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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方尖碑 > 第267章 羔羊

    第267章羔羊

    安菲走在汹涌的、支离的的破碎意志之间,如同行于暴风雪中。

    他一路走,一路看见天穹崩落,大地坍塌,海水倾覆,生灵死去。

    他的存在完全无法慰藉已逝的魂灵,相反,它们因他的到来而变得更加疯狂、绝望、尖锐,仇恨如鲜血爬上他们的眼眶。

    走了很久,安菲往回看。见来时路已经湮灭。茫茫的碎片。哭喊、嘶吼、质问、大笑,连成一片绵延不绝的海洋。

    原来圣山已不是那个圣山。现在的它是无数仇恨堆积而成的虚幻之物,然后呈现出故乡的表象。

    安菲望向阳光璀璨的天际。

    那枚始终注视着他的、山岳般的眼睛,不知何时竟由单只变成了一对。人通常有两只眼睛,因此,那种凝视的感觉愈发强烈,它所带来的压迫感也比一只时更甚。

    隔着一片潮涌,它的瞳仁里映出了安菲的影子。

    上山的一路上,仿佛漫长的时光也悄然流逝,站在那里的人已不是那个晨曦中的露珠一样的、少年时代的小主人了。

    风拂动永昼主神微卷的淡金色发梢,却吹不去祂一身的寂静庄严。

    祂只是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你,手无寸铁。

    可是,没有人会有勇气对祂拔剑。

    故乡已不是那个故乡。而神殿万般宠爱精心教养出的小主人,和历经万古无往不胜的永昼主神,又怎会还是同一个人?

    安菲自然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以人类最常见的年龄计数,大约是二十五六岁时的样子,记不清了。

    行走在无尽的世界里,他有千万种表象。

    信徒和子民唯独爱慕他这般的模样,于是在乐园和神国,他以此面目示人。

    其实,若真以人的年岁来计量生命,他早该化为风中的尘埃。

    他活得太久了。

    收回目光,安菲继续往前走。

    天空之上,风起云涌。那一双眼睛悄然变化,成为三个。

    万千碎片依旧涌向安菲的方向,其中蕴含的情感比方才更强烈,令人更加难以抽身。

    世界崩坏的速度是在来到中部时才渐渐放缓的。

    这是因为越往核心去,神殿越密集,力量的结构也越稳定。这是还在圣山时安菲就知道的。

    祭司与学者们走出幽深的殿堂,念起晦涩的语句,成千上万的神殿支起一道力量的天幕,与毁灭勉力抗衡。终于,那剧烈的动荡稍稍止息,世界边缘从摧枯拉朽般的轰落变为被蚕食一般的消亡。

    然而,人们并不会因此得救。

    一个物件在开始损毁前,其内部必定早已满是裂纹。

    一个残缺不全的世界,又岂能维持原有的规律?力量失衡的大陆,就像永夜中那些岌岌可危的碎片,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直接的毁灭放缓了,取而代之的是绵长的灾难——

    不知何处而来的寒风呼啸着席卷了安菲的身体-

    上山的路大约已经走了一半。碎片里的场景也在逐渐改变。走在路上,郁飞尘若有所感,往天空望了一眼。

    还是一片漆黑混沌,但是其中酝酿的那股力量变强了。头顶上的那片天空让郁飞尘觉得压抑。世上能让他觉得压抑的东西并不多。

    一片雪花样的碎片没入了郁飞尘的身体。那一瞬间,它放大,然后将他包裹。

    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好冷。

    ……这是哪里?

    周围白茫茫的,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冰。白色冰冷到了极致的时候,像是一种蓝。

    好冷。

    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僵直迟缓。自己的身体不应该这样。

    等等,他是谁?

    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始终无法浮现,他的身体先动了,跪在地上,用冻伤发红的手指在积雪里笨拙地翻找什么。

    ……他有个名字,是镇上的居民,半年前刚刚成年,在木匠手下做学徒。地狱般的严寒三天前忽然降临在这里,四周全是冰雪,城镇里全是冻饿而死的人们化作的亡灵。

    沙沙,沙沙。他擡起头来,矮矮的篱笆围墙外,他的邻居面色惨白,浑身覆盖了一层近于蓝色的冰壳,在雪地里缓慢地爬行着,碰到障碍就迟缓地往另一边去。地面上的积雪碰到这具躯体,就变成了更加寒冷的坚冰。

    这个人已经死了,他知道。他听过很多有关亡灵和灾难的故事。

    太冷了,他血液的流动在渐渐停止,手臂的动作越来越不听使唤。他必须找到可以点燃的东西,然后……

    ——然后生火,生一堆温暖的火,这样,他就能活下来了。

    活下来……他就能得救。

    想到这里,他本已迟钝麻木的动作中注入了新的勇气,双手疯狂地在雪堆里刨挖,仿佛忘却了严寒。

    安息日,安息日,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反复回荡。

    安息日过后,神明的福音遍及整个大陆,一切异象都会消弭,一切灾难都会止息,不是吗?

    想着神明的福祉,他终于挖到了想要的东西。

    ——三捆厚实的稻草,还有稻草下埋着的木柴,它们还没被寒气浸透。

    他欣喜若狂地笑起来,抱着它们跌跌撞撞往木屋里去。

    木屋有墙,是唯一的风没有那么大的地方。他还有三根火柴。火柴点燃了一捧稻草,稻草引燃了木柴。温暖的红光亮起来。他没有那么冷了。

    身体从僵硬变得轻盈,像一场美梦,他虔诚地闭上眼睛。

    神明,您真的在眷顾着您忠诚的子民。

    喉咙似乎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了,为了醒着,他的手指在膝上迟缓地敲打神殿举行典礼时的圣歌的节拍。据说,安息日上也回荡着这首圣歌的节奏。

    火渐渐小下去了,他又添了稻草和木柴,温暖的感觉再次席卷全身。火光里,他好像看见一道朦胧的影子。

    那道影子穿着雪白一色的衣袍,有让人心生温暖的金色的长发,好像在越过火光温和地看着他。

    他立刻颤栗起来,心中想起神殿对神明的形容,想起参与了安息日的盛会的同乡激动人心的描述。他们说过,神殿的主人就是这个样子——神明就是这个样子。

    是啊,除了怜悯众生的神明,还有谁会在如此绝望的时刻出现在他面前呢?

    火又小了,他将所有的木柴都堆上去。这次,他清晰地看见那双平静的双目,像曦光下的湖水。

    您是……来救我的吗?

    双目蓄满泪水,他朝那火光中的神明伸出双手,他看见神明好像也向自己伸出手来——可是他却只触碰到炙烫的火舌,而没有牵住神明的衣袖。

    火又要熄了。

    随着火焰越来越小,神明的影子也渐渐变得缥缈。

    他痴痴笑起来,看着自己因为触摸火焰而烫伤溃烂的手,他已经知道了接近神明的方法。

    他用这满是伤痕的手生生抱起还未熄灭的木柴,如同抓住神明的福音。他把它们放在木屋的墙下,将最后一捆稻草散开堆在火焰周围。

    大火轰然烧起来。

    点燃了所有稻草,点燃木屋的梁柱,点燃四面的墙面。

    在这铺天盖地的烈火里,他终于看清了神明的脸。

    那样美丽,那样神圣,那样岑寂。神明就该是这样,所有疯狂的爱慕和信仰都应归于祂,只要祂向自己伸出手——

    “救……我……”

    他往火中走去。

    灼烫着,眼前越来越亮,那光芒将整个世界都湮灭了。就该这样,神明就该在光与热的最中央。

    神明就在他前面了,再走一步就可以碰到。再走一步……

    他伸手向前走出那一步——

    手指却穿过神明的身体,只碰到不存在的虚无。

    火光里,什么都没有。

    下一秒,燃烧的梁柱轰然坍落,将他的身体砸向地面。

    他只觉得痛苦,无尽的痛苦。

    无所不能的神明,你分明就站在那里,却为何不给我你曾许诺过的救赎?

    为什么?

    “不……”

    安菲怔怔伸出手,他想牵住这孩子伸向他的手,想带他离开这片火海,离开这寒冷的死地。可他伸出手,却只碰到一片虚无。

    他只能看他点起一片狰狞的火海,然后葬身其中。

    为什么不能保护他?

    为什么救不了他?

    为什么什么都做不到?

    因为……你不在。

    当你的子民最迫切、最虔诚地祈求着你的拯救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在永夜。

    你不在他们身边。

    点起火焰的人大笑着倒在火中,眼前一片血色。烈火吞噬了一切。他永生不得拯救!

    生命终结于末路的最后一眼,他终于看清神明眼中的神情,如此悲戚。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他只感到刻骨的寒冷,刻骨的绝望,刻骨的仇恨,刻骨的……愤怒!

    碎片终于远去的那一刻,冰冷恨意涌上心头,郁飞尘的本源刹那颤动。

    他将其生生压住。

    原来,在身体和精神所能经受的一切痛苦之外,还有一种如此疯狂的痛苦。

    ——在被背叛之时。

    郁飞尘看向前方,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目光晦暗冰冷。本源力量流淌,一把漆黑如永夜的长剑自他手中化现。提剑在身侧,他直面纷至沓来的千万个仇恨的亡灵,向前走去。

    天空愈发压抑。

    安菲俯身,手指抚触过烈火烧尽后的子民的骸骨。

    然后,它们像风一样散了。

    可是,仇恨又怎能如这般消散?

    他向前望去,魂灵的碎片如汪洋。他知道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是不得拯救的所有人。是未被回应的呼喊,未被听见的祈求,是破灭的信仰,应在而未在的神明的幻影。他将去聆听每一个人,而他无法拯救其中的哪怕一个。

    他们因信仰他永堕火海。

    安菲继续向前行去。他神情依旧平静,姿态毫无畏惧。

    可当日光落在他的脸颊,在神明的右眼,一滴如血的泪珠,缓缓坠下。

    天空上,十数只连成一片的眼睛缄默地注视着他。

    那目光像是一声叹息。

    你看,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