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一个自由而不真诚的人
没有信仰,不承担义务,也没有工作
监狱,爱的监狱我也不要
你们别来爱我,我不喜欢
——《我想做一个自由而不真诚的人》费尔南多·佩索阿
苏拉把左手拇指垫在门把手上,智能门锁笨拙地识别了两次,第三次才礼貌地欢迎她的归来。
屋内是一片黑暗,窗帘紧闭,不见五指。
她怔了怔,随即关上门,脚尖凭着记忆找到早上随意踢落的拖鞋,手指摸向玄关灯的开关。
便是在这时,低沉的男声响起。
“赎罪是忏悔你的罪行,但却不是因为你热爱上帝。”
于彻底的黑暗之中,苏拉的手被轻轻握住,牵引着她向前。
冰凉锋利的硬物抵上她颈间,激起皮肤上一串紧缩。颈后的汗毛被气息吹拂,微微立起。
“你以为不能自赎的罪,都是因为未经审判。”
硬物划过她的颈子,留下粘稠的湿意,仿佛同时抽走了生命——
“我就是你的罪,……永远守在你身边。”
苏拉眼前蓦地一白——
灯光大亮,灰色的玄关墙涌入视线。
林渡拿着一只细长的走珠眼部精华,笑嘻嘻地望着她:
“怎么样?”
“……”
“我今天完稿了,这是结尾。”林渡兴奋地直喘息,“女凶手逃脱了法律的制裁,独自回到安全屋,过往的罪恶正在屋里等着她。故事戛然而止,我们不知道这是来自哪一次罪恶的复仇,还是来自上帝的审判。”
“……你知道,我那支精华一千多一只吗?”
林渡怔了怔:“抹在脖子上,不对吗?”他从她梳妆台上顺了好几只,在手上试试感觉,这支最能模拟出刀刃的冰凉感。
苏拉慢吞吞地把颈上的湿意抹匀:“挺好的,我最近确实长了条颈纹。”
被他气的。
“所以呢,你觉得怎么样?”
林渡充满希冀地冲她眨眨眼。单看外貌,谁也想象不到,这个外表像小鹿般无害的青年,是个沉迷血腥犯罪的悬疑作家。
“挺吓人的。”苏拉很给面子。
“可是你没有被吓倒。”
“大概是气味。”苏拉鼻隙飘过大蒜和欧芹的甜香,“哪个杀手杀人之前会先烤几片法包?还有那句词——‘赎罪是忏悔你的罪行,但却不是因为你热爱上帝’,这是《七宗罪》里的台词。”
林渡懊恼地一扒头:
“难怪我觉得写得这么好。……还是苏大律师记性好,晚点我再改改。”
他低头在她唇角亲了亲。
“欢迎回家。”
“不过你猜错了,我做的不是法包,是龙虾。今天庆祝我完稿,请你吃大餐。”
苏拉这才看清,他系着个黄色斑点的围裙,搭配一米八五的个头,像头长颈鹿般可笑又可爱。
这就是她交往了三个月的男朋友?她一时有些恍惚。
苏拉走进卧室,扯掉捆绑了她一天的西装裙和真丝衬衫,套了件林渡穿过的白色T恤,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
她慢悠悠地踱出来,像一头母豹巡视自己的领地。
洗手台上多了蓝色剃须刀,书房里多了一把酷炫吊炸天的七彩键盘,沙发角落扔着个平板电脑,还有个钢铁侠图案的行李箱,假装低调地躲在门后。
这是她和林渡在一起的第三个月,也是他在她家度过的第九个夜晚,他像无孔不入的热黄油,细腻地入侵她的生活,而开过闸的欲望就像溃堤的洪水,再难蓄回。
入侵者哼着小曲,在厨房里煎着半边大龙虾。
苏拉从他身后靠近,抱住他紧实的后腰。
他模糊地哼了一声,把龙虾翻了个面,雪白嫩肉被黄油和黑胡椒渗入,焦色星点油黄。
苏拉收拢手臂,胸腹与后腰立刻密密紧贴。
林渡一僵:
“别闹。”
她恍若未闻,手掌复上他小腹,慢慢摩挲。
果然,他“嘶”了一声。
尚存的理智被迫发声:
“这是老何特地给我弄的新鲜澳龙,煎坏了就糟蹋了。”
何崇光是林渡的发小,富二代自主创业,最近做起了进口水产生意,亲朋好友的尿酸指数随之节节攀高。
苏拉轻轻嗤了一声,手掌继续下移。
男人的脊柱倏地绷直。
他只犹豫了一秒,就把手里的夹子一扔,关掉了炉火。
苏拉骄纵而得意地笑起来。
下一刻,她被狠狠地嵌入他的骨骼,滚烫的唇瓣吞噬了她的笑意。他将手臂环在她臀下,一路托进卧室,再深深压入平整柔软的长绒棉。
煎锅里浓香的酱汁逐渐失去了哔剥的活力,归于沉寂。龙虾从晶亮变为干涸,暴殄得一塌糊涂。
林渡知道,苏拉享受这种极限挑衅的掌控,以及对自我存在感的再确认,相比而言,□□的快感倒在其次了。
但他不介意被她掌控。
有时候,有些人,是需要一点被掌控的。他像是在海中漂浮了多年的红藻,第一次被命运的扒篱捞起,盛放在一只活人的手中。
餍足之后,苏拉翻了个身,仰脸看着林渡。
“我饿了。”
林渡于是爬起来,去热龙虾。
她确实是饿了,像只小兽一样据案大嚼,牙齿撕扯着略有些干柴的龙虾肉,红色虾壳扔了满桌。
林渡托着半杯红酒,抿了一口,把剔出来的小块龙虾肉堆到她盘中。
准备好的浪漫烛光晚餐变成了动物世界,他心中略有崎岖,却又很是圆满,好像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他咧开嘴,用拇指揩拭她嘴角粘上的黄色虾膏。
唇上的触感温柔,苏拉忽然僵住。
时空悄无声息地凝固了,大脑停止了运行。
他们有过比这贴近十倍的接触,却丝毫不及此刻的亲密。
林渡将她的呆愣收进眼底,快活地笑起来。
他觉得,是时候了。
于是炯炯望定了她:
“苏拉,我想……搬进来住。”
语气很随意,显得毫无蓄谋,但发亮的瞳孔出卖了他。
他猜她多半会拒绝,但至少——这是他下一段英雄征程的开始。矮人吹起了新的号角,魔戒终将被送达。
“……”
苏拉没说话。
楼上不知谁家的弹珠滴滴答答掉了一地,令人替收拾残局者感到焦虑。
最后一颗弹珠停止滚动的时候,苏拉听见自己开口了:
“林渡……”
“嗯?”
“其实,我已经厌倦你了。……我们分手吧。”
凌晨一点,林渡拖着钢铁侠行李箱,趿拉着人字拖,怀里抱着限量版游戏键盘,像一条被遗弃的卷毛犬,灰溜溜地融入鹤市的夜。
这是一座外来人口超过98%的南方海滨城市,人人青春光鲜,一切崭新得发亮。白天是优雅而疏离的,大道两边栽种的棕榈树,每一片叶子都干净规矩,从无旁逸斜出,像个塑料丛林,但到了晚上,霓虹开始流动,野兽出笼,动物悸动,空气湿润油滑,随便一块土壤都能长出千丝万缕的菌菇。
苏拉和这座城市一样,冷酷和热烈交替,难以捉摸,喜怒无常。
但苏拉并不是这座城市少得可怜的原住民之一,林渡才是。
林渡出生的龙美村距离金融CBD只有五分钟车程,是鹤市几个最有钱的城中村之一,其中布满了不少年轻人热衷于打卡的美食老店,添记就是其中颇负盛名的一家大排档,夜晚生意尤其火爆,营业到凌晨四点。
林渡进了添记,发小何崇光已经点好了一盘叉鸡饭,两罐啤酒。
何崇光是个土著富二代,扔下家里的生意不管,自己出来创业,一上来先关心他的龙虾。
“是龙虾不好吃?不好吃也不至于分手啊。”
林渡沉默地瞪着油鸡的毛孔,半晌才闷闷地说:“跟龙虾没关系。”
“那……她有别人了?”
林渡无声地一笑。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个。
“她说不是。”
林渡苦笑:“她是个工作狂,平时连应付我都不耐烦,不可能有时间应付第二个男人。”
“……那她说分手之前,你们在做什么?”
林渡没说话,难以言喻地回了他一个眼神。
何崇光忽然醍醐灌顶。
“擦,该不会是你表现得太差吧?”
“……差你妹。”
何崇光知道自己不该笑,但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妹知道这事,一定很开心。”
他妹妹何宝贤初一就喜欢林渡,鼓起勇气表白,却被果断拒绝,很是伤心过一阵子。
林渡这个死宅就没怎么像样地谈过恋爱。直到几个月前,他认识了比他大三岁的苏拉,一上来就解锁了姐弟恋这种高难模式。
“所以是……提裙无情,连夜撵人?”
“……”
林渡灌下一大口啤酒。
本来一切都很完美。
他自认为,今晚的表现是提升了客户体验的。他提出要同居,如果她觉得进展太快,大可以直接拒绝,为什么要分手呢?
“她也没撵我,只是冷静地建议我今晚在书房睡。”
“哦?”
“老子不要面子的吗?当然是收拾了东西就出来了。”
何崇光怜悯地望着他:
“你这位姐姐,有点儿东西。”
其实,林渡一下楼就后悔了,他应该不那么愤怒,冷静地问清楚原因。
苏拉很少向别人解释她的行为,但话说出了口,就意味着她已经拿定了主意。
“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分手。”
何崇光又叫了两罐啤酒:
“我帮你分析分析哈。”
“你们交往三个月,她有带你见过家人和朋友吗?有提出要见你的家人朋友吗?”
林渡摇了摇头。
“我猜,人家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你认真。你突然认真了,她就怕了。”
林渡一愣:“认真……不好吗?”
“认真的话,她可能就嫌你穷了。”
“我……穷?”
从外表上看,林渡就是个空有张脸,不修边幅的乐天宅男。但在他的读者心目中,他应该是个阴暗,冷酷,心理扭曲的老变态。
他大学毕业后就没上过班,大三的时候在网络上连载了第一本惊悚悬疑小说,据说吓得那年所有高校男生不敢一个人上厕所,由此一炮而红。
今年他二十七岁了,已经出版过八本畅销书。两年前靠版权收入买了个小房子,位置不算核心,但居家氛围很浓,这两年房价飙涨,市值已经翻倍了。
认真掂量了一番自己的资产,林渡迟疑道:
“我觉得,我应该……不算特别穷吧?”
“鹤市这地方,寸土寸金,街上掉块砖能砸中好几个小目标。你们苏律师是天影所的高级合伙人,自己开奔驰,来往的都是企业主和上市公司高管,眼界肯定不低。要拿下她这样的,身家怎么也得三五千万吧。”
何重光瞥一眼林渡:
“你天天穿个人字拖,大裤衩,浑身上下加起来不超过五百块,开个思域,还是二手的。……实在不像个能托付终身的样子。”
林渡爬梳了一下杂乱的头顶:
“现在谈个恋爱,都这么明码标价吗?”
何崇光摊手:
“欢迎来到鹤市的择偶市场。”
只看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个向钱看的时代,成年人的恋爱,把两人的身家摆在天平两端称量称量,是基本礼节。
林渡不说话了。
何崇光放下啤酒罐:
“阿渡,她要真是为了钱,倒简单了。……你知道该怎么办。”
林渡僵了僵,爱笑的黑眸顿时染上一层阴霾。
何崇光知道触了他逆鳞,叹气道:“是兄弟,才跟你把话说透。”
“……你真喜欢苏律师,就不该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