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杜家夫妇终于空出一个周末的时间,决定全家一起去海边度个假。
和杜荔娜预料的一样,一到酒店,大人们就遇到了熟人,前呼后拥地走了。孩子们只能自己玩自己的。
在那之前,苏拉从来没见过海,也没有自己的泳衣。杜荔娜去酒店的小超市挑了半天,挑了件最保守的,去敲苏拉房间的门。
苏拉正对着无敌一线海景做高考数学模拟题集,杜荔娜只扫了一眼就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她把新买的泳衣从背后掏出来,苏拉也快晕倒了。她拒绝穿上泳衣,表示自己不会游泳也不下水。
杜荔娜死缠烂打的功力可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没过多久苏拉就让步了。
苏拉换上泳衣,取掉眼镜,缩手缩脚地站在杜荔娜面前,像一只细长的竹节虫。
她比杜荔娜个子高,明明大两岁,却没有杜荔娜发育得好,胸和臀都是平平,泳衣的垫杯挂在她胸前,松松垮垮的,有点好笑。她的肤色比刚来的时候亮泽了不少,但还是偏黑。
手臂和背上的伤痕已经淡了很多,这都是刘姨从老家弄来的偏方药膏的功劳。
杜荔娜努力把目光停留在苏拉脸上,咧开大大的笑容:
“真好看。”
苏拉有点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但她换了个姿势,在镜子前面打量了自己一会儿,微不可察地把胸脯挺得更高了。
杜荔娜继续说:
“你知道有很多老外都想晒成你这个肤色吗?他们的皮肤白吓吓的,布满红点,一点都不好看。你这样最好看了。如果不是因为要跳舞,我也要晒成健康的古铜色。”
她揽住苏拉的肩膀,摸到她的上臂,又大惊小怪起来:
“苏拉你的肌肉好结实!你该不会是个隐藏的游泳健将吧?”
苏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行将退潮,酒店的私家海滩沙子细腻,阳光正好。两人套上罩衫,就往海里跑。
苏拉套着个游泳圈,被杜荔娜拽着在水里漂,浑身僵硬,像假装不会动的玩具牛仔。她越是恐慌,杜荔娜就越开心,大笑着把咸涩的海水溅到苏拉嘴巴里。
“苏拉你别怕!水这么浅!就算有什么,我会救你的!”
苏拉刚开始还认真跟着杜荔娜学,尽量均匀地摆动自己的四肢,但对水的陌生让她的四肢逐渐失控,她开始胡乱扑腾起来。海水被她搅动得乱糟糟,杜荔娜边笑边把她往里推。
“你放松一点,没事!”
苏拉已经听不清话了,她呛了好几口水,脚尖触碰不到实地的恐惧压过了一切。
有些时候,一秒钟慢得像一年。
当苏拉的脚终于找到地面,在冲刷的水波中稳住身体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改变了。
“我回去做题了。”
黑色短发紧贴在脖颈里,她浑身滴着水往沙滩上大步走去,经过杜荔娜身边,看也不看她一眼。
杜荔娜在水里漂着,心里别扭得像生吞了两片柠檬。
这人怎么这么敏感?动不动就不开心,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沙滩宽广,但人并不多。旁边有一家三口,父亲举着两三岁的小女孩作势抛接,妈妈笑着嗔怪,小女孩咯咯笑得惊飞一串海鸥。
真是碍眼。所以杜荔娜只玩了一会儿,就上岸了。
她回到房间就发短信给王子猷,叫他来海边一起玩。
王子猷抱歉地说,他周末在临南工业园帮大哥王子谦的忙。临南的运营招商外包给王家,大哥毕业没多久,就开始接触园区管理工作了。
“我要好好学,以后跟大哥一样优秀。”
杜荔娜更不开心了。
这世界对她真不公平。
但她不能在王子猷面前表露出来,否则,子猷哥哥会觉得她是个自私自利的小姑娘。
所以她假情假意地说:
“那你加油哦。”——
凌晨一点,杜荔娜去敲隔壁的门:
“苏拉,你睡着了吗?”
过了很久,门里才传来苏拉的回应:
“我睡了。”
屁,睡了你还说话。
杜荔娜人在矮檐下,只得软语相央:“苏拉,开开门,求求你。”
又过了好一会儿,苏拉才把门打开了个缝。
杜荔娜湿漉漉的双眼从缝隙里显现:
“苏拉,我来那个了。”
“……”
苏拉愣了一瞬,转身去包里找卫生巾。
“不是那个问题……”
杜荔娜拉住她。
两人一起来到杜荔娜的房间,站在床边。
杜荔娜慢慢掀开被子。
一尘不染的雪白床单上,违和地露出两摊褐色血渍,就像是超级马里奥在上面踩死了两只板栗怪。
苏拉沉吟半晌:
“这个……酒店的服务员应该会洗吧?要不我们找前台……”
杜荔娜慌忙把电话机拦在身后:
“不行!太丢人了!”
“那怎么办?”
两个人对视了半天,杜荔娜现出潸然欲泣的表情。苏拉无奈地撸起袖子:
“我们把床单抽出来,洗手间不是有浴缸和洗发水么?我帮你洗。”
两人齐心合力,笨拙地把床笠从头往下拉,刚拉到一半,杜荔娜又不动了。
苏拉在床尾叫她:“你使劲儿啊。”
杜荔娜还是不动。苏拉正疑惑时,有蚊子侵袭似的哭声响起,俄而,进化成嚎啕大哭。
“呜哇,这怎么办啊!这可太丢人了啊!”
苏拉冲过去一看,原来下面那层床单也被染上了两团同比例缩小的血渍。
“……”
她掀开第二层床单,所幸最底下的床垫表面凹凸不平,没有染上。
杜荔娜哭得风雷变色,仿佛世界观人生观都跟着那两张床单一起毁掉了。
苏拉烦躁地皱皱眉:
“别哭了,一起拆下来洗。”
“可是洗不干净怎么办啊?到明天,大家都知道了,我……”
苏拉把床单拽起来塞在浴缸里,拧开水龙头,擡头看她又要制造噪音,不禁叹息一声:
“如果真的洗不干净,明天被人发现了,我就说是我睡的这间房,是我来例假了。”
杜荔娜呆呆地望着她。
“苏拉,你愿意这么做吗?”
苏拉点头:“这也没什么丢人的……”
话还没说完,她猛然被抱住了。
“苏拉,你怎么这么好?”杜荔娜抽噎着说。
苏拉的身体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香香软软的,有点薄,有点硌人,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凉气。
柔软的胸膛相互紧贴、纤窄的臂膀相互纠缠,引发了奇异的共鸣,仿佛在拥抱的这一瞬间,她就是她,而她也是她。
苏拉似乎僵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默默把她推开——
两条床单阵亡,杜荔娜只好转移到苏拉的房间去睡。
两米的大床足够两个少女翻腾,杜荔娜却偏要和苏拉贴在一起。苏拉侧过身去以背相对,杜荔娜的额头就贴上了苏拉的后颈。
“苏拉……”
“嗯?”
“今天……对不起。”
黑暗中,杜荔娜的声音带着点鼻音。
“游泳的时候我不应该吓唬你,应该好好教你的。”
她真心诚意地道歉,然后等着苏拉说没关系。
可是苏拉好像睡着了一样,就是不吭声。
后来杜荔娜以为苏拉真睡着了,苏拉却出声了:
“我爸爸,就是溺水死的。在我们老家的河里。”
杜荔娜腾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我不是……”
她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知道满满的抱歉和心疼,快要把胸口撑炸了。
苏拉也坐起来。
“都过去了,也没什么。不关你的事。”
海滩上遥远的灯光浮动着掠了过来,苏拉的瞳孔亮得像动物世界里夜猎的小兽。
杜荔娜皱紧眉头想了半天,从被窝里找到苏拉的手,紧紧握住。
“苏拉,我们去海滩上吧。”
“呃?”苏拉莫名其妙。
“去海滩上,我跳舞给你看。”
杜荔娜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给苏拉。理论上来说,苏拉什么都不缺,却又什么都缺。
只有芭蕾是真正属于杜荔娜自己的,可以拿出来分享。
她们赤着脚,手牵手跑到空无一人的沙滩上。
海像黑色的水银块,剔出一层层薄膜,向她们卷过来。
杜荔娜说:
“我妈妈是生病去世的。不知道是帮爸爸创业太辛苦,还是鹤市的天气不适合她,突然就生了很重很重的病,那时候我六岁。”
“我最后一次去医院看她,就是刚上完芭蕾课。妈妈说女孩子学芭蕾很好,很美,以后会有很多人喜欢我,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我。就像爸爸对她那样。”
“妈妈死的时候,我已经会挥鞭转了,可惜只能跳几个。”
风凶猛得像妖怪进攻的号角,杜荔娜迎着风大声问:
“苏拉,你知道什么是挥鞭转吗?”
苏拉说不知道啊。
于是杜荔娜张开双臂,沿着海水漫上来的透明痕迹,站稳,先吸起左腿,再向后伸展。
“这是阿拉贝斯。”
她落下左腿,手臂展开又落下,脚尖向内,侧跳起来,脚尖像装了弹簧一样轻盈。
“这是小猫跳步。”
然后她放肆地向苏拉招招手,猛地向上一弹,左脚尖在沙子中挖出一个坑洞,右腿化作优美的长鞭,高高挥起,旋转。
“这,就是挥鞭转。现在我一次可以跳32圈。你都不知道,我磨坏了多少双鞋。”
少女徜徉在自我的快乐之中,苏拉只能从她的骄傲中判断,这大概是很厉害的。
“会跳32圈挥鞭转,才能演黑天鹅。苏拉,我会成为全世界最厉害的芭蕾舞者,加入顶级的芭蕾舞团,去所有的国家巡演。”
这样的话,已经是苏拉第二次听说了。
“演”字还没落地,杜荔娜脚下一崴,跌倒在冰凉柔软的沙子上。
苏拉跑过去扶她。
“你不是不舒服吗?”
大风吞没了她的声音。
“什么?”
苏拉索性对着杜荔娜的耳朵吼:“你是不是有病?”
杜荔娜笑得好大声,比刚才哭得还大声。
过了一会儿,苏拉也开始笑。
杜荔娜说:“我跳舞,你来唱歌吧。”
苏拉有点为难:“我不会唱歌。”
“我不信,你肯定会唱,至少唱一首吧。”
苏拉想了想:
“那我就唱一首。”
她开始唱:
“我们俩
谈笑风生走在大街上
雨朦朦
共在伞下谈起俩愿望
未来旅途还漫长
只要彼此常相伴
不怕人生多磨难
携手共徜徉
你和我
紧紧握着一把小雨伞
风雨骤
溅湿衣裳心情也怡然……”
“这是什么歌?哪个明星唱的,我怎么没听过?”
苏拉说:“这是很老很老的歌。是我爸爸,教我唱的歌。”
杜荔娜羡慕道:“我爸从来没教我唱过歌。”
两个人遂坐在沙地上,仰头看稀稀落落的星星闪亮起来。
“苏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很快,很快了。”
“你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呢?”
远海的货轮长鸣了一声,像夜晚自带的声响。
苏拉抚平乱飞的头发。
“我想留在鹤市。”
“你已经在鹤市了啊。大家不都说吗?来了就是鹤市人。”
“那不一样。”
苏拉突然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指着与海岸线平行的方向。
“我要成为真正的鹤市人。我要在鹤市最高的大厦里工作,靠自己的本事,赚很多很多的钱。我要让认识我的人都尊敬我,不敢看不起我。”
“……我要让这个世界需要我,离不开我,不再丢下我一个。”
风一会儿小,一会儿大,一会儿温柔,一会儿暴烈,时而青睐,时而反噬。
就像这世上的女孩子们,都想掌握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洗床单这件事,是有点切肤之痛在里面的~~~
调了一下格式,段间空行,前面的就修文的时候再改啦。
明天十一,疫情反复,不管是家里蹲还是粗去玩,都要平安快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