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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只能顺乎自然地接受适合他气质秉性的东西,如果他相信的范围超过了这个界限,那简直是不道德——

  约曼①《自由论十八议》(1828)

  那歌手②和着清脆的竖琴,

  唱出抑扬顿挫的曲调。

  我完全附和着歌中的真谛——

  人们可以脚踏逝去的一切,

  攀缘更高的境地——

  丁尼生《悼亡友》(1850)——

  ①约曼(1801-1890),英国十九世纪宗教改革家、思想家。

  ②歌手指歌德。

  查尔斯装得一本正经,下楼来到旅馆门厅。恩迪科特夫人正站在帐房门口,张开嘴,想要问他点什么,可是查尔斯很有礼貌地匆匆说了句“谢谢,太太”,便从她身旁走过,消失在夜幕之中。老板娘没来得及问他问题,也没注意到他的礼服上少了一粒钮扣。

  天又下起大雨,查尔斯冒雨向前走着,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哗哗的雨水,正象他也没意识到自己走向何方一样。此时,他最大的愿望是让浓重的夜色来保护他,使他避开人们的视线,让人们忘记他,他感到只有这样自己才能镇定下来。可是,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我先前描述过的埃克斯特镇那个藏污纳垢的角落。象其他一切道德堕落的地方一样,那儿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那里有许多商店、酒馆,房檐下挤满了避雨的人。他转身沿着一条陡峭的街道,朝埃克斯特河走去。街的一侧有一条水沟,水沟的两面是零乱的台阶。不过街上倒挺安静。他望见街尽头的拐角处有一座红石墙的小教堂。这时他蓦地觉得需要神明的保佑。他推开一扇小门。那门极低,他弯下腰方才通过。进门后有台阶直通小教堂的底楼,底楼比入门处地势高些。有一位年轻的牧师站在台阶上方,正在熄灭最后一盏灯。牧师发现这么晚又来了一位客人,因而大吃一惊。

  “我要锁门了,先生。”

  “是否可以允许我祷告一小会儿呢?”

  牧师停下手里的活儿,仔细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哟,是位绅士。

  “我的住所就在路那边。我在那边等您。不过请劳驾把门锁好,把钥匙带给我。”查尔斯点点头。牧师从他身旁走下台阶。“是主教吩咐这样做的。依我看,上帝的房子应当永远敞开着。不过,我们的圣餐盘子太珍贵。唉,世风日下!”

  查尔斯一人留在教堂里。他听见牧师的脚步声越过街道以后,便从里面把教堂门反锁上,然后登上台阶,来到殿堂内。教堂里有股油漆味,看来新近油漆过;那盏煤气灯发出昏暗的光,照着刚刚涂过金色的装饰物。不过从暗红色的拱顶来看,这座教堂已有悠久的历史。查尔斯坐在主侧廊中间,透过圣坛屏幕望着耶稣蒙难的十字架。随后,他跪了下去,僵硬的双手紧紧握住身前的祈祷架,轻轻祷告起来。

  几句仪式性的开场白说完以后,教堂里又是一片黑暗寂静,四周空荡荡的。查尔斯开始按照自己的情况构想了一篇祷词。“宽恕我吧,主啊,宽恕我的自私。宽恕我触犯了您的戒律。宽恕我的可耻行为。宽恕我的不贞。宽恕我对自己的不满。宽恕我对您的智慧与博爱缺乏信心。宽恕我吧,给我指点迷津吧。主啊,我是多么痛苦……”然而不知怎么,莎拉的脸庞在他面前浮现出来,那脸上挂着泪痕,凄然悲切,象是悲伤的圣母玛丽亚的画像一样。那画像出自格吕奈瓦德①的手笔,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呢?是在科尔马?在科布伦茨?

  科隆?……反正是一座城市,而且城市的名字开头是个“科”字。他起身坐到长凳上。教堂里是多么空阔,多么寂静,他盯着十字架,但看见的不是耶稣的脸,而是莎拉的面孔。他想要恢复祷告,但他觉得毫无希望。他知道耶稣基督不会听到他的话。他突然哭了起来——

  ①格吕奈瓦德(1470-1528),德国画家。

  维多利亚时代的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除少数例外,都有一种离群索居之感,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天才。在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间,他们可能会嘲笑基督教的愚蠢和宗教派系之间的荒唐斗争,取笑过着豪华生活的主教,取笑那些骗人的教规,取笑那些养尊处优的教区长①和那些收入微薄的牧师,取笑其僵化过时的神学,等等。但在理智上,他们仍认为耶稣是个不可思议的奇人。在我们今天看来,耶稣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是出生在拿撒勒的普通人,他有打比方的非凡天才和创造个人神话的天才,有着坚持自己信仰的天才。可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却不象我们今天这样看问题。那时候,既然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相信耶稣是神圣的,所以对那些不相信的人来说,他的斥责就显得更加严厉了。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建立了一座巍峨的大厦,把残忍和罪过隔开。这座大厦就是由政府管理的福利和救济机构。慈善事业组织得井井有条。可是维多利亚时代却没有这座大厦的隔离,因而当时的人们就距残忍更近一些。明智和敏感的人们便更加觉得负有个人方面的责任。因此,在那个艰难的时代里,要拒绝怜悯这一普遍的时代特征,就更加困难——

  ①上梁不正下梁歪,何必要指责他们呢?查尔斯走进小教堂时,牧师说的那个主教就是埃克斯特著名的菲尔波茨博士。他当时负责德文郡和康沃尔郡的宗教事务。他可以说是个典型人物。他人生的最后十年是在托基镇一个“舒适的环境”中度过的。在这十年中,据说他根本没有踏过教堂的门槛。在我们所描写的事发生两年以后,他就去世了——作者原注。

  查尔斯在内心深处并不想成为一个不可知论者,因为他从来就不需要信仰,而且没有信仰,过得也还不错。他对莱尔与达尔文的理解和知识使他懂得,不按照基督教的教条行事是完全正确的。然而今天他却在那儿哭泣,不是为莎拉哭,而是为自己无力面对上帝讲话而哭。他知道,在这漆黑的教堂里,一切联系都断了,与上帝的神交是无法进行了。

  寂静中传来一个声响。他急忙转过身,用衣袖擦擦眼睛。但他知道,不管想要进来的是什么人,他都会发现教堂已经关闭了。查尔斯觉得那个人就是自己的一部分,被拒之于教堂门外,无奈只得离去。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游廊的长凳间来回踱着步子。往昔的人物和事件,至今犹存的化石,都从嵌在教堂地板中的墓碑上隐隐约约地盯着他。他就这样脚踏墓碑来回走着,心里微微感到这样践踏墓碑有点亵渎神明,同时回想着自己的绝望心情。这一切,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终于使他居然镇定下来,头脑清醒起来。这时,在他的两个自我——善与恶——之间,也或者在他跟教堂最后面暗影中那个伸着手脚的形体①之间,一场对话开始了——

  ①这儿指耶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蒙难塑像。

  我从什么地方开始忏悔呢?

  从你已做过的那件事开始。朋友,不要再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没有干过那件事了。

  我没有主动去做。我只是受了引诱才去做的。

  什么东西引诱你去做呢?

  我受骗了。

  欺骗背后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你必须判断。

  要是她真正爱我,她就不会赶我走。

  要是她真正爱你,难道她会继续欺骗你吗?

  她不给我选择的余地。她说我们之间的婚姻是不可能的。

  她说过理由吗?

  我们的社会地位不同。

  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还有欧内斯蒂娜,我已庄严地跟她订了婚。

  婚约已撕毁了。

  我将把它修补好。

  用爱来修补,还是用内疚来修补?

  不论用什么,都要修补好。誓言是神圣的。

  如果不讲究用什么来修补,誓言也就不可能是神圣的了。

  我的责任是明白无误的。

  查尔斯-查尔斯,我从那些最残酷的人的目光中已看出了关于“责任”的看法。责任不过是一只罐子,它可以盛下任何东西,最邪恶的东西和最善良的东西都可以放进去。

  她要求我走。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一种蔑视。

  我是否可以告诉你,蔑视在那种情况下起什么作用吗?她现在正伤心地哭泣呢。

  但我不能回去。

  你以为水能够把你身上的血迹洗净吗?

  我不能回去。

  难道你是被迫在安德克立夫崖再次跟她相见的吗?难道你是被迫在埃克斯特度过这一夜的吗?难道你是被迫进入她的房间,让她的手放在你的手上的吗?难道你——

  我承认这一切!我承认犯了罪。但那是我落入了她设下的圈套。

  那么你现在从中摆脱出来了吗?

  查尔斯无言以对。他重新坐回长凳上。他用力地绞着两只手,象是要把手指折断似的。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一片黑暗,沉默无语。但另一个声音却不放过他,继续对他讲话。

  我的朋友,或许有一件她比你爱得更深的东西。你不理解的是,既然她真正爱你,她就得把她爱得更深的那件东西给你。让我来告诉你她为什么哭泣:因为你没有勇气回赠给她礼物。

  她有什么权利使我这样痛苦呢?

  你有什么权利出生?呼吸?生而富有?

  我要肩负起历史的责任——

  负起弗里曼先生的责任?

  这是一种不光彩的指责。

  是对我负责?这就是你奉献给我的礼物?是你把这些钉子钉进了我的手掌①?

  请相信——欧内斯蒂娜也有手掌——

  ①耶稣被犹大出卖后,手掌被钉在十字架上。这里是指责查尔斯的变节行为。

  那么让我们看一看她的一只手掌。我看不出有什么幸福可言。她知道她没有被真心实意地爱着。她受骗了。不只一次受骗,而是从订婚以来每天都在受骗。

  查尔斯用双手扶住身前的祈祷架,把头靠在上面。他觉得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怎么也拿不定主意。这种困境就在眼前,十分活跃,驱使他走向一种未来——不是由他,而是由这种困境所决定的未来。

  可怜的查尔斯,你扪心自问一下——想想看,当你来到这个城市时,你不是已将自己置身于未来的监狱之中了吗?但是要逃脱并不是一次行动便可成功的,我的朋友,这正象你从这儿去耶路撒冷一样,一小步是迈不到的。查尔斯,每一天,每一个钟头,你都必须再次重复这一行动。每一时刻,你都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你知道你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你老老实实地待在监狱里,恪守时代赋予你的责任、荣誉和自尊,这样你就会舒适、平安。不然,你虽然获得自由,却要承受痛苦,因为伴随你的将只有石头、荆棘、白眼和人们的仇恨。

  我太懦弱。

  你对自己的懦弱应感到羞耻。

  即使我有力量,又能给世界带来什么益处呢?

  对方没有回答。查尔斯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朝着圣坛屏幕走去。他从一个小窗口望着祭坛上方的十字架。接着他犹豫一下,便穿过中央大门,越过唱诗座椅,来到祭坛的台阶上。教堂另一端的灯光射了进来,但很微弱。他只能模糊地看出耶稣的轮廓。尽管如此,他的心里发生了一种移情作用。他似乎看见自己被吊在那儿……当然,他没有一丝儿耶稣的那种高尚情操和博爱精神,但他确实被钉住了。

  但不是钉在十字架上——而是钉在了别的什么地方。他过去有时想到莎拉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可能要钉在她身上。不过,这种既是幻想又是真实的亵渎神明的想法此时却不存在于他的心中。相反,她好象就在那儿,就在自己身边,等待着举行婚礼。可是,她的心中却有另一种想法。那种想法到底是什么,他一时抓不住——噢,对了。

  解救!

  查尔斯顿开茅塞,看清了基督教的正当目的。它不是要赞美这个被钉着的人,不是因为可以从中得到好处——赎罪,因此才对他顶礼膜拜,而是要造就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那个被吊着的人可以放下来,可以解除他脸上的无限痛楚,可以给他以及给所有活着的男人和女人带来胜利的欢笑。

  查尔斯此时似乎是高瞻远瞩,看清了他的时代,看清了这个时代的喧闹生活、严酷的戒律和僵死,因循守旧的传统。看清了它所压抑着的激情和挑剔性的指责,看清了它谨慎的科学和不谨慎的宗教,它的腐败的政治和不可动摇的等级观念。这一切正是隐藏着的大敌,跟他所向往的东西大相径庭。是时代欺骗了他,这个时代完全没有爱情与自由……也没有思想,没有意图,没有怨恨,因为它的本质就是欺骗。这个时代是一架机器,没有人性。正因为如此,才有恶毒的包围圈压迫着他,才有失败,才有怯懦,才有致命的弊病,才使他有了现在的这样一些严重缺陷:脱离实际,犹豫不决,失去了人性,自己象是一场梦,在现实面前沉默不语,简直象是一副骨头架子,不敢采取任何行动,总之是象块活化石。

  他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活着等于死了。

  他象是走近了无底的深渊。

  他还有另外一种感觉:自从他进入这一座教堂,便产生了这种感觉——不仅仅是在这个教堂,凡进入任何空着的教堂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即他并不是孤立的一个人,而在他的背后,有一大批人在支持他。他转过身,向教堂的中殿望去。

  寂静。空无一人的长凳。

  查尔斯想:如果他们真的都已死去,如果没有来世,那我又何必理会他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呢?他们不懂,他们不会判断。

  他猛地醒悟过来:是啊,他们不懂,他们不会判断。

  他此时所抛弃的正是束缚并毁坏他那个时代的东西。丁尼生在他的《悼亡友》第五十首诗中明白地描述了这一点,请听:

  难道我们真的希望,

  那些死者依然待在我们身旁?

  我们就没有要隐藏的卑鄙?

  没有我们所惧怕的邪念?

  我曾谋求他的赞扬,

  对他的批评我无限敬仰。

  难道他将看清我的耻辱,

  对我的爱将会减少?

  我怀着并非真正的恐惧冤枉了死者:

  难道因为缺乏信心爱就应受到斥责?

  伟大的死者必有伟大的智慧,

  死者将把我一眼看透。

  不论我们是沉是浮,请待在我们身旁:

  用你们那比我们大得多的眼睛,

  象上帝一样,注视着世态的变迁,

  宽容我们每一个人。

  “伟大的死者必有伟大的智慧,死者将把我们一眼看透。”查尔斯全身热血沸腾,反对这种虚伪的理论,反对这种不顾未来、一味向后看的行为,这种人的眼睛只迷恋死去的父辈,而不顾及未出生的后代。他似乎已察觉,他过去关于存在亡灵的信仰,不知不觉地将他打入坟墓中去生活了。

  表面看来,这种想法似乎是已进入了无神论的境界,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它并没有降低耶苏在查尔斯心目中的地位。相反,它使耶稣复活了。它解救了耶稣,如果不能说彻底解救的话,至少应该说部分地解救了他。查尔斯慢慢地踱回到中殿内,背对着那些木雕装饰,但并没有背对耶稣。他来回踱着步子,眼睛望着脚下铺在殿堂内的墓碑。此时,他瞥见了另外一个世界:一种新的现实,一种新的因果关系,一种新的创造。一系列具体的情景涌进他的脑海——我们可以说,这些情景是他想象中自传的另一章。大家记得,在同样一次飞快的想象之中,波尔蒂尼夫人在她的会客厅内那只大理石底座的镶金大钟敲了三下之后,便从天堂上掉下来,落在科顿太太的手中①。倘若此时查尔斯没有想到他的伯父、那么我本来不会说出实情的:耶苏并不就毁掉婚约和门户不相当的结合之事怪罪罗伯特爵士。可是他的伯父却引咎自责。另一种情景也突然浮现在查尔斯的脑海里:贝拉太太跟莎拉面面相对。不知怎的,他对这两个面孔做起比较来,看谁会更尊严些。欧内斯蒂娜会使用贝拉太太的武器进行战斗,而莎拉呢……那双大眼睛会吞下一切冷漠和污辱!会默默地忍受一切!使冷漠和污辱化为湛蓝天空的一点烟云!——

  ①这儿指本书第四十四章中查尔斯从伦敦到埃克斯特的路上所想象的事情。

  对,把莎拉打扮起来!把她带到巴黎,带到佛罗伦萨,带到罗马!

  此事自然不会一蹴而就。查尔斯背对着祭坛站在那儿,脸上泛着红光。那红光可能是台阶旁的灯光反射到他脸上的。此时他还没有将脑海中所想象的高尚但很抽象的情景具体化。尽管如此,我希望大家相信,为了争取那十分必需的自由,莎拉一定会挽着他的手臂,站在佛罗伦萨市。

  随后,他转过身,做了一件极不符合理性的事情:他跪下祷告起来,但是祷告的时间很短。祷告完毕,他走到游廊上,关掉煤气灯,离开了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