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随着我思想的天气变换
我灵魂中旧日受过伤的地方
我所害怕的忧虑也在慢慢回返
——《伤口》苏利·普吕多姆
咨询室的装修风格简洁而明快,是灰绿相间的浅色调,沙发对面墙上的挂画是一只乳黄色的猫,没有五官,毛画得像两圈光晕,很圆。严格来讲,那不一定是只猫,可能只是一些几何图形的拼凑。
杜荔娜感觉,自己实际上是在对那只猫说话,而猫背过身去,并没有在听。这让她更加放松。
她喜欢这只没有脸的猫,因为它的存在,她才能支撑到裴老师的第三次心理咨询。
今天是第四次。
裴老师是鹤市大学心理学系的教授,偶尔在校外做一些临床咨询,多半是他自己也感兴趣的案例,杜荔娜就是其中的一个。
第一次咨询,裴老师就问过她,为什么决定进行心理咨询。
杜荔娜支吾了半天,说是一个朋友向她推荐了裴老师的视频讲座。讲座的内容很平和放松,也减轻了她长久以来对心理咨询、精神科问诊的恐惧感。于是,她鼓足勇气,预约了第一次咨询。
“我明白。但是……你知道,人不会走在路上,突然决定去接受心理咨询。总是有一个契机,一件生活中重大的变化,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诸如此类。”
杜荔娜深吸了一口气。
一件生活中重大的变化,她有。亟待解决的问题,她也有。
“我爸爸去世了。还有另一个人……回来了。”
“这个人,没有名字吗?”
杜荔娜沉默了很久。
已经很久了。她还没办法说出她的名字。哪怕两个人面对面愤怒地厮打在一起,她都没有叫出过那个名字。
只要不叫出她的名字,就可以假装她不是真的存在。
裴老师了然地望着她。
“那我们,先聊聊你爸爸。”
爸爸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是个正直,博学,有理想的人,对她总是极尽耐心地教导,从不发脾气。
杜荔娜的亲生母亲去世时,她只有六岁。杜宇风处在创业初最艰难的时候,在家中身兼双职,仍然不忘每天关心她的衣食住行,还亲自检查她的作业。
他只是没有太多时间陪她。但一个父亲能做的,他都做了。
第一次咨询,杜荔娜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讲述自己的父亲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他给她提供了最好的生活条件、最充足的爱和最智慧的指引。有这样的父亲,她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第二次咨询,她把话题转移到了丈夫身上。
她介绍王子猷是个多么出色的男子,英俊,绅士风度,有学识和修养,理智成熟,浪漫又专情。
她的女朋友们都说,她一定是上辈子拯救了地球,这辈子才能和王子猷结婚。
第三次咨询,她介绍了她的公公婆婆,大哥大嫂,还有她平时一起聚会的闺蜜们。他们都是亲切又有品味的人,随和又善解人意,给了她极大的支持。
杜荔娜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以前见过的那些咨询师和医生,皱着眉打量她,好像在打量一个被福尔马林浸泡的标本,裴老师则不同。
他的聆听有点心不在焉,好像并没有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这场谈话上。这反而让她很轻松。
而且,他很少打断她。
第四次咨询,杜荔娜打算聊聊洛逸。
洛逸是选秀出道的。高中的时候,洛逸到杜荔娜的学校演出,杜荔娜要到了她的邮箱。洛逸就是她一直渴望成为的那个样子,自信,张扬,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奉献给芭蕾。洛逸跳舞的时候,像一只真正的天鹅。
最艰难的时候,是洛逸的回信,把她从深渊中捞了起来。
裴老师听完了她的讲述,时间还没到。
他在手里的画板上画了一条长数轴,递到杜荔娜手里:
“这条线上的刻度,代表着一个人存在于世界上的价值。正值越高,价值越高。负值则意味着,对世界有负面的影响。你能把你提到过的人,画在你认为正确的点上吗?”
杜荔娜点点头。
裴老师看到,她把杜宇风、王子猷和洛逸画在了数轴的最大值处,再往左是王子谦、于慧、王家父母,然后是她的女朋友们。他们都相隔不远,像一支小小的正义军团。
“接下来,把你自己画上去吧。”
杜荔娜拿起笔,在0和+1之间写下自己的名字。“杜荔娜”孤悬一隅,被正义军团远远地抛在一边。
裴老师飞快地看了眼她的杰作。
“接下来,你之前不愿意提名字的那个人,请你也把她画上去吧。”
杜荔娜呆了一瞬。
“我……”
“画一个点就行。或者写一个你自己喜欢的代号。”
杜荔娜抿着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在0和-1之间落笔作点,然后,她在旁边标了一个小小的“X”。
裴老师从她手里拿回画板,重新检视了一遍画上的内容。
“你知道,有一件事情很奇妙。”
裴老师把画板反过来,给杜荔娜看。
“这个X,是你非常痛恨的人,对吗?”
杜荔娜点点头。
“可是在这条数轴上,所有其他的人,都离你很远很远。只有这个‘X’,就挨着你,站在你身边。”
杜荔娜安静了几秒钟,站了起来。
她指着乳黄小猫挂画旁边的挂钟:
“裴老师,对不起,我想起我还有事要做,可能要先走了。”
裴老师有点惊讶:
“什么事,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压力呢?”
“是一个年会……年终答谢会。”
杜荔娜神色有些茫然,解释得却飞快:
“……往年这个环节都是我爸爸讲话,但今年他们让我上去讲。我得回去背稿子,我得……”
她向裴老师点了点头,匆匆地离去了。
每年临近年末,一帆集团都会举办年终答谢会,股东、大客户、债权人、潜在投资者、媒体、还有大部分的员工都会参加。这也是一帆展示企业文化和人文精神的一场大型表演秀。
往年的年终答谢会,都是杜宇风一个人的舞台,他会准备一场振奋人心的演说,演说主题贯穿始终。即使在去年,身体状况堪忧的情况下,他也坚持出席。
这是杜宇风逝世后的第一场年终答谢会。江世敏在内部交待下去,要办得漂漂亮亮。开场的总裁致辞当然是由江世敏来发表,而在王家兄弟的坚持下,江世敏同意在答谢会的结尾留出五分钟,给杜荔娜发表讲话。
杜荔娜原本是要拒绝的。
她自觉口才并不好,既不能像杜宇风那样侃侃而谈,也不能像江世敏那样凝练有力。但王子猷已经安排秘书给她写好了稿子,她只需要照着念就行了。
那是一篇由专业公关事务所操刀的演讲稿,文辞优雅,委婉动人,挥霍着她原本隐忍节制的哀思,呼吁着她并不感同身受的价值。
王子猷的原话是:
“你继母最为人诟病的,是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表达感情,你父亲去世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很多人觉得她太冷酷。你刚好和她相反,如果你表现得得体又充满感情,公司的元老们会觉得,只有你才有能力继承你父亲的衣钵。”
杜荔娜觉得好笑。
“我根本没这能力。这不是撒谎么?”
“这怎么会是撒谎呢?”王子猷认真道,“你背后有王家的支持,你就有这个能力。”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
“娜娜,为了我们的将来,一起努力,好吗?”
一切都妥当而完美。
答谢会设在五星级的湾畔酒店,当晚,水晶吊灯把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
杜荔娜精心挑选了一条银白色紧身鱼尾长裙,能遮盖住她小腿上的伤疤。和王子猷入场的时候,她看到苏拉已经入座了。
座次安排并不考虑陈年旧怨,杜荔娜和苏拉的紧挨着彼此。再旁边,还有两个小股东,一个是常玉忠,另外一个是晴天资本的代表席曼。
王子谦招呼弟弟去给几位老前辈敬酒,王子猷有些不确定地问杜荔娜,她自己呆在座位上,是否可以。
杜荔娜点点头,示意自己没问题。王子猷看了一眼苏拉,便离开了。
苏拉穿一袭中规中矩的黑色礼服,放在任何场合都不会出错的那种。杜荔娜怀疑她其实只有这一套。期间,她偶尔和常玉忠攀谈两句,大部分时间却是目光放空,不知神游何处。
杜荔娜顺着苏拉的目光,穿过人群,停留在一对俊男美女身上。
他们坐在媒体桌。女子是认识的,做珠宝的何家女儿,叫何宝贤。何宝贤是王子猷在美国留学时的师妹,和杜荔娜也吃过饭。她的男伴长相有些面熟,但杜荔娜想不起来了,看他身姿疏漫,西装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的样子,应该不是和他们混一个圈子。
那男子转过脸来,正对上杜荔娜的注视,似乎愣了一下。杜荔娜慌忙转开视线,发现苏拉比她更早将注意力投向了别处。
和多年前比起来,如今的苏拉拥有了一种沉稳而松弛的美。她拥有自己的领域,无需依赖他人的褒奖,也不必猜测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
而杜荔娜自己,却是一团糟。和苏拉相比,她大概只有一丁点优势,那就是王子猷的爱。
杜荔娜忍不住去想象,自己在旁人看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由衷地对苏拉产生了佩服。
当年的车祸的真相,就算警察查不出来,就算医生说自己疯了,但至少她们两个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拉怎么还能如此坦然地面对自己?
恶人白日当道,好人忍辱前行,果然,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思绪正不受控制地游走,耳边突然传来淡淡的讥讽:
“你这么盯着我看,我会以为你喜欢女生。”
作者有话说:
你们可能看出来了,这本书的主线,是女一和女二之间的故事线~
当然,男主也不是来打酱油的,我们阿渡是真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