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敏是到天影楼上去见一个老朋友的,路过咖啡馆的时候随意一瞥,看见了苏拉,还有苏海飞。
咖啡馆人多嘴杂,有人已经认出了江世敏。母女俩遂一同走出来,坐上了江世敏的保姆车。
苏拉以为江世敏要问苏海飞,或者是杜宇风的遗产。
但她没想到,江世敏问的是:
“那个小林,是林茂生的儿子吧?”
“恒茂有烂账,林茂生为人也不行。离他们远一点。”
有一瞬间,苏拉还以为她身旁坐着的,只是个普通的有控制欲的母亲。就像钟晴那样,努力用自己有限的才智,替儿子作出她自以为好的选择。
控制欲源于满溢的爱,这种东西,江世敏没有。
“你确定你要关心我的感情问题?”
江世敏沉默了一瞬。
“苏拉,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好。”
她想了想:
“如果他相信苏海飞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在乎,真的。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还会对婚姻和爱情有期待吗?”
江世敏严厉地望着她:
“别把你人生的问题都怪在我身上。我是你妈,不是神。”
“要怪就怪你爸,他死了。你恨我,只因为我活着。”
苏拉张了张嘴,尔后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苏拉!”
江世敏叫住她。
“……他要是信苏海飞那套鬼话,就让他滚蛋吧。”——
苏拉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她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边空置的花瓶,发起了呆。
花瓶是宁夏借给她的。此前连续两周,林渡每天送来一束红色郁金香,他会附上一首自己手写的小诗,有时是普希金,有时是佩索阿。前台的小姑娘都说,很久没见过这么老派的男生了。
但郁金香三天前就停了。这三天,林渡没有给她发过信息,没有打过电话,也没有诗句送达。
就是这样了。
如果林渡听信了苏海飞的话,也不是件坏事。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就停在这里,刚刚好,再往深一步,她既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保护他。
苏拉打开手机,调出林渡的电话号码,看了许久。
然后她返回,又找到杜荔娜的电话,依然没有拨出去。
最后,她打开了一个新的号码界面:
裴老师。
电话很快接通。苏拉说:
“裴老师,我能见见您吗?”
裴老师有点错愕:
“苏拉,我们很久以前就讨论过这件事了。”
苏拉站起来,走到窗边。
遥远的海湾上,碧蓝和翠绿交融着,彼此接受。
“我知道,我之前欺骗了您。”
“苏拉,咨询师不是为了真相而工作,这不是问题。但我不能同时接受你和娜娜的来访,这种双重关系对你们都有害。既然我已经知道你们的关系,就只能把你转介给其他人。”
苏拉静了一会儿。
“娜娜还好吗?”
“你知道我不能透露这些。”
裴老师反问:
“苏拉,你还好吗?”
“我很好。”
“还是没法在下雨天一个人过马路吗?”
“嗯。”
裴老师轻轻叹了一声:
“苏拉,每个人都渴望被爱,你不必为此感到羞耻。”
“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所有的事情,他们还是会离开。”
“那就试着把离开的权利交给别人吧。”
“万一,我是说万一——他们决定留下来呢?”——
通过几个高中同学,杜荔娜曲折地要到了当年舞蹈社一个社员的联系方式。
她叫李薇,当年和陈晨、和她自己关系都不算近,属于舞蹈社里很边缘的那种女生。苏拉冲进舞蹈社拍照的时候,李薇也在里面,受到了波及,后来就再没和杜荔娜说过一句话。
她自己创业开了一个舞蹈培训中心,名叫薇薇安,运营两年了,在周边片区小有口碑。
李薇接到杜荔娜的电话,刚开始很意外,但很快就和她聊起来,还邀请她去培训中心参观。
杜荔娜已经很久没有和高中同学见过面了,所有的同学聚会她都不参加。她怕别人记得,曾经明媚灿烂的自己,和后来一蹶不振的自己。
但这次,她去了李薇的培训中心。
李薇高中的时候家境和相貌都很一般,舞蹈功底也跳得普通,但她很有商业头脑。也许是因为自己创业的原因,她乐意广交朋友,不仅没提从前的恩怨,还热情地领着杜荔娜参观薇薇安培训中心。
薇薇安有十几位舞蹈老师,多半是退役的专业舞者,教室的地板和地胶也都是专业级别。李薇对薇薇安的发展有细致的规划,打算明年再开一家分店。
李薇问:
“你有孩子吗?”
杜荔娜摇头。
“我记得,你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你们投资吗?”
“……我不懂投资,家里的钱暂时也动不了。”杜荔娜困窘地说,“恐怕帮不了你什么。”
李薇爽朗一笑:
“没事,反正你记得还有我这个同学,有事能想起我,就行了。”
杜荔娜小心翼翼地问:
“李薇,你不记恨我吗?”
“那么久的事,谁会一直放在心上呢?”
杜荔娜愣住了。
当年那件事,对她而言,是许久都无法忘记的恐惧和怨恨。李薇和她的遭遇几乎是相同的,却说自己不放在心上。
她抓住李薇的手:
“对不起。……我知道你和陈晨不是一伙的。”
李薇怔忡了一瞬:
“从小到大,这样的事,我已经习惯了。两个小团体必须要选一边,不选就会被孤立和无视,选了就会被另一边欺负。”
“你和陈晨都是耀眼的女孩子,抢领舞,抢老师的宠爱,抢帅哥,抢不到就觉得不公平。但是我只是个普通的女生,这些都轮不到我抢,抢也抢不到。我只是喜欢跳舞,哪怕只能站在最边缘的位置。你们争抢,有矛盾,总是会波及到我这种普通人。”
杜荔娜困窘地掐着双手,只能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但你不是坏人,你只是看不见我。陈晨比你坏,如果今天是她来找我,我不会跟她说这些。”
李薇的眼睛亮闪闪的。
现在的她神采奕奕,干练大方,自信而从容。
隔着透明的玻璃墙,一个启蒙儿童班正在小型教室上芭蕾课课。小女孩们大概四五岁,穿着粉红色的蓬蓬裙,小鸭子一样欢快地挥舞着手臂。
杜荔娜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第一节芭蕾课是妈妈带她去上的,她很开心。那时候她心里没有观众,没有掌声,没有奖项,没有男孩子们的喜欢,只有镜子里的自己。
“李薇,当时我和苏拉——我姐姐,一起冲进更衣室的,是吗?”
“是啊。”李薇说。
“你拿着相机,抖得好厉害,相机都快被你抖掉了。你姐姐说你碍事,让你出去,你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陈晨要打你,被你姐姐揪着往衣柜上撞。她们三个人打你姐姐,你闭着眼睛拿书包砸她们。”
李薇笑起来:
“我那时候想,如果我也有姐姐,就好了。”
“……”
他们走进最大的一间舞蹈教室。房间是半圆环的舞台形状,顶上的聚光灯可以打出接近专业剧院的效果。
“这间教室我们一般晚上八点后就不用了。你什么时候想跳舞,可以过来,我免费给你用,算是同学福利。”
李薇继续向前走,杜荔娜却没跟上来。
她转过身:
“娜娜?”
杜荔娜站在原地,记忆如涓滴细流,隐约地涌入心怀,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
“娜娜?”
杜荔娜惊醒过来。
“我……我很久不跳舞了。”
李薇看着杜荔娜的腿:
“真的不跳了吗?当初在舞蹈社,你跳的是最好的。”
杜荔娜不敢接这个话题。
“我们这儿除了少儿芭蕾,还有业余的成人芭蕾课。有很多没有舞蹈基础的人,甚至是阿姨婆婆们,也来学跳芭蕾舞。我们还有爵士舞、现代舞、民族舞课程。”
李薇说道。
“记得我们学舞的时候,老师讲的话吗?身体只是一个工具……”
杜荔娜接了下去:“……用来表现心灵和精神。”
这不是老师的名言,是伊莎贝拉邓肯的名言。
一个工作人员站在教室门口:
“薇姐,有客户找。”
“马上就来。”
李薇拉起杜荔娜的手,有力地握了握。
“我就不陪你了,你自己逛逛,有事找我。”
她走到门口,忽又转身。
“娜娜,只要你还呼吸,就可以跳舞。”
环形教室里只剩了杜荔娜一个人。灯光一节一节暗了下去。
而她的勇气则一节一节地亮起。
此时,无人注视。
杜荔娜深吸口气,褪下了棉袜。她把变形的赤脚踩在青灰色的同质透心地板上。
她的脚尖曾在上面磨得鲜血淋漓,而现在,它像一张会呼吸的网,温柔地熨帖着脚心。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