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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方岛 > 冬末·漫长的宿怨 8

    8

    记得某一天,小满把师专浸泡标本的事,告诉了巡道工黄全。爱生在工棚里站着,吹着口哨,显得挺无聊。黄全认为那些玻璃罐子里,应当是泡着有价值的物件,不会假冒,不会是一些替代品,更何况什么白蜡、白色橡皮做的东西。

    “我比如说,铁路上压死了人,应该是不值什么钱。”黄全说,“死鬼,大多是夜行车给撞的,这和路局没关系。大车、小烧提着饭盒交班,也不定知道,等见了车头挡板有碎布头子,他们才说:‘今晚挂彩了。’”

    小满觉得,黄全的话完全不着边际。爱生说,黄全一直就是这样,不指望会说什么有用的,跟他提一些有意思的事儿,并不想听他议论,“他可绕了,挺让人讨厌。”

    “你俩还见了什么猫?”黄全怔怔地看小满,“‘男不玩猫,女不抱狗’,我爸说的。你们还是喂个狗吧。”

    小满看着黄全,知道确实什么也不能对这家伙讲了。但其实他挺想跟谁讲讲,怎么讲呢?他想。

    “这几天,得多加小心。”黄全压低嗓门,凑在两人的头顶说,“别跟着煤场的人到处乱走,别去惹那些车库的乘客,知道不?”

    “听到什么了?”

    “少去车库,加小心,听说晚上加了警力。”

    “讲多少遍了,谁信呀。”爱生说,“咱俩只是玩玩。”

    “我们打算看电影。”小满说。

    “那捎上我?”

    “捎啥,捎个烧饼?”

    黄全咝咝地发出笑声,拉下工帽,扣在小满的脑袋上,被小满躲开了,两个孩子推开巡道工的板门,跑到路基上,看见黄全的巡道小车就立在铁轨上,随手就掀翻了它,车上的铁家伙掉了一地。

    “小兔羔子们!”板门咣的一声,“往哪儿跑!”黄全的大嗓门追着他们俩,“往哪儿跑,嗨!”

    经常在兴奋之余,小满会感到沮丧。冬末是漫长的,也会让他想到夏季洼地那些破烂车厢,顶上蓝天一碧如洗,耳边只有风声,那片绿色洼地现在是枯黄的,那地方只在夏天会有绿色,他们三个人,一般也只是站在路基上,就可以看那些被草叶缠绕的窗洞,包括那些倒置的窗洞,然后,就跟着巡道工黄全走了,他们走出去好远,仍能想到草丛里这些不规则的破烂。

    “今年夏天,我得把车厢座位牌凿开。”爱生说。

    “应该都烂完了吧。”小满说。

    小满这么说,心里也想到了这些车厢,它们究竟烂到什么程度了?垂柳枝条一样摇摆的人造革布条、那些蝌蚪或者小蛇,到了夏天还在吗?

    三月十六日,仍然是阴沉天气,风里甚至飘起碎雪,小满和爱生在饭馆里吃了面条,那跑堂的娘儿们就过来说,早些回家吧,这儿挺冷,坐着没意思。但他们并不想回家,并不感到冷。他们坐在外墙的枕木上,跨线桥黑洞洞的就在眼前,风把煤烟卷起,打在饭馆的窗玻璃上,刺疼他们的眼睛。远处是巨大的机车转向盘,在灯光里时隐时现,一个车头吐出蒸汽,缓慢驶上了转盘,然后整个车头开始转动,徐徐改变位置,然后是停顿,转盘与道岔的铁轨对接,随后,它也就离开了这架圆盘状的巨大机器,朝着相反方向远去,银蛇似的铁轨从它的轮下游离,驱赶着这座黝黑庞大的车头,似乎碾过了繁星似的信号灯,朝着浓夜行驶,车头时常变作了一片黑影或一只黑手,遮住那些号志灯光,然后,又被灯光所刺破,它滑行着移向远方,哞叫着,压低了嗓门,满腔悲愤地离开,给世界让出了位置。

    这夜,小满和爱生尾随饭馆的几个男人,还是去了车库。那些男人仍然都醉了,仍然都用手电照亮车上那些乘客惊慌的脸,然后自作主张站到座位上,拉扯对方的行李。车内很黑,行李架被搞得杂乱,小满想起洼地里那些车厢的幽暗内部,他拉住了爱生,站在空荡荡的座椅上,看这些人打架,听到一个女青年尖声喊叫,又被谁的手捂住了。走廊里滚作一团,那种嘈杂与混乱,与过去那些黑夜相同。他们走出过道,发现饭馆那娘儿们又被某个醉鬼紧搂着,在黑暗的角落里扭动身腰。如果捡到一个手电,爱生肯定就会去晃那个娘儿们。小满打消了这念头,跟着爱生走开,下了这节车厢,他们顺着路基,爬上前一节车厢,车内空无一人,这些青年乘客们,应该是获知车中的异动,全部撤离了。这些青年相互应该都不熟识,只是三五结伴,身单力薄,没办法和车站的酒鬼们较量,因此都往前面跑了。

    小满和爱生,顺着车厢过道一直朝前慢走,他们一扇扇推开连接的车厢门,从没有这样坦然,在黑暗的车厢里走得从容安静,走得这样漫长。车厢一节接着一节,似乎永走不到头,看不到乘客,一路仔细查看,这些乘客应该都逃离原有的座位,上方行李架空空如也,没留下一个提包,一顶帽子,什么都没有。

    他们一路走,脚步也越来越响亮,甚至敲打厕所门,扭动把手,敲打每一节车厢的厕所门,前方的乘客或许会听到,但没人回答,也许,谁也听不到有人逐渐走过来,他们就这样一路往前,渐渐远离上来的那一节车,离它越来越远,不知走了多少路,经过了几节车厢。车厢十分相似,座位和车门,过道和厕所的位置没有区别。黑暗中,车厢泛出灰色轮廓线,内部同样是标准配置,小满想起洼地车厢内杂乱的情景,泛有微光的车厢深处似乎也隐聚着水雾,像是树丛深处的黎明。小满开始感觉无聊,也觉得他熟识和陌生的人,都躲在前方车厢的暗处,或悬在黑暗的车顶上,垂下长短不一的腿和脚,还有头发,让他瞬息间意识到这是一种幻觉,车厢仍然空荡,车轮也并没有滑动,只有他随着爱生,一直前行。四周很静,窗外是沉闷的车站夜景,几点道岔的灯光,如果车厢顺着一座林子滑行,进入山洞深处,车底和窗外就会是另一种状态,小满努力阻止涌上心来的杂念,看着一扇扇车窗外,星星点点的信号亮光逐渐密集,他知道车厢仍然稳稳留在车库里,无数的座位一排一排在暗处袒露,行李架空荡,走廊是漫长的黑暗。如果此刻发现了一个乘客,发现有个乘客孤零零坐在某个座位上,靠着小桌,爱生一定会站住脚步,跟这位乘客聊天的,会在乘客面前吹牛,说自己是正式工,或是巡道工,然后,爱生拉小满也坐下,随便聊天说话,或者透过车窗眺望铁道,坐一会儿,默默坐一会儿,像他们坐在倒置的车厢里。小满这样想着,随爱生一路朝前,就这样跟随着这伙伴,仿佛这一夜的爱生散发着异常的气息,让小满走个不停,左右打量,希望发现什么,就一直这么走?小满想。

    他们没有意识到,离开他们上车的那节车厢,已越来越远了,他们已忘记自己在干什么,一起爬上车的还有谁,他们是在哪儿,在干些什么,他们忘记了刚才被发现的那个饭馆娘儿们,不管她被搂抱,还是已跟谁钻到别的地方去,他们不再想这些乱糟糟的事,觉得和这些人没关系,只是上车走走看看,在无人看管的客车的车库,谁都可以上车不是吗?此刻,小满是这么认为的,周围阴暗,毫无人声,而他们却长长地走完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对小满说来已不惊异,如果是货场挂的车皮,这列火车完全有理由长达一倍,客车总是短的,即使没见到有人,就走到头,看看前边是怎么回事。车厢之间的玻璃门打开又关闭,映出小满和爱生的脸和肩膀,门被留在身后,前方仍然呈现晦暗的一排排空空的黑灰色座椅,走廊是黑灰色,车厢也完全是黑灰色。

    小满知道,客车不会总是这样,爱生一定也这样想的,似乎听到前边总有细微的脚步声,每当爱生打开车厢连接处的玻璃门时,空中应该泄露了前方车厢带来的异样气流,让他知道前几节车厢,聚集着慌张的乘客,他们肯定被吓坏了,只有挤在一起,才有信心,天气太冷,只能聚在一起,最前面的那节车有暖气?还是将就,在车上过夜总会安定得多,等到黎明时分,他们也就熬出了头,带行李跨过几股铁道,可以及早坐上那列待发的火车,他们非常熟悉,应该是第二年或者第三年采用这样的转车手段,对这个车站及车库情况很熟,比在车站候车室过夜,第二天奋力挤过签票口,在人群中蜂拥爬上车厢要方便得多。

    此刻,小满和爱生离开上车的车厢,已相当遥远。他们顺着走廊过道,一直朝前走,不停打开车门。车厢一节挨着一节,很难走到头,看不见什么;一路没发现任何异常,拍打厕所的门,扭动一下门把手;脚步嗵嗵嗵经过走廊,是被前方的黑洞所吸引,难以阻止这种强烈的吸引。

    此刻小满发现,爱生忽然踉跄地晃了晃身体,意识到爱生这个迹象,他们已走过十多节车厢,爱生打开了这节车厢门,就突然踉跄靠在门框上,像立刻就会这样滑倒在地,身体顺着坚硬的木制门框慢慢往下溜,单腿跪地。与此同时,门框那边吹来一股暖风。小满扶住爱生,仔细看看爱生的脸;但车厢太暗,爱生的脸已经模糊了,爱生捂住肚子,热乎乎的黏液正顺着指缝往下流淌。小满在暗中寻找,摸到了温暖的刀把。爱生哼了一声,抬起脸朝过道那边望去。

    周围没有人,过道两边,黑黝黝的没有任何声响。

    小满终于把爱生放在铁道上。火车的汽笛由远方传来,铁道在沉睡,枕木露着一道道的肋骨,似乎完全被车轮所遗忘。小满看了看天空,从高处朝下看,这儿也许只是一条冰封的河床;那些枕木,包括他和爱生都被严寒所冻住;错综复杂的铁道闪着冰凌的光彩;洼地那儿是一片白雪,还是黄色的荒草;那些破烂的车厢这一夜是怎样的?他想和爱生到那儿去坐着。黄全说过,那儿只是一条铁路弯道,周围没人,也没有灯光,那些车厢一直就这样被人忘记了,再没有比那边更安全的地方了,除了他和爱生,任谁也不再提起那些车厢。

    他抬眼朝洼地的方向望去,它是被城市阻挡的。烟囱昼夜不停吐出烟雾,也有依稀的暖风送来,消失在跨线桥阴沉的桥拱里。冬季就要结束了,过不了多长的时间,爱生会醒过来,在洼地那儿醒来。火车的汽笛低沉,安慰小满,也召唤爱生。小满觉得自己坐得太久了,感觉有些冷,他独自站在冰封的铁道上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