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忠看出母女间涌动的暗流,连忙道:“苏拉做得很对。她把小姑娘先安抚住是正确的。这件事不能置之不理,要处理得非常小心,万一闹到媒体上就不好了。”
王子猷怒道:
“打官司赢不了,但是可以找媒体,可以上网爆料,反正她是个小姑娘,天然就能博取同情。这不就是敲诈吗?”
常玉忠:“也不能这么说……”
王子猷哼了一声:“我觉得苏律师在这件事上可能有她自己的考虑,我们再找别的律师咨询一下。”
“诶,子猷……”
江世敏厉声道:
“人家还没干什么,你们先自乱阵脚,丢不丢人?”
常玉忠倒还好,王子猷知道江世敏说的是他,脸上微微发青,闭口不言。
江世敏环视一周:
“大家平时有什么矛盾,猜疑,最好先放一放,好好想想,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多一个继承人,对在座的谁有好处?谁会耍这种手段?”
这话一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哪怕是对她最反感的王子猷,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事实。
江世敏继续道:
“杜宇风这个人怎么样,我不评价,毕竟人已经走了,但他确实是把一帆拧成一股绳的那口气。国外的官司打得火炭一样,临南项目也在关键节点,这个时候,一帆经不住折腾。”
“真相不重要,小姑娘和那个老师的动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解决问题。”
江世敏就是具备这种能力,让人不快的同时,又让人信服。
良久,王子猷平静地开口:
“你想怎么办?”
江世敏平静地看向苏拉:
“苏拉,你跟徐芳接触过,你评估一下,需要多少钱,才能让她从此对这件事闭嘴?”
苏拉的表情有点难看。
“中国的法律,不支持让一个未成年人对自己的身世闭嘴。”
江世敏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你别拿这些来搪塞我。她们又不是什么□□,小地方来的小姑娘,既然是为了钱,肯定有个心理价位。你干了这么多年家事律师,这点手段都没有?”
众人于是都盯着苏拉。
苏拉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
“徐芳跑这一趟,是为了五万块钱。她外婆有白内障,好几年了,没有钱治,现在只能去省城做手术,所有费用算下来,大概就是五万块。”
“……”
余人的神情都明显地放松下来。
王子猷轻轻嗤了一声。
“就当做慈善了,行。”
江世敏垂眉想了一下:
“苏拉,给你二十万的上限,把这个事情解决掉。资金我和娜娜各出一半,盈余的部分算是你的服务报酬。你能做到吗?”
王子猷皱起眉,明显对江世敏提出的数额不满,但他没说出口。
苏拉张了张嘴,半天才答:
“我可以试试。”
江世敏:
“很好,那就这么办。”她站起身,“我的时间很宝贵,以后类似的事,直接电话里说,不用非要召集开个会。”
说完,江世敏踩着高跟鞋走了出去。
常玉忠也站起来:
“苏拉,江总考虑得很对。老杜活着的时候,心里最在意的就是娜娜和一帆,我相信他也会赞同这个做法的。就这么做吧。”
然后,他跟随江世敏的脚步,也离开了。
苏拉注视着剩余的人,放下笔:
“宁夏,会议就这么记录。你先去吧,我们私下聊聊。”
宁夏离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苏拉、杜荔娜和王子猷三个人。
“娜娜,你还好吗?”苏拉问。
从一开始,杜荔娜就没怎么说话。
她才是那个把杜宇风当做是神明来崇拜的人。苏拉不理解这种无条件的讨好和孺慕,但她能想象,如果有人跳出来说自己是苏海跃的私生女,她也会发疯的。
王子猷握着杜荔娜的手。
“娜娜,这件事你不要管,就当从没发生,我们会解决。你要相信你爸爸不是这样的人。”
杜荔娜茫然地回视王子猷和苏拉关切的目光,苦笑了一下。
杜宇风大概没想到,他生前并不喜欢的女婿,却是最坚定维护他名誉的人。
她也知道王子猷为什么会这样。只要与他认定的利益和大局相违背,哪怕铁证摆在面前,王子猷也可以找出否决的理由。
杜荔娜看一眼自己的丈夫,又迅速垂下眉眼。
“最近,我对很多人很多事,都不确定了。大概所有人都是表里不一的,只是我从前不懂得用心去看。”
王子猷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就算你爸爸给过她钱,也不能说明孩子是他的。就算那个孩子说的是真话,可她外婆,她妈,她那个老师,难道不会向她撒谎?为什么人活着的时候不来,非等到死无对证的时候出现?”
“所以,只有去做基因鉴定,才能知道真相,对吗?”
王子猷和苏拉都愣了一下。
“不行!”王子猷立刻说。
“为什么不能?子猷,你刚才说,要相信爸爸不是这样的人。”
王子猷按住眉心: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要学会衡量利弊,顾全大局。这一次,我同意江总的意见:真相不重要,解决问题才重要。”
“我知道,你爸爸在你心目中是个完美的人,你不能接受别人对他一丝一毫的污蔑。但是去做基因鉴定,并不能洗白他的名誉,反而会让事情更复杂!”
“娜娜,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复杂!我只是希望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
他看了一眼苏拉,将手臂环上杜荔娜的肩膀:
“有些话,不方便在外面说,我们先回家好吗?你今天很累了。”
杜荔娜被迫着站起来,只能从王子猷怀里转过脸来,看向苏拉。
苏拉点点头:
“回去休息吧,我们从长计议。”
杜荔娜只得低下了头。
“好吧。”
杜荔娜和王子猷走后,宁夏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来。
“苏拉姐,我们还是按原方案执行吗?”
苏拉:“暂且缓两天。你先把法律文件准备好。徐芳不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需要她外婆作为监护人签署的材料也要准备好。”
宁夏应下,吐了吐舌头:“这些人真是……高效啊。”
苏拉沉默了一会儿:
“宁夏,我记得,你喜欢的那位刑法老师说过,有的学生法律学得太好,学着学着就丧失人性了。”
“呃?”
“我大概就是那个,学得太好,以至于丧失人性的人。”
“这个结果,不是皆大欢喜吗?徐芳能拿到给外婆治眼睛的钱,一帆也能免除后顾之忧……”
“大概吧。”
一个律师,每天都面临着“真相”的拷问:证据可支撑的“真相”和自己主观上相信的“真相”经常不同,也许两个都不是真的。
有能力运用法律的人,该服务于哪个“真相”,才能让世界变得更好,而不是更糟呢?
苏拉自嘲地摇摇头:
“我随便说说,你别放在心上,去准备法律文件吧。”——
苏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门,杜荔娜赫然坐在里面。
苏拉微讶:
“你不是走了吗?”
杜荔娜对苏拉的办公室已经非常熟悉,自己倒好了咖啡,坐在沙发上。
“子猷有急事被叫走了。我说曹叔会送我回家,他相信了。”
“……”
所以她目送了王子猷离开,自己又偷偷溜了回来。
这个“天真”的小公主,现在撒谎已经像吃饭一样自然了。
“为什么?”
杜荔娜放下咖啡杯:
“这个徐丽,我见过她。我们都见过她。”
“就是我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子猷那时还开过玩笑,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爸爸的。为这,我两个星期没跟他说话。”
“那天下午,我亲眼看见徐丽从爸爸书房出来,手上拿着个信封。……她那天就是来要钱的,爸爸还让我不要告诉江阿姨。”
苏拉愣了一下。
她只知道徐丽来过鹤尾山的杜家,后面的事,她并没有看到。
“你还记得什么?”
杜荔娜把自己记得的一切说给她听。
记忆是奇妙的东西,有的混乱不堪,有的却好像昨天一样清晰。
“还有那个蝴蝶,用蓝、黄、绿三色丝线编出来的。我跟你要的时候,你很不愿意给我。徐丽的手很巧,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编织蝴蝶。我用了好几年,一直到后来不流行手机链了,才收起来。它现在还在我的旧首饰盒里。”
谁能想到,十二年后,一切又重新浮出水面呢?
杜荔娜在回忆中陷入了惘然,苏拉叫了她两次,她才猛然惊醒。
“娜娜,你记得这些往事,那又怎么样呢?”
杜荔娜犹豫了一下,发出轻细如蚊呐的声音。
“我觉得刚才他们说的都不对。”
“什么?”苏拉没听清。
“我说……”杜荔娜蓦然大声,“他们说的,都不对。”
“江阿姨、子猷、常伯伯,还有你,你们都说真相不重要,解决问题才最重要。可我觉得,真相才是最重要的。至少对我来说,我爸爸有没有出轨,有没有在外面有私生女,这是很重要的。”
“……我想去做基因检测。我想知道,徐芳,究竟是不是我妹妹。”
作者有话说:
那个刑法老师,当然是罗翔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