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川端康成短篇作品川端康成彷徨之刃东野圭吾朱衣骅骝武陵樵子格调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方尖碑 > 第281章 暴君

    第281章暴君

    “你怎么来的永夜?”

    “我也是从裂缝掉落到永夜,只是早于大多数而已。”

    “你的故乡呢?”

    “……早已破碎了吧。”一声轻叹。

    约拿山巅曾发生过的对话闪电般掠过意识的海洋。恐怖的光芒霎时照彻一切迷雾。

    早该想到的。郁飞尘想。

    为什么偏偏在提到故乡的时候,永昼主神身在祂自己言出法随的神国中仍然出现了不可控制的虚弱?

    只是那时的他只以为是永昼的本源出现了问题,而没有设想过那是外源的伤害。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故乡的阴影就在祂身上挥之不去。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祂什么都不在意了,所有的祭司祂也都打败了,曾经的神子现在连即将复苏的故乡都可以整个扼杀,还是会被影响?

    就因为他还是忘不掉,还是会痛苦?

    不是的,还有更隐秘更险恶的东西他不知道。在锁链天平和安菲之间,一定有他还不知道的关联。

    不然,安菲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每分每秒都在保护祂了。

    他的本源密不透风地弥漫在祂的周围,任何东西任何力量都不可能伤害祂。

    可祂还是渐渐变得虚弱。起初是走路的步伐越来越缓慢,再后来连说话的声音都越来越轻越来越断续,最后,他只能背着祂往前走了。

    他都能找到说得过去的理由。

    只是走得太久了,只是祂累了,只是之前在永恒祭坛流了太多血。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也许祂就会好起来了。

    这地方的规则他都摸清了,所谓“裁决”的真正属性他也差不多猜到了,所以,它们都不会再伤害到安菲。

    郁飞尘忽然意识到他自己自始至终在欺骗自己。

    不然,他怎么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在他用全部本源构筑而成最安全最坚固的堡垒里的那个人,一寸一寸凋零谢去。

    咚咚。

    他听见自己心脏的震响。

    他的目光死死望向安菲的胸膛。

    什么都没有,除了那团模糊的暗红色光芒。

    下一秒,安菲的心脏顷刻破碎。

    纤长苍白的手指想去触碰心脏的伤口,却被幽暗的光芒所淹没。

    一道仿佛是在冥冥之中的苍老的声音从光芒中央响起,语调悲痛癫狂。

    “我曾发誓毕生深爱的小主人啊……”

    “你必永世背负故乡的诅咒……从今往后……”

    手指倏然收了回来。安菲用力攥住郁飞尘的手腕:“我们……走……”

    而那声音如影随形。

    “从今往后,他人的欢乐就是你的痛苦……”

    “他人的痛苦也不能减轻你的痛苦……”

    “他人的信慕……如刀割你的灵魂……”

    踏着血流成河的道路,继续走。

    “你领土越广阔,自身越虚无……”

    随着苍老怨毒的吟唱,幽暗的红光在心脏铺成的道路上渐次亮起,蔓延至整个世界的天与地。它在闪烁,闪烁如宏伟的心跳。

    人眼天平的阴影下。安菲的身体向前坠落。

    一刹那灵魂被抽出了身体,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剧烈的、剧烈的痛苦从心脏爆发,超过世上一切痛苦的组合。

    但是没关系。他习惯了。

    手指摸索着,很快抓住郁飞尘的身体。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倒在地上,小郁总是会接住他,这次也不例外。

    下意识地,他看向郁飞尘的面孔,茫然地低喃:“小郁……”

    是错觉吗?

    还是他已经感受不到周身的一切?

    为什么这么冷?

    为什么那双眼睛那么陌生?

    “你信念越坚定,动摇越临近……”

    “你……”

    “……你死无葬身之地。”

    古老的低语最终结束的时候,如同一记重锤撞击了他的灵魂。

    安菲觉得这时候自己该恰如其分地吐一口血,但是他没有血可以吐了。

    模糊的视线聚焦于近在咫尺的锁链天平,它的下端扎根于一片眼珠组成的沼泽中,沼泽之上的表面也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眼珠,仿佛它就是它们组成的。

    是他故乡的人们把眼睛留在了这里。

    在生命的意义上,他们已经消亡了。但那强韧的执念依然如跗骨之蛆般存在。

    他们就在这里,等着看他走到他们的眼前,等着看到他走上既定的结局,等着看他死无葬身之地。

    虚空之中似乎又响起刺耳的笑声。他听得懂笑声中的内容。

    你建立了你光明的神国,但是又能怎样?

    打败了所有祭司又能怎样?

    一路走到这里了又能怎样?

    你的终点已经注定,你所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功。

    你,只能走到这里。

    因为你,早已背负着永生永世的诅咒。

    一只手抚上他空洞的胸膛,他低头看。

    ……是小郁。

    形状完美的手指缓缓按压着心脏边缘失血的皮肉,最后触及心脏残缺破碎的表面,几根手指稍稍使力,像是要使它们重新愈合在一起。

    这一动作自然是徒劳无功,最终那手指只是亲昵地一寸寸滑过心脏柔软起伏的表面。

    即使是活了这么久,在无数世界中行走过的安菲,也没有体会过被人触摸心脏的诡谲感受。尤其,冰凉的指腹滑过心脏的动作带着毛骨悚然的温柔。

    “你……”

    最后,他选择默许了这莫名诡异的行为,把注意力从这颗已经没用的心脏移开了。

    他看着前方,暗红色的世界里,那些眼睛拥挤、流动着,它们会像水珠一样从天平的表面滴落下来,同时,沼泽中也会有新的眼珠蠕动着爬上去。空出的位置很快被填补。

    真丑。

    当年那么圣洁、那么庄严的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人们总是声称自己只是浮于表面的幻象,无力面对蕴含于表象背后的恐怖。事实上,他们却始终用自己那么弱小、浮光掠影的存在,一代又一代,扭曲、消解、重构着世界的本质。

    “你……也听见了,对不对?”

    “……嗯。”郁飞尘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迥异于往日的缓慢温柔。

    “是诅咒?”他听见郁飞尘说,“我解不开。”

    是的,一个早已种下的诅咒。或者说,一个必定践行的约定,一个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就已作出的预言。

    他艰难地喘口气:“你解不开。因为……这是老祭司……用‘裁决’的力量许下的。所以……它一定会实现。无论如何……只要我来到迷雾之都,想要迈出那一步,它就一定……会实现。”

    你领土越广阔,自身越虚无。

    你死无葬身之地。

    矗立在世界最中央的人眼天平依旧缄默地注视着安菲。

    “用它许下的?”郁飞尘的声音说:“那把它毁掉就好了。”

    安菲笑。

    “别说……傻话。”他说,“解不开的。除非……你得到它。”

    “得到它?你说过,它被污染了,已经不会回应我们。”

    “所以,我还是想毁掉它,可以吗?”

    温和的低语之下,一片森寒。

    冰冷彻骨的力量在这片空间里渐次蔓延。如同沉睡了万古纪元的凶兽,终于张开了眼睛。

    身体在这样的压力下升起本能的戒备,安菲努力维持着清醒:“你毁了它……就永远得不到它了。我对你的命令不是这样。”

    他的思绪越来越慢,连小郁的声音都听得不真切了。那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得到了,又有什么用?”

    安菲说:“得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从后面环着他的身体,郁飞尘的手指似乎顺着心脏处的血管探向身体的更深处,“是你。”

    然后笃定说:“你已经知道得到它的办法了,对不对?”

    ……好陌生的语气。每个字的尾音都很轻缓,却让人觉得压抑。

    周围的力量有暴动的趋势,挤压着他的身体,集中在心脏部位。它们想反过来支配他的结构,想用那种强硬的压力让他的心脏恢复原状。想用力量的强权去拼合意志的碎片。

    怎么会成功呢?

    相似的事情,我已经做过千万次了。

    “……嗯。”安菲缓慢地回答郁飞尘,“得到它的方法,我已经知道了。”

    “裁决本身,是公正的。”

    只有这样,世间万物的规则,才会永远存续。

    “所以,它本该是没有善恶、没有爱恨、没有倾向的。”

    “它永恒存在,但不会、也不能主动去做任何事。这是它和我们最大的不同。”

    “所以,它不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唯一的敌人,自始至终都是控制着它的我的故乡。”

    幽绿的瞳孔直视着前方密密麻麻如巢穴的眼珠。

    “所以,我想。我们之所以能走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来到它的世界,接近它,并不是因为它要杀死我们。”

    “而是因为,它感受到了我们的存在,而我们,也感受到了它的召唤。”

    郁飞尘看见先前消散的那簇火焰又在安菲眼中重新出现。纵然,那目光已经涣散,如同目盲之人努力看向眼前的光明。

    “作为最公正、最无私的,不朽的规则,却被仇恨的化身覆盖、寄生,它真的愿意吗?”

    “它难道不想脱离执念的腐蚀和污染,重回公平和公正?”

    “——它想。”

    郁飞尘看着安菲用那种他熟悉至极的目光与丑恶的人眼天平对视,仿佛那也是要他拯救,要他保护的一员。在心脏破败的创口之上,一张如此圣洁的面孔。

    你知道,祂会用这种目光看向每一个子民,看神国的一草一木,也看祂的仇敌,看仇恨和加害祂的一切。

    唯独不会看向你。

    “其实,要做到这件事很简单。”

    “因为,故乡的心愿……也很简单。”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一天。”

    “他们是你的敌人。”郁飞尘说。

    所以,你不会被他们打败。你已经走到这里了。

    很多人都说过的,不是吗?

    神是不可战胜。神是永恒存在。

    “可他们不是要打败我。迷雾之都毁了,祭司的灵魂被抹杀,我的敌人都已经不复存在。”安菲轻声呢喃,“曾经的子民,他们……只是想让我……去和他们同在。”

    一刹那,金发的末梢变得如此飘渺虚幻。

    “当我消散的那一天到来,他们的愿望也就终于实现……过去的仇恨完全消逝之时,污染的来源就会去除。”

    “如果我注定要在故乡的诅咒下死无葬身之地。那就用我的死,去擦掉它身上的尘埃,好不好?”

    安息日的节律,蓦然在虚空中敲击而起。

    无穷无尽枚眼珠簌簌地颤抖着,断肢与破碎的器官一起快速地流动,心脏铺成的道路焕发出无尽奇异的光芒。

    被畸形的残块环绕在最中央的是暮日的神明。

    祂擡头,与顶天立地如世界的柱石般的锁链天平默然对视。

    ——祂唯独不会看向你。