嘟囔囔说着“对不起,姐姐”,“真的对不起”……可是霜霜,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怎么都不应该是你!这几年你对她还不够好吗?可是她每次都是阴阳怪气的,而这一次,你知不知道你都已经下病危通知单了,那个死丫头竟然还是不愿意来,她连看都不愿意看你啊……”

  啊啊啊……有没有搞错啊!本来以为爆发出来可以让老妈不要再老调重弹,可是现在看起来根本就是起了反面效应没!

  看着老妈一开一合,快速翻动的两片嘴,还有她那说着说着就不停擦眼泪的样子,我只觉得自己就像是听见了唐僧念紧箍咒的孙悟空一样,觉得自己的头部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可是就是这样,偏偏我也没有办法不礼貌地打断老妈,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因为就在我生病的这短短几天里,老妈的样子看上去又憔悴了许多,想到这里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可是,已经听过无数次的唠叨真的会让人火气一下子就蹿起来啊!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只能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床前的电视机上,然后对着自己不停的催眠:老妈的唠叨只是背景音,老妈的唠叨……啊!完全不行!还是觉得心情好烂。

  就好像是觉得我的心情还没有到达深渊的底部一样,本来还在不停地儿女情长的肥皂剧竟然突兀地结束了。总是会报道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的本地新闻再一次开始拿两年前的火烧云做文章。

  真是的,都已经过去两年了啊,竟然还在不停地研究这研究那,偏偏什么都没有研究出来。每次一看到电视机里那些“砖家”又在煞有其事地点评着那个一样的火烧云之日,我就会莫名地觉得厌恶。

  ……

  不,其实根本原因就是,正是在两年前的那个火烧云之日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我和唐果两个人的生命轨迹的缘故吧。

  就在心烦意乱的时候,脑海里却清楚地冒出那样的想法。

  “霜儿,霜儿,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脸色突然一下就变得那么难看了!”

  妈妈的惊呼声一下子就让我回过神来,我反射性地挤出了不在意的笑容:“没什么啦!只是刚才突然想起来我的新衣服根本就还没有来得及穿,要知道那一款春装可是我拜托同学从英国帮我买回来的啦。”

  我就像是以往一样装作自己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像老妈撒谎,可是老妈就像是完全没有体会到我这个乖女儿的良苦用心,不仅没有显示出放松一点的样子,反而愣愣地看着我许久,眼眶红红的。

  “嗯,没有关系,等你出院了,给你买更多的漂亮衣服好不好?”她突然用手捂着嘴巴,带着哽咽地开口说。

  虽然已经习惯了老妈越来越悲伤的样子,可是这一刻我还是觉得心脏瞬间就变得好沉重,沉重到连跳动都变得那么无力,好像灌了铅。

  我觉得很烦躁。

  假如按照电视里还有小说里的套路,现在的我应该是眼眶里滚动着泪水,然后努力微笑着拥抱着伤心欲绝的妈妈,然后用颤抖且带着哭腔的声音安慰着她,说一些类似于“没关系的,能够做爸爸妈妈的女儿已经是我最大的幸福了”这样让人感动的话,最后还要让导演打上一个高光,加上一个从眼角落下来的眼泪的近景……

  真是抱歉,现在的我却完全没有那样的心情。

  我觉得无比烦躁,超级烦躁,烦躁到想要抓着头发在床上乱滚!面对着一看到我就会红了眼眶的老妈和老爸,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知道他们已经为**碎了心,我知道他们对于我的病情几乎要崩溃……

  可是我还是很烦。

  这是现实的生活好不好,不是电视剧!我已经接受了自己很有可能马上就要翘辫子的事实,在这么残酷的事实面前,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无怨无悔、痛痛快快地过完最后的日子!这个愿望很奢侈吗?这个愿望很不近人情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希望,确是这样的难以实现。

  尤其是进了医院以后,我身边的人总是紧张兮兮的,动不动就用那种“好可怜啊,他马上就要死掉了呢”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看着路边的身体虚弱的小猫小狗一样,那种高高在上的廉价的同情真的超级让人心情恶劣!

  至于老妈,她现在的情形虽然让我难受,但是说真的,还真是有点像紧张兮兮的河豚,哪怕只是最微小的事情也可以被她那颗敏感纤细的心瞬间放大,然后就是惯例地抹眼泪啊什么的。

  想到这里,我郁闷地塌下了肩膀。

  我明明还没有死,可是现在每一个人都对着我露出一副哭丧的脸,就好像我已经死掉了一样。为什么大家不能开心一点呢?生命的最后几天满眼满天的都是泪水,真是无趣死了啊。

  结果我刚刚一动,老妈就已经警觉地用手揽住了我的肩膀,然后像是对待玻璃娃娃一样小心翼翼地让我躺下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哎呀,真是的!你就不能躺下来吗?要知道你才刚刚做完插管检查,正是要休息的时候啊!为了唐霜那个死丫头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要了吗……”

  我灰溜溜地躺在床铺上听着老妈又一次对我发起的精神攻击。

  拜托,老妈你抱着我哭的时候会很重啊,我快呼吸不过来了好不好。我想要推开趴在我身上一脸眼泪汪汪的老妈,可是全身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老妈……拜托……

  就在我即将翻白眼的时候,病房的大门却嘭的一下开了,发出了剧烈的声响,将我和老妈都吓了一跳。老妈瞬间就直起了身子,脸色铁青地看着那扇被粗鲁推开的门。

  “是谁……夜重楼?”

  出现在门口的高大男人双手插在笔挺的黑色西裤口袋中,上半身是带着珍珠光泽的丝绸衬衫,高级的剪裁让他修长的身形显得异常完美,微栗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可以让女生心跳加快的帅哥。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小心翼翼地从老妈的背后探出头来,看着门口。就好像刚才那种粗鲁的举动完全跟他没有关系,男人平静地站在门口,不过锐利的目光却笔直地从没有度数的镜片背后射过来,狠狠地戳在我身上。

  我的动作顿时僵住了,然后我吞了吞口水,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对着他摆了摆手:“嗨,好……好久不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紧张的缘故,这个招呼竟然打得有些发颤。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夜先生!”

  老妈从呆滞中回到了现实,恶狠狠地瞪着那个一脸冰冷的男人,发出尖锐的咆哮:“你在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病房需要安静的吗?竟然就那样闯进来!霜霜要是受了什么惊吓该怎么办?”

  其实我真的没有受到惊吓啊……我看着老妈的背影,忍不住撇了撇嘴叫。

  “我是来催稿的。”

  面对着老妈的妈妈版狮子吼,那个叫夜重楼的家伙就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紧接着说出了让房间温度瞬间下降了十度的话。

  “你说什么?”

  老妈显然开始怀疑起她自己的耳朵了,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

  “催稿。”同样的答案,只是这一次,伟大的“重楼牌冰山”就连看都没有看老妈一眼,笔直地就越过她来到了我的床前。

  据说每一个编辑在遇到拖稿的作者之后,都会变成魔鬼。我脑海里不经意地想起了这句话。

  是的,夜重楼,这个站在我的床前,明明是个帅哥却像是恶鬼一样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家伙,就是我的图书经纪人,也就是我的编辑。

  此时的他双手环胸地看着我,那张线条优美,有很多女生都想要得到它、亲吻它的嘴唇里吐出来的却是仿佛可以掉下冰渣子般的话语:“打你的电话和座机,全部都是无人接听,问你的同学,都说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过你了,按你家的门铃也完全没有人来应答。我还以为你真的已经挂掉了。”

  伴随着他的话语,站在一旁的老妈脸色已经黑到了可以直接去庙里充当阎王的程度,可是重楼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不过现在就我看来,你貌似离被装入木头盒子然后埋在地下的状态还远得很,作为你的图书经纪人,我还是要来提醒你——你的截稿日就是明天了!”

  “哈哈哈,不好意思,你说什么?风声太大,我听不清。”

  回想起电脑里至今为止还打着大大的四个字“未完待续”的稿子,我仰着头,冲他露出了谄媚而狗腿的笑容。然而,就在我企图转移话题的时候,在一旁的老妈就已经回过神来了,她立刻就跳了起来,用手指着夜重楼高声怒吼了起来,就连指尖都因为气愤而微微发抖:“你说什么,催稿?你还有没有人性啊!我的女儿可是刚从强就是离退出来的人,你竟然向她催稿?”

  面对老妈狂风暴雨一样的怒吼,重楼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冷淡地转过头来看着老妈,说话的语调就像是机器一样平板冷静,推了推自己脸上的眼睛,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强势气息:“如果把人性这种东西丢掉就可以立刻让我拿到稿的话,我想我并不介意。要知道唐霜小姐已经跟我的公司签订了法律合同,如果我不能按时拿到稿子的话,你们就要依照合同支付违约金,我想这也是你们不想看到的结果吧?”

  “违约金就违约金!那又怎么样!我才不管什么合同不合同的呢,我只知道我的女儿身体不好,需要休养,让你那个什么破稿子见鬼去吧!”

  我觉得老妈已经起到发疯了,因为她竟然连粗话都说了出来。不过即使是这样,重楼身上覆盖的冰霜还是一点都没有消融的迹象:“是吗?那好吧。”

  他就像是那种只有在电视里出现的高级商务人士一样从公文包里取出了iPad,然后在上面轻轻地摸了两下之后,抬起头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毫无感情地开口说:“违约金里包括预定的稿费以及我们投入的广告宣传费用,另外还有编辑们的工资外加支付给已经预定了这本书的读者的精神损失费……不过唐霜小姐既然是我所负责的作者,那么我可以将零头抹去,这样算下来的话……”他打了一个停顿,用眼角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然后一直绷得紧紧的嘴角突然绽开了一丝微笑:

  “一共是一百五十万元,请支付。”

  ……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老妈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上去就像是被雷劈到了一样,整个人完全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重楼,嘴巴里喃喃地重复着:

  “一百五十万,不是一百五吗?”

  “一百五十万元,如果您想要代表唐霜小姐毁约的话,请立即支付给我们一百五十万元的违约金。”

  “可,可是……”

  老妈无声地张合着嘴巴,许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的心也觉得有些酸涩。

  “夜重楼,你不要太过分了!”我皱着眉头,对着重楼生气地吼了出来,“你不要以为有合约就可以怎么样了!”

  “当然不会怎么样,只是会依据法律办事而已,如果你不能按时交稿就只能支付违约金。”

  “那又怎么样!大不了我就把所有家当都卖掉啊,然后身无分文地住在桥洞理头,用纸箱子当被子,每天去垃圾堆里翻垃圾吃……”

  “你以为你在演苦情剧吗?既然大脑联想力这么丰富,还不如把稿子给我赶出来。”

  “夜重楼,我的稿子才不是什么苦情剧好不好!如果是这样的话哪怕我都已经写得差不多了我也不会给你稿子的!”

  “什么叫做已经写得差不多了?”重楼突然压低了语调,低沉的声音宛如顶级大钢琴拉出的音符,让人瞬间就会变得晕沉沉的。

  “写的差不多了就是指,我快要写完了!就是指,只差一个结尾就可以了!你连这个都听不懂了吗?我警告你,夜重楼,要是真的惹毛我了,我就真的不会给你稿子了!你是要让我的小说开天窗,然后抚摸着你已经被丢到垃圾桶里的良心看着我亲爱的读者们跪在书店门口哭吗?”

  “你……”

  “够了!”

  老妈极具气势的怒吼成为了争吵的句号。我迅速地止住了话头,并且用手在自己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然后便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脸色变幻莫测的老妈。

  而夜重楼看上去也没有在意自己被粗暴地打断了话头的样子,他挑了挑眉毛,彬彬有礼地站在我的身边保持了沉默。

  “霜霜,你刚才说,你的稿子已经快要写完了是吗?”

  老妈开口对着我问,我压抑住自己内心澎湃的心情,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仰着头,对着老妈露出了一个可以露出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

  “嗯,其实我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啦,只是在写结尾的时候身体不舒服,然后就被送到医院里头来了,这才没有写完。”然后我有些不服气地又瞪了一眼那个在我的床边摆酷的大冰山,“要知道几个月前重楼就开始紧迫逼人,要我一定要完稿。被这么鸡婆的人管着,我怎么可能不按时交稿啊!”

  “真的?”老妈的眼里还有一丝怀疑,我立刻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有些发热,我知道这个时候我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让人心痛的雾气。

  “老妈,真的只有最后一点点了啦!我可是超级天才美少女作家啊!不过是一个小说结尾而已,一下子就可以写好的。哼,只有夜重楼这个超级控制狂,偏执鬼,鸡婆管家才会跑过来跟我说什么截稿之类的话题,讨厌死了!”

  头顶传来了一声某个家伙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但是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算是默认了我的话一样。

  “也就是说,其实那篇稿子也没有多少字,你很快就可以写好了对吗?写好以后,是不是就不用交违约金了?”老妈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不过看上去还是有些担心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最关心我的母亲,不然的话,也不会这样忧心忡忡地再三确认写稿会不会影响到我的身体。

  我看着老妈在这几天憔悴了不少的面孔,鼻子忽然就有些发酸。为了不让她看出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我故意装出生机勃勃的声音大声地回答:“那是当然了啦!而且写完了以后还有稿费哦,老妈你想要什么礼物尽管开口,要抓准时机哦!”我俏皮地对着老妈挤了挤眼睛。

  老妈凝视了我很久,就到我都觉得自己的脸部的肌肉都要开始痉挛的时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摸了摸我的头发,看上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我听到的,却只是简简单单的话:“唉……那么你就把稿子写完吧!但是霜霜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才是我和你爸爸最重视的事情。”

  说完,她便有些疲惫地站起来往门外走去,看样子是终于被我的任性给打败了。不过,在与夜重楼擦身而过的时候,她还是十分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觉得,我应该是被伯母讨厌了。”

  夜重楼摸了摸鼻子,看着被狠狠关上的病房房门,发出了有些郁闷的声音。

  “噗……现在吃后悔药已经晚了哦,亲爱的夜大编辑。”我放松的把自己埋进带着淡淡消毒水气息的被子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老妈离开的瞬间,病房紧绷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轻松起来。而刚才还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模样的重楼,也立刻被打回了原形,回归了他温柔的气质。听见我的笑声之后,他的脸颊上迅速染上了一抹红色,因为皮肤白皙的缘故,那抹红色异常显眼,也让他看上去全身上下都柔和了起来。

  我看着那样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怎么了?”重楼敏锐地感觉到了我的失神,立刻凑近,紧张地观察起来,好看的眉毛拧在了一起,那双温润的眼睛里浮现出担心的神色,“没有关系吧?刚才一连串说了那么多话,会不会很难受?”

  他的脸离我很近,近到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在他温暖眼眸中反射出来的自己的小小倒影。在这一瞬间,我几乎有了一种错觉,在重楼的眼里只有我……他的整个视野都只能看到我。

  “霜霜?”重楼的眉毛皱了起来,显得更加担心了。

  我立刻回过神来,然后瞬间血液便涌上了我的脸颊:“我很好,重楼你不要太担心了啦!”

  我立刻就说道,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被子推上来一点,把我的下巴埋在了布料的后面。天哪,我刚才究竟在想些什么啊!我真想狠狠地敲一敲自己的脑袋,作为新时代的美少女,我怎么可以这么花痴啊!而且竟然还妄想着重楼的眼里只能看见我……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我果断地终止了自己脑袋里那些让我不由自主觉得脸红的想法,对着有些担心的重楼露出了一个标准的活力少女牌微笑:“拜托,我又不是豆腐做的,重楼你放轻松一点好不好!要知道,刚才的你还是一副超级大冰山的样子,可是现在你的表情好像我妈哦,转变得太快我会适应不了的啊!”

  听到我的话之后,重楼微微一愣,然后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下,露出了一丝苦笑不得的苦笑。他屈起手指,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然后板起了脸,用那种催稿模式的冷酷声音冷冷地对我说:

  “那么,唐霜小姐,请问你的稿子呢?我可真的是为了催稿才来的哦!”

  虽然他装出一副超级严厉的样子,可是我还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语气中对我的关心。看着面前这个表情忽冷忽热的重楼,我忍不住微笑了起来:“重楼.”

  “嗯?”

  “我又没有对你说过,有的时候你真的很可爱呢……”

  重楼整个人就像是被按下了定格键,在那一瞬间整个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几秒钟之后,他面无表情地偏过了头,就像是在观察窗外的风景一样避开了我的目光:“你对可爱的定义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他干巴巴地说,尤其是他的动作无论怎么看都很僵硬,耳朵也在我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变得通红。

  我的心情突然之间就变得很好,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弥漫在我的胸口,仿佛在不经意间就喝下了蜜糖。

  似乎只要跟重楼在一起,我就连心情都可以变得轻松起来了。

  两年前,当我第一次发病进入医院,得知自己的病情之后,内心的悲伤和难过就像是黑色的气压一样几乎要让我整个人爆炸了。为了纾解自己的情绪,我选择了写小说,通过文字将自己所有的悲伤和难过都散发出去,结果没有想到,这些原本只是用来发泄自己情绪的小说竟然在网络上取得了不错的反响。然后就是一篇一篇的新文出炉,随着我在医院里度过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也渐渐变成了网络知名作者。再然后,一个文质彬彬,看上去一脸精明模样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的病床前,然后他告诉我,他要将我的小说变成铅字。

  那个名片上的名字,就是夜重楼。

  从那刻起,我的生命里多了一份新的色彩,一分份叫夜重楼的色彩。

  他就那样突如其来的闯进了我的生命。无论是在得知自己马上就要死掉的悲伤时刻,还是在印出书以后引起巨大反响的喜悦时刻,他都在我的身边,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然后,当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了什么的时候,这个人身上的标签已经从最开始的“看上去很冰冷,可实际上却很温柔的图书经理人”变成了“喜欢照顾人的好朋友”,再然后在我很迟钝地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姐姐,还有沙影,还有所有人的朋友,而对我而言重楼是

  重楼

  “我说,唐大作家,虽然之前为了能让你摆脱伯母的紧迫逼人我才被扮演起了反面角色,可是,我也没有骗人,你的截稿日真的就在明天了,如果你在这样发呆下去,可是赶不及了哦!”夜重楼在我的眼前招了招手,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苦笑,虽然说是一个小小的抱怨,可是语气却异常柔和,柔和到让我产生了一种被宠溺着的错觉。

  “我知道啦!重楼你真的好啰嗦哟!”我的脸微微一热,为了掩饰刚才突然乱了节奏的心跳,我嘟着嘴巴大声地指责起了重楼,“帮我把床铺摇起来吧!这样子我都没办法写稿子,我的笔记本电脑被我藏到啦橱柜里,拜托你帮我拿一下。已经完成的稿件我已经打印出来了,放在门后面的书包里。在我写结尾的时候你可以先把前面的稿子看一遍,这样比较方便你安排时间吧,毕竟截稿日就在明天了…”

  医院病床的上半部分是可以摇起来的,这样可以方便那些身体无力的病人顺利的半坐起来.重楼熟练的帮我整理好了靠垫,然后帮我把唱铺摇起来.在听见我的话之后,他突然伸手,用力的揉了揉我的头发:”不要想太多,你只需要安安静静的把稿子写完就可以了,要知道如果赶不上截稿日,你的读者们可是真的会跪在书店的门口哭的哦.”

  “重楼!”我有些羞恼的大喊拉一声,”我刚才只是要给老妈施加压力让她同意我写文章而已,你怎么还在取笑我!我又不是什么大牌作者,不要说那种奇怪的话啦……”

  “不是奇怪的话。”

  重楼突然转过头来注视着我,然后严肃的对我说:对我来说:”你的文字有一种可以打动人心的力量,有很多读者都靠着你的文字度过了很多心灵上的危机,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按时将你的书出版,我真的担心书店门口会出现读者哭的情况呢。”

  我愣愣地看着重楼,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戏谑,只有满满的认真和对我的肯定,还有一种让人觉得暖洋洋的温柔。病房里的光线总是有些暗淡的,但是他的眼睛却有着明亮的光芒。

  虽然现在我和他的关系只是经纪人和作家的关系,但是,我可以感受得到从夜重楼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柔……带着爱恋的温柔。

  至于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其实是因为,我知道我也喜欢他。

  所以才会如此敏感地在空气中探寻着爱情的分子。

  重楼……

  我喜欢重楼。

  最喜欢重楼。

  “不要发呆,写稿子!”

  重楼坐在我的床边,将手中的稿子卷成一卷,轻轻敲了敲白色金属质地的床桌,然后便把已经看完的稿子放到了床边,随即又拿起下一张的稿子,低头仔细地看了起来。

  我立刻将自己的手放上笔记本电脑的键盘,桌面上空白的文档已经逐渐被黑色的文字所填满,光标正在某个未完的句子尾端闪烁。

  噼里啪啦打了几行字之后,我犹豫了片刻,又忍不住将那些句子全部都删除了。真的只差最后一点这本书就可以完结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总觉得还是不够好。光标再一次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许久都没有往后再移动一下。

  重楼正在认真地看着手上的稿子,看样子并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再一次停了下来。他脸部的线条很美,记得以前重楼去学校接我的时候,曾经有学美术的学姐很认真地对我说,夜重楼的脸部比例是她看过的最完美的。

  虽然那个时候我狠狠地嘲笑了一顿学姐的花痴表现,但是这一刻我却不得不承认,重楼真的有一张可以让人不由自主就沉溺进去的完美的脸。

  我用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一旁的重楼。

  明明我还身处在我最讨厌的医院里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却觉得连空气中都带着温暖的气息。心脏好像被放在了温泉之中,被温暖的水流轻轻拍打着。

  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纱窗射进来,笼罩在他的身上,他的睫毛低低地垂下来,掩住了温柔的眼眸。一些光线俏皮地跳上他额头上落下的几丝碎发,将他的头发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我突然好想就这样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发,就像是一个有些小小任性的恋人对自己喜欢的那个他所做的一样。

  可是虽然是这么想的,到了最后,我的手指依然安安静静地覆盖在索尼笔记本小巧的粉色键盘上。映衬着限量版键盘的粉色,我的手显得更加苍白消瘦,干瘦的关节配合着手背上因为长期打点滴而产生的青紫色,看上去就像是恐怖片里才会出现的道具。我的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黯然的苦笑,尽管每天早上我都在对着自己说,我是天才美少女作家唐霜,可是一个在两年里长期驻扎在医院病房里,病危通知单比家长会通知单还要多的人,怎么可能还可以用可爱来形容?

  其实……我……好想要跟重楼在一起,好想跟别的普通女孩一样拥有一场微酸微甜的平凡的恋爱。可是在普通女孩子看起来很普通的愿望,对于我来说,却等于不可能。

  我的脑海里不经意地浮现出医生偷偷将老爸老妈拉到一边窃窃私语的样子,还有身边其他人对我越来越小心翼翼的态度。

  哪怕他们总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我却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生命正在从我的身体里慢慢溜走。所以,我很早就决定了接受现实,好好过好剩下的每一天。但是在想起重楼的时候,还是会有不甘心的感觉。

  要是能够早一点,找到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遇到重楼就好了。

  要是能跟重楼谈一场什么负担都没有的美好恋爱就好了。

  就在我感慨的时候,重楼就像是若有所感地突然抬头,直直地对上了我的目光。我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反射性地扭过了头,装作自己刚才一直都在认真打字的样子。希望刚才重楼没有注意到我,每一次在他面前我都可以把自己的情绪掩盖得很好……我不想让他因为注定会离开他的我而感到伤心和难过。

  因为如果他伤心的话,我会心疼。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手指就像是飞一样在键盘上迅速地敲打着。但是事实上,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写些什么,因为我可以感觉到,重楼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我的脸上。

  就像是目光也有重量一样,我忽然觉得心脏跳得好沉重,沉重得胸口变得好难受。

  在让人觉得空气都凝重了起来的片刻沉默之后,耳边传来了重楼有些严厉的苛责:“赶快写,不要以为你是病人就可以不工作!你要记得,你和我签了约,你自己在合同上签了字,你承诺过你会写完合同上约定的小说。”

  “嗯,我记得。”我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然后对着电脑屏幕,很用力地点着头,“我答应过你,我要写一百本小说。”

  为什么,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的眼眶好酸涩呢?

  “你一定要写完的,不然你就违反了合同……是一百本书哦,一百本……”

  耳边响起的严厉的话语,到了后面却渐渐染上了一些压抑不住的鼻音。

  听着重楼声音里的哽咽,我的心里充满了苦涩的甜蜜,几乎就要让我的眼泪流出来。可是,人见人爱的天才美少女唐霜应该永远开心,永远活力四射的,所以,我只能快速地打字,拼命地打字,我想要把自己所有的心情都发泄到文字上去。

  光标闪烁中,一行字迅速地出现在了文档上面:

  好想得到幸福,如果我得不到的话,就让我最爱的人得到吧。

  我停住了打字,静静地看着这行字,然后抬起手指,在结尾的地方打上了“TheEnd”的单词。

  转过头,我刻意没有去看重楼微微泛红的眼眶,然后假装平静地说:“重楼,我完稿了哦。”

  说完,这段时间的打字所带来的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我呆呆地靠在病床上,看着白色文档上面的那一行字,就连抬起一根指头的力气都好像已经消失了。

  最爱的人,也就是我最爱的姐姐,如果可以,真希望它能够得到幸福,能够重新得到被我夺走过的幸福。

  垂下头,两年前黑色的记忆再一次划过我的脑海,我还记得那一天的晚上,天空的火烧云红到让人觉得心惊胆战的程度,层层叠叠鲜红色的云朵,就像是在天空的彼端,有无数的蔷薇在燃烧一样。而我就是在那一天,用自己的任性将最爱之人的幸福撕扯成为了碎片。

  对音乐剧并不感兴趣的我,在离开了剧场之后便吵着要回家看我最喜欢的偶像剧,那个时候,唐果显得并不开心。我明明知道,她对于去沙滩看烟火已经期待了很久很久,可是我还是很任性地坚持一定要回家,为了说服左右为难的老爸和老妈,我甚至还装病,以不舒服为理由,回家去看电视。

  当时我只是在想,如果可以的话,下一次有机会,我再拜托影沙去陪姐姐看烟火就好了。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会记得,第二天早上在医院看到唐果时的样子。虽然医生说,唐果并没有被人侵犯,但是我却清楚地感觉得到,她的灵魂都已经被偷走了。

  那个脾气辛辣,总是大声说话、大声笑,总是比任何人都要完美的唐果,在那个夜晚之后,消失了。疏离的微笑,完美的伪装,尽管对于很多人来说,唐果出院之后就又回到了她们所熟悉的那个好孩子,可是我却再也没有能够从唐果的脸上发现一丝真心的微笑。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不会微笑了。

  再之后,我知道了她再也不能和男生正常相处的事情,甚至,还包括了影沙,那可是与她一起长大,约定了终生的影沙啊!她甚至无法容忍来自影沙的牵手,又或者一个安慰的拥抱。

  就像是受了伤的蝴蝶,她在自己的丝线里越捆越紧,最后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透明的茧,没有人能够真正地靠近她,他也没有办法靠近别人。

  可是,她不应该成为那样的,她一定可以从那个茧里头走出来,然后成为最美的蝴蝶。因为在她身边,也有很多很爱她的人。

  “好想看到姐姐和影沙的婚礼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这应该不难吧……”重楼将手中最后一叠稿件放好,装进了文件袋。然后就好像在复述他在路边听见的新闻事件一样,冷静地对我说,“我上个周末已经帮影沙和唐果安排了一场旅游,根据那个旅游策划员的说法,那将是一场最为浪漫的旅行。现在的影沙应该都已经在家整理行李了。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好像这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可是眼睛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暖意。

  “嗯,”我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弯起了嘴角看着重楼,“谢谢,重楼,让你费心了。”

  重楼有些吃惊似的低下头看着我,片刻之后他也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不用谢。”

  他用力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掌心的温暖就像是有魔力一样,让所有的悲伤和难过,都瞬间脱离了我的心灵。

  实际上,我知道为了能让我开心一点,重楼总是会默默地帮我做很多的事情。真希望我们的努力是有用的,我希望这一次的旅行,能让唐果走出那个阴影,抓住自己的幸福。

  那样的话,说不定我还来得及看到她和影沙的婚礼……或许在她得到自己的幸福之后,我就能够有勇气走到她的面前,将我的后悔和歉意告诉她,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告诉她……我很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唐霜,”重楼的声音将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来,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说,“既然你的心情这么好,想不想知道影沙那边的战况如何?”

  他偏过头来看着我微笑,笑容中带着一丝狭促。

  我笑着拼命点头,内心却涌动着感动。

  “影沙,我是重楼,”电话接通了,重楼将食指放在嘴唇中央,按下了电话的扬声器按钮,然后恶作剧一样对我眨了眨眼睛,“怎么样?对于即将到来的旅行有什么感想……”

  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影沙沉重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话头:“重楼,现在有时间吗?我,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可以听得出影沙已经在极力地压抑自己的情绪了,可是那种无法形容的巨大的绝望还是那样清晰地从他看似平静的话语中透露出来。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就像是乌云一样笼罩了我,让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几乎都不需要思考,我便已经可以感觉得到,而且我可以确定,这件事一定与姐姐有关。

  因为只有姐姐,才能这样的影响影沙。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顿时陷入了恐慌之中。重楼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我,然后果断地对着电话中的影沙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去,老地方见。”然后他飞快的按下了通话结束的按钮。

  抬起头,他给了我一个生硬的笑容:“影沙这个家伙,恐怕是有些紧张过度了……”

  “重楼!”我打断了他拙劣的安慰。抬起头,我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要去。影沙突然之间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定和姐姐有关!我一定要去,我要知道发究竟生了什么。”

  “唐霜,你的身体还没有……”

  “如果你拒绝我,我就偷偷的跟在你身后去,反正医院也不是监狱,我总会找到机会出去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是不会罢休的!”

  “可是……”

  重楼的脸上露出了万分为难的表情,他的眉头已经完全拧成一团了,看着我的样子充满了无奈。

  “我不管,我一定要去,不要再想着搪塞我了。重楼,你知道的,如果你不带着我,我也一定会想办法跟着你出去的!”

  虽然重楼脸上为难的表情让我觉得内心有一些细小的苦涩,但我还是坚持一定要让重楼带上我。是因为和姐姐有关吧……所以才会这么担心,担心到胸口都痛了起来。

  在僵持了片刻后,重楼的肩膀挫败的塌了下来,他用力地拉着我的胳膊,将我从床上扶起来,态度就像对待贵重的瓷器一样。

  “我答应你,我会带你过去看看影沙,但是你要答应我,一旦你感到任何不舒服,都要立即回来。而且你也不能就这样出现在影沙的面前,他那个人……如果你站在他面前,估计他宁愿将所有的事情都嚼烂了吞到肚子里,也不会说出来的。这样会影响我和他之间的沟通。如果你愿意答应这些条件的话,我就带你去。”

  “好,我答应。”

  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重楼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