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活回自己
只光阴一寸
那时松树后山崖下
有冬之魅正
谋算来年风雨
星子们却依旧
穿越虚空垂落下来
——《月流有声》灰娃
每当被脚下荆棘扎得满脚是血的时候,苏拉会想起自己干下的第一件坏事。
那时她6岁,在榴城毛纺厂小学上一年级。
坐她后排的王小力长得又高又壮,每次考试都倒数,但他是毛纺厂厂长的儿子,所以在学校里横着走。
王小力抄她的作业,把新买球鞋的泥脚印印在她书包上,往她作业本上画猪脸。
这些苏拉都能忍。她不能忍的是,一到数学课,无聊到极点的王小力就扯她的辫子,还专挑老师背过身的时候。
当老师转过身来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那股愤怒劲儿也过去了,再告状就显得她心胸狭窄又理亏。
被老师问到,王小力就吊着眉梢咧着嘴说:“谁看见我动她了?谁?”
有一天,苏拉终于忍无可忍,蹭地站起来,把王小力桌面上的文具和书包全推到了地上。
苏拉的班主任震惊了,把苏拉带到办公室好一顿批评。
女孩子怎么能这么凶呢?怎么能跟男孩子一样呢?同学也是看你可爱才逗你玩的,没有坏心思啊。
苏拉和苏海跃、江世敏夫妇在饭桌上严肃讨论了这件事。
江世敏说,我们一起去学校,揍他一顿。
苏海跃连忙说,动手是不对的,应当智取。
苏拉和爸爸制定了一个全方位的作战计划。
跟老师告状显然是没用的。
苏拉请王小力吃了一个星期的小浣熊,用光了爸爸的私房钱。吃完小浣熊,王小力继续扯她的辫子。爸爸的感化计划铩羽而归。
苏拉又帮王小力写了一个星期的作业,还是没用。
苏拉倒还好,反而是苏海跃对人生产生了怀疑。
江世敏背地里跟苏拉说,你爸的好胜心起来了。
没过两天,苏海跃来接苏拉放学,把王小力堵在了放学的路上。
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苏海跃平心静气地给王小力讲道理。王小力一开始惧怕他,假装听得很认真,后来就渐渐不耐烦了,开始骂人。
苏拉气炸了,骂她还能忍,骂爸爸是绝对不行的。
她冲上去,死死咬住王小力的胳膊,王小力把她的腮帮子都掐出血了,她还是不松口。苏海跃本来就不擅长拉架,又怕用力拉扯把牙和胳膊都扯坏,只好用嘴劝。王小力疼得嚎啕大哭,苏拉还是不松口。
路过的熟人把江世敏叫了来,江世敏揪着苏拉的耳朵,才让她松了口。
当天晚上,王小力的妈妈追到苏拉家门口,骂得很难听。
江世敏本来在背会计公式,听到中间听不下去了,冲出去和王小力妈妈打了一架。战火遂从孩子打闹升级为大人的矛盾。
再后来,王厂长跟榴城二中的校长喝了顿酒,苏海跃的高级职称评定就这么黄了。
后来,苏海跃遗憾地对苏拉说,爸爸只能教给你知识,没法教给你生活。
苏拉没听懂,只是很开心,自己毕竟咬了王小力一口。
这件事对苏拉产生的恶果是,江世敏把她的头发剪短了,她再也扎不起两个小揪揪。
“这样就不会有人扯你的头发了,专心学习。”
那时候,江世敏自己也总是在学习,每年两次,还要去一百公里外的省会集中学习考试。家里的菜肴简单快速,不像邻居家的阿姨们,日日在门口晒各种香甜的酱干。
接苏拉放学的任务也是苏海跃的,有晚自习的时候,他一定先送苏拉回家吃晚饭,再自己骑半小时的自行车回学校。
别的同学放学,都是妈妈来接。
苏拉问苏海跃,为什么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呢。
苏海跃说,妈妈也有自己的梦想啊。
为什么要为了她一个人的梦想,让我们两个人都跟着一起牺牲呢?
苏海跃疑惑地望着苏拉:这是谁跟你说的?
婶婶。
苏海跃想了想,回答说:
为了我们两个过得舒服,就让妈妈放弃她的梦想,那才是真的牺牲。
婶婶就是苏海飞的老婆阎秀君。
江世敏去外地学习的时候,苏拉就被寄放在阎秀君家。阎秀君会把自己的儿子苏伟背在背上,一边晒酱说,你们家的日子过得还不够好吗?女人不安分,总想着往上爬,会给家里人带来晦气。
后来,也是婶婶说,爸爸是被妈妈克死的——
苏海跃死的那天,万里无云。
从毛纺厂小学回家,需要经过长长的榴河大堤,枯水期的榴河温柔干瘪,到了夏天的丰水期,它变得喜怒无常。
苏海跃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苏拉,她的小腿悬空着一晃一晃,苏海跃车把一歪,叫她别闹。
苏拉越发淘起来,偏要把屁股扭扭,小腿晃晃,让苏海跃把不稳车,给旅程增加一点刺激。
反正在家里,爸爸是可以随便招惹的人,妈妈才是负责发脾气的那个。
苏海跃猛地刹车,脚在路面上踩实,才转过头气乎乎地问:
“苏拉小魔王,你到底想怎样?回家晚了,妈妈会连爸爸一起骂,你不知道吗?”
苏拉早有预案:
“爸爸唱歌给我听,我就不闹。”
苏海跃无奈地回头,又蹬起脚蹬。
“你想听什么?”
“就‘一把小雨伞’吧。”
清亮的歌声回荡在长长的河堤上。苏海跃的音色很好听,在教室里领着学生朗读的时候,总有别班的学生挤在窗口听。
“……未来旅途还漫长,只要彼此常相伴——”
苏海跃的歌声戛然而止。自行车又停了下来。
苏拉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一把抱下车。
“爸爸要离开一下,你就在原地等爸爸,保护好自行车。别人谁来,都别跟着走,知道吗?”
苏海跃说完,就朝河堤底下奔了过去。
一有人经过身边,苏拉就紧紧拽住自行车后座,以示对自行车的所有权。直等到天都黑透了,许多人拿着手电筒来回地奔跑和喊叫,爸爸还没回来。
有人来到她身边,问她是不是苏海跃的女儿,要送她回家。她当然是严词拒绝,还像一头凶残的小野猫一样,骂对方是人贩子。
那人拿她没办法,又不敢离开,就守着她,远远地站着。
又过了很久,苏拉看见江世敏朝她跑过来。
江世敏冲到她面前,脸上都是水珠,不知是泪还是汗,嘴唇发白。
“你在这儿干什么?”
苏拉有点害怕,江世敏是真的会动手揍她的,母女俩长年在家上演全武行。
明明她和爸爸才是一伙的,可只要妈妈发了脾气,爸爸就叛变。外面的人都说妈妈不好,只有爸爸还说妈妈好。
但是她又不愿意在江世敏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害怕。
“爸爸说了,别人谁来,都别跟着走。你也是别人,我不跟你走!”
江世敏揪起她的后领,对着屁股啪啪拍了三下。
不是走过场,不是壮声势,是毫无保留的疼,苏拉被打懵了。
然后,江世敏把她拧过来,掐着她薄薄的肩膀,说:
“你爸死了,你只能跟我走。”——
苏拉七岁了,当然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她的爷爷奶奶几年前都死了,外公外婆没见过,在她出生前就死了。她单知道人老了会死,没想到爸爸也会死。
那段时间,苏拉出奇地听话,江世敏让她吃就吃,让她睡就睡,让她给别人鞠躬她就鞠躬,让她哭就哭。她知道,耐心和她讨价还价的人已经没有了。
一拨又一拨地人来家里慰问,放下水果和饼干。每一拨人都会说这样的话:
孩子还小,日子还要继续。
叔叔苏海飞和婶婶阎秀君都过来帮忙。院子里站满人的时候,苏拉瞥见苏海飞从人群后绕开,悄悄进了里屋,她跟了上去。
苏海飞把大衣柜打开,拿了根铁丝,开始撬里面的小抽屉。
苏拉在他身后喊:
“二叔,你要偷我们家的钱吗?”
苏海飞吓了一跳。
“我来帮你妈找东西。”
“那你拿铁丝干什么?”·
“……”
“你要撬锁。我爸是见义勇为,政府奖励的钱,我妈放在这里面了。”
苏海飞的脸青了又红。
“你瞎说什么?小崽子!”
“妈!妈!妈!”
苏拉大声喊。
苏海飞无法,只得关上柜门,狠狠推了苏拉一把,逃了出去。
当天晚上,苏拉把这些都告诉了江世敏。
而江世敏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江世敏用贴身钥匙打开衣柜里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的大信封,里面有一沓紫灰色的钞票。
母女俩面对面坐在画着牡丹的床单上,江世敏说:
“数数。”
这个任务对苏拉毫无挑战,但她还是听话地数了。
三十张。
“三千块钱,这就是我们家全部的钱。”江世敏说。
千位数的加减乘除,爸爸已经教过苏拉了。三千块钱是六千根豪华雪糕,一千五百个铅笔盒,六百本童话书,一百个生日蛋糕,真多啊。
“房子是你爸学校的,过几个月,我们就要找别的房子搬出去。妈妈的工资只有一百块一个月,一年就是一千二。我们娘俩一年下来吃饭,怎么也得三千,还有你的学费,衣服,文具,电费、水费。”
苏拉很快就跟不上江世敏的计算速度了,但已经意识到了不祥的预兆。
“妈妈,我以后不吃雪糕了,过生日也不吃蛋糕。”
昏黄的灯光下,江世敏眼睛里有液体闪亮。
“囡囡,你爸爸死了,就剩咱们娘儿俩了。从今天开始,你要把自己当个大人。”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