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的当天,都管不了第二天的事。
苏拉这么劝过杜宇风,可是他不听。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那天,苏拉刚刚晋升为海市晨星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她给自己庆祝的方式是,披着厚厚的风衣,在外滩上散步。
她没能留在鹤市,但海市接纳了她。大都会对一些人来说是生来可见的风景,对另一些人,却需要拼尽全力才能留下。
然后,她就遇到了杜宇风。
他们已经十一年未见了,虽然偶尔在财经新闻上看到他,但苏拉还是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
杜宇风瘦了很多,两鬓花白,明明只有五十多岁,却有些风烛残年的味道。
他在风里点了支烟,默默地抽着。
苏拉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
然后他转过脸来,向苏拉打了个招呼:
“你好啊,合伙人律师。”
苏拉于是明白,他对自己的一切掌握得一清二楚。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杜叔?杜总?在海市的名利场滚打摸爬了多年,学来的人情世故突然就派不上用场了。
杜宇风老谋深算地看了她一眼,掐灭烟头。
“还叫我杜叔吧。”
他看看天色:“今天天气不错,你晚上本来打算做什么?”
苏拉机械地回答:“坐一次浦江夜游吧。”她来海市这么多年,终于舍得花这个钱了。
“挺好,一起?”
苏拉回头看看十六铺码头:“人挺多的。”
“没事,谁会注意一个干瘦老头子呢。”
苏拉抿抿唇:“那我请你。”
两人登了船,上了三楼的露天甲板,流金水色已经亮起来了。一面是百年十里洋场,一面是今日摩天丛林。
杜宇风指着一栋新楼:
“这是谁家的?”
苏拉解释了一会儿,开发商是谁,什么时候竣工的,冠名是谁,买了多少层。
然后杜宇风说:“老杨啊。上周刚和他吃过饭。儿子从华尔街回来,搞了个对冲基金,两千万,冲没了。”
苏拉:“……”
“大家都一样,扎堆去搞地产,搞金融,想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回不了头啦。”
过了一会儿,杜宇风才察觉自己把天聊死了。
“年纪大了,好多年没跟小姑娘聊过天了,对不起啊。”
“这十几年,海市的变化真大。鹤市更大。”他在江风里眯着眼,看向苏拉:
“想过离开海市吗?”
苏拉沉默了一会儿:
“我喜欢海市,讲格调。表面文章,大家都还肯做一做。”
“有男朋友了?”
“上学的时候谈过一个,分了。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赚钱吧。”苏拉笑笑,“缺钱缺惯了,需要赚很多的钱才能有安全感。”
“做杜宇风的女儿,赚钱会容易很多。”
苏拉一扯嘴角:
“做了杜宇风的女儿,还需要自己赚钱吗?”
“从前是不需要。以后就难说了。”
杜宇风收拢身上的毛呢大衣。
“苏拉,我要死了。胰腺癌,晚期。”
苏拉原本依靠在栏杆上,猛然直起身来。
“你妈妈和娜娜都还不知道。我这次来海市,顺便再做了个检查,结果还是一样。”他脸上的笑意未改,“我是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早死。”
“然后我就想,苏拉就在海市啊,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他脸上带点欣赏:“你升职前办的那个案子,在圈里都出名了。老许的二房三房打上门来,大太太要闹离婚,乱成一锅粥。老许病急乱投医找了你,你是搭了个什么结构?竟然让三个女人和和气气勾肩搭背地回去了。”
苏拉耸了耸肩,没接话。
老许的大太太根本不想离婚。
男人以为女人们争的是他,其实她们争的只是确定的利益。适当的资产隔离,就能让她们亲如一家,恨不得男人当下便死。
杜宇风觑着她的脸色。这孩子十几岁的时候,就有一股破罐破摔的沉稳,遇上再大的人物,再热情洋溢的夸奖,都难令她露出一丝逢迎的笑容。
他将目光投到江上:
“现在见到你了,我发现你过得很好啊。”
“……你怎么能过得这么好呢?娜娜过得很不好啊。”
这话中细微而激烈的情绪,让苏拉悚然一惊。
半晌,她说:
“……你还有多久?”
“半年吧,最多一年。”
江风拂面,杜宇风的声音混着浪花和水汽瓮瓮地响起:
“要是能用我全部的财产,换我多活三年,我今天就不来这儿了。苏拉,我需要你的帮助。”
苏拉摊开手:
“我能做什么呢?”
“你可以来鹤市,替我看着娜娜。我不相信王家,也不相信你母亲,一帆可以交给他们,女儿不行。……娜娜需要一个朋友,也需要一个对手。”
“……杜叔,这不是幼儿园,你女儿不需要你给她安排朋友,或者对手。”
“那你觉得,她需要什么?”
杜宇风没有因她挑衅的语气而生气,反而认真地反问:
“如果我明天就死了,娜娜会变成什么样?”
苏拉露出厌倦的神情: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早晚是要死的。”
杜宇风放声大笑。
“你说得对。”
“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一直没想明白。做父母的费尽心思,在每个路口为孩子选一条最不坏的路。多年以后回头来看,才发现每一条都选错了。”
杜宇风这一生,从来都是把事业摆前面,家庭摆后面。
杜荔娜的母亲去世前,家里的事他根本不用操心。一帆从不到十人的小公司做起,前十年,他都一心把企业做大做强,技术做精做尖,根本没想过传承的问题。商场上险象环生,风云突变,谁知道一帆能走多远?
杜荔娜还不到六岁,妈妈就去世了。这个天真的小人儿会问他妈妈还会回来吗,妈妈在天堂过得好吗,这样的问题,杜宇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拼命挣钱,把杜荔娜丢给保姆。
学业和芭蕾舞课占据了女儿大部分时间,工作则占据了父亲的大部分时间,父女两人各自忙碌,便都没有时间过于伤感。
江世敏的出现,从事业和家庭两方面拯救了杜宇风。她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不仅在事业上帮助他,把家庭事务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唯一的不好就是,江世敏不是个感情上容易亲近的人。这也没什么好苛责的,继母对继女,保持友善的距离才更安全。
和江世敏结婚以后,一帆的技术优势充分展现出来,实现了量化生产,利润大幅提升。也是在这个时候,杜宇风才意识到,一帆这个企业,他也许能留给下一代。
当他开始关注杜荔娜的学业,考虑她以后进入一帆接班的时候,女儿却出了车祸。
车祸彻底把杜荔娜击垮了。她前面十几年过得太顺,一点挫折都承受不了。
所以杜宇风想,算了吧,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只希望她快快乐乐,不要再受委屈。
以杜宇风的雄心,他还想再奋斗二十年,也以为能再庇护女儿二十年。
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死了。
杜宇风苦笑着说:
“当人的生命开始倒计时,看世界的角度立刻就不一样了。我突然看清了娜娜的未来。这个孩子单纯、懦弱、自私、胆怯。我走以后,她会成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苏拉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这么多年过去,父亲还是一样爱女儿,也还是一样,看不起女儿。
但是,现在的苏拉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愚蠢,她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杜宇风是刀山血海里冲出来的一代企业家,吃过的苦和享过的福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时间久了,他忘了自己只是个人,而不是神。
“人死的当天,都管不了第二天的事。”苏拉说。
“那是别人。”
杜宇风整了整衣袂,露出他在电视上出现时那种胜券在握的凌然。
“我得在我死前,为一帆,为娜娜安排好一切。”
苏拉无语:“为什么是我?你身边那么多故交好友,都是能人,为什么找我?”
“这年头,要找到一个有能力,又值得信任的人,可没那么容易。”
“这个理由我不信。”
杜宇风沉默了一会儿:
“我刚才说过了,娜娜都会成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你妈妈是第一把刀,王家是第二把。”
他带点揶揄地抱起双臂:“在这世上,除了江世敏的女儿,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对付得了江世敏。”
苏拉险些笑出来:“你太高估我了。我在我妈面前,连块绊脚石都算不上。”
江世敏就像一艘乘风破浪的航船,无论暴风骤雨还是阳光灿烂,她只朝着指南针的方向行驶,岿然不变。
“第二个理由是,你对娜娜有愧疚。”
“有愧疚,不代表犯过的错,我不会犯第二遍。”
杜宇风眨了眨眼,好像突然觉得有趣:
“丫头,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又狡猾的小家伙。”
“娜娜车祸醒来的时候,哭着说是你推了她,那时我是真的相信。但是,你跪在我面前,说娜娜说的都是真的,我反而不信了。”
苏拉轻哼一声:“你早说了,我聪明又狡猾。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将计就计呢?”
“我见过太多罪犯,为了遮掩一桩罪过,不惜犯下另一桩。罪犯不是你这个样子的。”
杜宇风严肃了起来:
“娜娜出车祸,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作为父亲,我不能原谅你。如果我还有十年寿命,你绝对不是我的首选。”
“但我没有时间了,现在,你是我最能相信的人。”
“丫头,这些年,你过得也并不好。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回来把一切解决掉,等我死了,你们年轻人要有新的生活。”
游船低鸣了一声,前方已经靠岸了。
一栋大厦突然变幻了LED灯光的预设模式,缓缓打出了一个“我爱海市ILOVEHAISHI”。
杜宇风在这时问:
“你和娜娜,还有通信吗?……洛逸?”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